第十一章 几个人来到楼梯口,与迎面而来的马景瑞撞了个正着。马景瑞见众人火急火燎 地往上冲,正嘀咕着发生了什么事,小左经理如遇救星般地拉住他,扭头告诉宫天 泽他是潘小瑜的男朋友,潘小瑜的事问他便是。 宫天泽压抑很久的怒火摹地被点燃了,赵戈阳嘴角略过一丝鄙夷。马景瑞有点 慌乱地望着他们,双方在沉默中对峙着。半晌,马景瑞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地下楼, 在他试图绕过众人时被宫天泽堵住了去路。宫天泽指着他的鼻子叫道:“马景瑞, 我们又见面了。是你逼她下海做小姐的?” 马景瑞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骗子!流氓!”赵戈阳在一旁附和道。 马景瑞瞥了一眼巨画,“你是小瑜的表嫂吧?还一唱一和的,配合挺默契。搞 人身攻击呀!” 宫天泽抖着手说:“回答我!” “凭什么?” “凭我是潘小瑜她大哥,你至今还在蒙骗一个无知少女!” “你是什么人小瑜早清楚了,左手搂着别人老婆,右手打小妹的主意,你算哪 门子大哥?” 宫天泽攥紧了拳头,“妈的,还敢血口喷人!你给我站住!” 马景瑞怯怯地后退着,“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呀……” 宫天泽浑身的血往上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打人的冲动了。可是今天他的拳 头仿佛成了愤怒惟一的发泄通道。他揪住马景瑞的衣领说着,“我今天非要教训教 训你这人渣……”一巴掌扇去,马景瑞鼻子里的血嗖地窜了出来。他捂着脸跌跌撞 撞地后退着,气急败坏地抓起一只瓶子砸向宫天泽,又接二连三掷出一张桌子上所 有的盘盘碗碗,玻璃和瓷器的碰撞声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小左经理连连高呼住手, 赵戈阳却异常兴奋地叫着好。 小左经理大惑不解,嫂子怎么跟着起哄叫好砸自己家的酒店呢!眼见一张张桌 子被撞翻,杯盘碗碟摔得粉碎,他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连连大喊着叫人来。 歌舞厅内,正是舞曲间隙。没有音乐作为衬托,再加上灯光昏暗,屋里显得有 些嘈乱。潘小瑜被几个客人围在舞池中央,几个客人因争抢着邀请她跳舞发生了争 执,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束手无策。一名女服务员在乌烟瘴气的舞厅里寻摸了 半天,总算发现了她,拼命挤进去,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潘小瑜大惊失色,掉头 冲出了舞厅。 打斗仍在继续升级,马景瑞启天泽互相投掷餐具,地面上杯盘狼藉。小左经理 边跺脚边叫着:“停下停下!再打出人命了……” 从楼梯上急奔而下的潘小瑜也一路尖叫:“别打了,别打了!” 她的突然出现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宫天泽不由住了手。马景瑞却乘机将一 个茶杯投向他,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头闪身,一个弯腰伏倒在地。马景瑞随即恶狠 狠地举起一把椅子砸了下去……所有的人都惊恐得瞪大了眼睛,女人的失声尖叫划 破了瞬间的沉寂。 千钧一发之际,赵戈阳横在了倒地的宫天泽和准备行凶的马景瑞之间。“放下!” 她的声音威严中透着力度。马景瑞沾着血污的脸扭曲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放下!”赵光阳的声音更高了,马景瑞似乎被震慑住了。小左经理和潘小瑜 赶紧夺下他手中的椅子,把他拉开。 马景瑞仇视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宫天泽和赵戈阳。潘小瑜为他擦拭着鼻子上的 血迹。 赵戈阳也拉起宫天泽,关切地打量着他,为他拂去沾在衣服上的碎玻璃碴儿。 众人望着对立鲜明的两个阵营,个个脸上挂着疑问。 宫天泽望着被低领紧身黑色短裙包着的曲线毕露的潘小瑜,使劲晃晃头,努力 使自己平静下来:“小瑜,听我说,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有足够的证据 ……”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不要听,不要听!”潘小瑜拼命地捂住耳朵。 赵戈阳走过去说:“你宫大哥说的没错,他是好心为你……” 潘小瑜抖着手帕上的血污,流着泪说:“这就是他的好心吗?谁领受得起!” 赵戈阳又气又急:“小瑜,五分钟能弄清的事,你怎么就不肯听呢?” “让我听什么?我们活得够艰难了,放过我们不行吗……”潘小瑜望着一地狼 藉,哭得越来越厉害,玻璃的每一个碎片都好像扎在她心里,扎得她血迹斑斑,伤 痕累累。 小左经理连忙示意几名服务员送她和马景瑞出去,然后对楼梯上看热闹的客人 和服务员招呼:“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一点误会。大家接着玩,接着玩……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收拾!” 潘小瑜和马景瑞手挽手出去了,宫天泽颓然坐在一张椅子上,忍无可忍地一拳 砸在桌子上。赵戈阳却在一旁为他鼓起了掌。小左经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还是走 到宫天泽面前,质问他作为左树彬的朋友,为什么来破坏他们的生意。赵戈阳站在 一旁静待宫天泽的反应。 宫天泽冷笑道:“蓝磨坊开的是酒店,谁让搞的有偿陪侍?你马上停了,否则 明天我找人给你曝光!” 小左经理亦冷下脸说:“宫先生不是说大话吧?现在酒楼、舞厅遍地开花,合 二为一的歌舞餐厅比比都是,蓝磨坊有工商局的执照,是合法经营,谁都不怕。” 宫天泽吼道:“有偿陪侍是不折不扣的色情服务!” 小左经理说:“我当然清楚,打的就是擦边球。” 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了歌舞厅本身,宫天泽气得转移了目标。 赵戈阳坦然走向宫天泽,众目睽睽之下,挽起他的手臂朝大门走去。走到门口, 她回头对小左经理严厉地说道:“这件事,我希望到此为止。” 大门关上了。小左经理久久愣怔着,突然对同样发呆的众人吼起来:“快去干 活!” 夜深了,两人在静溢的街道上缓缓走着。月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下来,他 们身后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经过一处长椅时他们双双落座。宫天泽不住地揉着 受伤的部位,嘴里哼哼卿卿地呻吟着。 赵戈阳欣赏地说:“想不到你还保留着挺痞的一面,你愤怒的样子很好玩儿。” “我可不觉得好玩儿。动手打架早生疏了。” 赵戈阳调皮道:“想不想知道,我在刚上艺术学院的时候,为什么喜欢上你的?” “哦?” “正是由于那一次你和体育老师打架,当时觉得你真是帅极了,无畏、勇敢, 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酷毙了。” “譬如今天?” 四目相对,赵戈阳的眼睛格外明亮,她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抚摸一下。宫天泽 手抚着被她摸过的脸颊,意外地望着她:“这算什么!” “奖赏。” 宫天泽喃喃道:“为了你的奖赏,我可以再去打一架。”说着,他忘情地伸出 双臂,赵戈阳机敏地躲开了,脸色也随之骤变。 “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太幼稚了,所以……” “至今不肯原谅我?” “转变就是一种态度。重要的是你能否原谅自己,这些对别人并没有什么意义, 尤其……对我。” 宫天泽点点头说:“你不必刻意强调这一点。不过刚才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挺 身而出,那个家伙说不定真能对我下死手。谢谢。”他伸出手去,诱导赵戈阳也伸 出了手。结果她上当了,她的手被他抓住紧紧不放。 赵戈阳挣脱不过,也不愿再挣脱,于是两人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 她仰望着浩渺宇宙中那灿烂的星河,突然意识到在永恒面前人类的渺小。这一 刻,所有的道德感都远离了她,她置身于宫天泽那散发着爱情气息的巨大的场中, 像个初恋的女孩子一样无法自持。 一幢幢居民楼上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光,亮着灯光的窗口小眼睛似的望着他们。 花园小区的铁栅栏外,赵戈阳和宫天泽仍手拉着手相对而立。宫天泽不禁又忧威地 想到了潘小瑜。他微蹙眉头说:“看来,不管小瑜知道多少,她都死心塌地跟定了 马景瑞。” 赵戈阳说:“眼看她挣扎下去?小瑜做舞娘已经是恶果了。” 宫天泽叹息:“没听小左说吗,小瑜是自愿下海的。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赵戈阳说:“也许我们看错了人。变革时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宫天泽思忖着说:“不,我不相信小瑜的天性中有堕落因子。做舞娘一定有她 的苦衷。这事不算完,不管小瑜愿不愿意,我还是要管。” 赵戈阳赞许地点点头,宫天泽确实变了,他让她耳目一新。 宫天泽凝视着她说:“我愿意按你的意志重塑自己……” 赵戈阳不安起来,悄悄抽回自己的手,低声说:“你该走了。” 宫天泽再次捉住她的双手,紧张而依依不舍地说:“戈阳,希望我的存在没给 你带来超负荷的沉重感。我向你保证,在我这里你完全有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选 择良心或正常人的日子。若是你感到不安,我们可以不再见面,我宁可默默地等在 角落里,哪怕直到地老天荒——我真的不愿做一个插足者,即使没人知情……” 赵戈阳眼睛湿润了,嘴唇颤抖着……两片鲜红的唇如风雨中的花瓣儿。他们晶 亮的双眸中映现着彼此的影像。宫天泽猛地把她揽到怀中,滚烫的唇热烈地吸吮着 风中的花瓣儿。起初,赵戈阳本能地挣扎着,渐渐地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团棉花, 只能服从着他呼应着他。她觉得一切物象都变得不具体了,世界抽象得只剩下一个 浓缩成一个点的吻。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啊,哪怕是明天就死也无怨无悔。 要不是快要窒息了,宫天泽仍不会放开她。他粗重的呼吸里带着颤音,喃喃地 说:“记着,我爱你,爱你……” 赵戈阳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道德感像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夜空,把她的冲动击个 粉碎。“爱,就别再找我。让我平静地生活吧。”说完,她扭头逃也似的朝家门飞 跑而去。 宫天泽双手抓住铁栅栏,痴痴地望着那羚羊一般矫捷的身影跑过人行道,消失 在单元大门里。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我爱你!”这激情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空 中格外具有穿透力,格外震撼人心。 赵戈阳悄悄推开房门,她惊奇地发现,左树彬斜在轮椅上酣睡着。电视里正播 放着她年轻时的舞台演出录像——那支《永远的飞天》。赵戈阳用遥控器关了电视, 端详着丈夫,而后悄悄推起轮椅车。左树彬忽然醒过来,淡淡说道:“你又忘了时 间。” “对不起,是晚了点儿。” “又是一顿豪饮?开心吗?” “是和朋友在一起……” “能说出是哪些朋友吗?” 赵戈阳忽然转过轮椅,直面丈夫说:“树彬,我愿意再次道歉,以后不会再发 生这种事了。” 左树彬疑惑的目光表明他并不相信。 “我发誓。”赵戈阳说着,推起丈夫走向卧室。 夜里,赵戈阳再次失眠了。她无意中抬头,看见了墙上那幅裸背小油画,她索 性坐在折叠床上,望着它出神。她走过去伸手想把它摘下来,手扶住边框又迟疑了 ……她走到窗前,闭上眼睛,几个小时前的“往事”像夜色中的微风扑面而来。回 到床上,她努力驱逐着所有对丈夫“不忠”的回忆,像驱逐着潜人身体里的魔鬼。 潘小瑜陪同马景瑞来到医院进行包扎。过了一会儿,马景瑞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走出了处置室,潘小瑜连忙扶他坐下,这才顾上问清打架的原委。 马景瑞说,打架的原因,还用说吗,你不再理他,宫天泽失去了机会,拿我泄 恨呗。 潘小瑜恨恨地听着,旋即又疑惑地问他她表嫂为什么不拦着。 马景瑞说,宫天泽下手行凶,赵戈阳助阵加油,他们穿的是一条裤子。这对狗 男女,你又不是没看见。 潘小瑜拧紧了眉头,长叹了一口气。宫天泽和赵戈阳曾经带给她的所有美好的 印象和回忆全随着这一声叹息随风而逝。 回到家里,马景瑞疲倦地躺在床上,潘小瑜靠床背坐在他身边,沉思了许久。 她怎么也想不通,才华横溢、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宫天泽,留过洋学的宫天泽,竟如 此野蛮。而她的表嫂,好像也不是过去那个善解人意、可亲可敬的女人了。而两人 站在一起时简直就面目可憎了。难道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马景瑞一边咒骂宫天泽色胆包天一边嘟嚷着让他赔医药费乃至精神损失费。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潘小瑜想着,回身去换跳舞的裙装。裙装上留下了许多 陌生男人手的痕迹,潘小瑜觉得很脏,正考虑怎样处置这衣服,只听见马景瑞迫不 及待地追问:“哎我说,头回上场,挣了多少小费!”她眼中顿时涌上一股委屈的 热浪,这委屈很难言说,好像是把一件心爱的东西当礼物送给了一个井不值得的人。 新的一天开始了,赵戈阳也换了新的心情。她一大早就走进底层卧室,见左树 彬正在笨拙地穿衣服,满面笑容地过来帮他。左树彬狐疑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妻子, 任由她摆布。 穿好衣服,赵戈阳抱起左树彬,把他放进轮椅车,然后推着他来到卫生间。他 刚要放水洗脸,被赵戈阳阻止了。她仍然要帮他。他没有拒绝,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围上毛巾,打上香皂,赵戈阳的手温柔地在丈夫的脸上滑动着,“胡子长了, 刮刮吧。” “我现在用电动剃须刀。” “电动的总剃不净,我给你用剃刀刮。” 左树彬向上翻起眼白觑着妻子。 “看我干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戈阳听出了丈夫对自己的不满。的确,自己这一阵子太忽略他了,做妻子的 职责尽得不够,对于这一点,她已经经历了一宿的反思。她一边道歉一边小心地帮 他刮起胡子,左树彬顺着她的动作调整着脸的角度,享受着这久违了的舒适。 洗漱完毕,赵戈阳将轮椅车推到餐桌旁,并在丈夫手边放上一份报纸。左树彬 迟疑地端起饭碗,一面浏览报纸一面瞟着对面的妻子。赵戈阳也一再偷看丈夫,两 人的目光不时相碰。长时间的冷战让两个人疏远了,以至于他们都不适应夫妻间的 亲密接触了。 赵戈阳提出吃完饭出去转转,明天她又要上班了。 左树彬说他想去一趟酒店。话音刚落,赵戈阳马上拿起电话吩咐车子来接。 左树彬很陌生地望着她,她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 赵戈阳一笑,看透了左树彬的心思,她想,我还是你的妻子,我还要做你的好 妻子呢,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赵戈阳推着轮椅车走出单元门,迎面碰上邻居大妈。左 树彬主动打了声招呼。邻居大妈没事跟他们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提到前几天有记 者来采访,表功似的说自己说了很多关于他们夫妻的好话。左树彬连忙打岔制止了 邻居大妈的话头。 来到雨路上,赵戈阳转到左树彬面前,问记者来采访是怎么回事。 左树彬若无其事地告诉她,晚报记者采访小区文明家庭建设,问到他们家,让 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时,一辆白色捷达王飞驰而来,两人来不及多说,匆匆上 了车。 早已等在老地方的宫天泽远远地望着这一幕,黯然离去。 白色捷达王被裹挟在车流中穿梭着。驾车的小左经理从后视镜中看到,后排座 上的左氏夫妇挨得很近,赵戈阳正微笑着为丈夫打正领带……他们的事,让他越发 糊涂了。 左树彬坐在酒店大班台后面就仿佛皇上坐上了龙椅,潘小瑜做陪舞的事情让他 龙颜大怒了。小左经理求救地望着沙发上的赵戈阳说:“是她自己要求的,这事嫂 子知道。” 赵戈阳接道:“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 左树彬目光锐利地看了妻子一眼,对小左经理埋怨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那工夫嫂子刚出院,我怕你知道了上火。我曾劝她别干,可小瑜态度很坚决, 我只好答应。”小左经理为自己开脱着。 左树彬问:“他男朋友干什么吃的,让自己的对象坐台陪舞?” 赵戈阳忍不住接道:“马景瑞根本就是个无赖骗子……” 左树彬问:“你知道?” 赵戈阳自知失言,含混地说:“还用问吗?那家伙分明是个吃软饭的。” 左树彬痛心地自语道:“小瑜是个好姑娘,本想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我刚开馆 子时她就跟着干,谁曾想会这样……”他一直把潘小瑜视做自己的亲妹妹,没有保 护好他,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赵戈阳因势利导说:“把歌舞餐厅关了,姑娘们不都规规矩矩干正业了?你怎 么忘了自己是始作涌者?” 小左经理立刻反驳道:“嫂子有所不知,现在餐饮业普遍不景气,没有新花样 根本招不来客人。大家都挖空心思搞名堂,你不搞就得关门。” 赵戈阳说:“照你这么说,合法经营的酒店、饭馆都黄了不成?” 小左经理说:“那倒未必。搞歌舞餐厅是约定俗成的时尚,到目前还没人说违 法……” 左树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宣布了自己的观点,只要工商局、公安局 不查不禁蓝磨坊,还得接着干,这是几十号人的饭碗。至于潘小瑜,不能让她顺这 条道往下滑了,否则他对她家里没法交待。其实,左树彬已根本考虑不进赵戈阳的 话了,生活让他失去的太多,蓝磨房要是倒闭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自 信也就会像烛光一样熄灭的,而他的生命也就彻底化作了红烛燃尽的泪滴。 门忽然被推开了,来人不请自人——肖向东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边走边夸张地 从远处伸过手来,“老板驾临,我能不过来拜拜。左老弟,气色不错嘛……” 左树彬隔案与之握手道:“肖哥,听你的嗓音还那么底气十足,发得捂都捂不 住吧?” 肖向东说:“左老弟真会开玩笑,这两年我可赔惨了。市政府未搬迁,那栋楼 一成都没卖出去,资金全压死了。” “这么说,肖哥当初让我走的是窟窿桥?” 想到当初自己劝左树彬投资,他不无尴尬地说:“哪里哪里,我也是深受其害, 让开发商坑了。” 左树彬指着赵戈阳介绍道:“这是我太太。戈阳,跟肖哥肖老板打个招呼。” 肖向东伸过手去,“弟妹你好,我们见过。” 赵戈阳坐着没动,冷冷地说:“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为了救你出的事。” 肖向东赔着笑脸说:“弟妹好记性。我就更不敢忘了……” 小左经理忙打圆场,说肖老板这一两年常来,生意上没少照顾蓝磨坊。 肖向东的面子总算保全了。他故作客气地说道:“快别那么说,和我欠左老弟 的相比,这算什么。应酬多,在哪儿都是消费,我是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左树彬对小左经理说:“以后肖老板的单一律打五折。” 肖向东不高兴了,“骂我开销不起?还让肖哥心里过不去?小左,这事你得听 我的,按老规矩办,甭理他……哦,包房里还有客人,我去应付一下,过会儿再来。” 左树彬说:“戈阳,替我送送肖哥。” 赵戈阳依旧冷若冰霜,“请吧。” 肖向东大度地笑笑,并不计较地往外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说:“不客气, 弟妹留步……左老板,听说咱们蓝磨坊那个顶漂亮的陪舞小姐,是你的表妹?” 左树彬脸上有些挂不住,随意说道:“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亲,没血缘关系。” “我说嘛,手面再紧,怎么也不能让自家亲戚做小姐打场子。有你这句话我就 放心了。” 左树彬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肖向东说:“肖哥好哪口儿,你还不清楚嘛。回见。” 左树彬刚要叫住他,他已出了门。左树彬马上叫过小左经理,告诉他肖向东是 有名的色鬼,没准儿要朝潘小瑜下手,要他嘱咐潘小瑜防着点。他越想越担心,有 些话非得自己亲口说才踏实。他临时决定不走了,呆到晚上,等活小瑜来上班跟她 谈谈再走。 小左经理忙着去安排午饭了。刚出经理室,迎面碰上了赵戈阳,两人很默契地 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赵戈阳低声问道:“昨晚的事,没跟他说吧。” 小左经理讨人喜欢地一笑:“嫂子放心,我站在你这边。” 就像地球总在自转和公转一样,世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着,这种变化在每 一天看来都微乎其微,但积聚起来却是惊人的。对生活有心计的人无疑会往好里变, 刘康就是这样的有心人。自从潘小瑜彻底忽视了他的存在后,他就把全部心思都用 在了厨房学艺上,烹饪水平稳步提高,掌握了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最近他收到了 一封家信,哥哥告诉他,已在老家县城兑了一家饭馆,正张罗装修,开张后让他回 去主灶。他爹出钱替他人了股,算哥儿俩合开的。刘康乐得合不拢嘴,本来是出来 给人打工倒变成了带薪学艺。本来是学艺的,却变成了一个准老板。 潘小瑜忍受了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日子也就变得越发混地起来。这天晚上她又 愁眉不展地来上班了,走到女工宿舍门口时,赵戈阳刚好从里面出来,显然是特地 来找她的。赵戈阳叫了她一声,潘小瑜躲开她的目光,看样子不想说话。 赵戈阳握住她的手说:“小瑜,我一直在等你。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 了,让我从头说起好吗!” 潘小瑜抽回手去,生硬地说:“我要上班了。” “这很重要,关系到你的现在以至将来……” 潘小瑜抬起头来,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不就想说马景瑞是骗子吗?告诉你, 我早查证了,根本没那回事。究竟谁是骗子,不用我讲了吧?对不起表嫂,咱们没 什么好说的。我对你和宫先生昨天的表现很是看下不去,我和小马没招你们惹你们 呀!” 赵戈阳又急又气:“你怎么连我的话都听不进了!” “那是我的事,管好你自己得了。” “我?我干了什么!” “你自己知道……” 赵戈阳还要说下去,左树彬自己滑动轮椅在走廊另一端出现了。他叫了一声 “小瑜”,潘小瑜十分意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左树彬左右看看,感觉气氛不对, 忙问她们是不是在吵架。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又迅速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回到经理办公室,左树彬有点陌生地审视着潘小瑜,她清纯少女的姣好面容在 浓妆的描摹下变得惊艳而引人注目,青春活力的身材在敞领紧身衣裙的勾勒下变得 性感而充满诱惑。作为一个男人,他能估量到她如此塑造自己可能对男人产生的魔 力.但作为潘小瑜的大哥,左树彬不能接受她本身受到骚扰和伤害。两人对这场谈 话都觉得难以启齿。在左树彬严厉的注视下,潘小瑜低着头,诚惶诚恐地绞着自己 的手,羞愧难当地开口道:“您都知道了……” “看人家挣钱眼热?心理不平衡?” 潘小瑜不语。 “你就那么缺钱?说吧,缺多少,干吗用,我给你……说话!” 潘小瑜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我跟您说过,小马他们公司破产,他失业了。 靠三百块钱的服务员工资,我们实在过不下去呀……” “这就是你豁出去的理由?” “我们得吃饭,租房子……您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辈子啊。” “难道你还想做一辈子小姐?” 潘小瑜:“等他找到工作,我马上洗手……” 左树彬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潘小瑜看上的是什么人啊。他有些自责,上次潘 小瑜求自己给马景瑞找工作,都怪自己一直没放在心上。但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 会找不到工作呢。他这样想着便说:“这样吧,哪天把他找来,我看看他能干什么。” “他是学金融的,上次我跟表哥讲过。” 门吮当一声被撞开,江丽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嘴里嚷着,“客人上来了…… 哦,左总。” 左树彬不问青红皂白地喝斥道:“都是你把她带坏的。出去!” 江丽赶紧溜走了,两人一时沉默,左树彬忧威地望着她,自言自语道:“这要 传回老家,乡亲们还以为我有多黑。你爹你妈会骂死我,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潘小瑜的脸惨白惨白的,左树彬骂江丽比直接骂她更让她无地自容。她强撑起 最后一丝自尊说:“我一个乡下丫头,没学历没本事,想赚钱哪儿有那么多门路。 表哥不高兴,我去别家干。” 左树彬心烦意乱地说:“好了好了,去别处我更不放心。但你要慎而又慎,找 小姐的没几个正经人,他们大都有钱有势,引诱小姐下水损招多的是。千万把握住 自己。” “我不会出格的。您放心。” 左树彬叹息着:“以后再不许胡来。扛不过去的事找我,表哥给你撑腰。小马 一旦我给安排了,小姐你还干啊?” “不干了不干了,这也是我和小马早说好的。” 左树彬点点头,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忽然想到楼道里的情景,问道:“刚才 和你嫂子吵架了?” 潘小瑜支吾着说:“她大概……反对我做小姐吧……” 左树彬盯着她:“还有呢?你不会为这个跟她发火吧。”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 光拷问着潘小瑜。潘小瑜诚实而迷茫地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说:“昨天晚上,他 们又在一起了。” 左树彬不动声色地问:“谁?” “表嫂和宫天泽……” 一颗炸弹在他身体里爆炸了。即使在此之前他已猜测过一千次一万次,他还是 被“宫天泽”这个名字炸得血肉横飞。刚刚滋长起的自信的小苗也被这颗炸弹连根 拔起了,自卑的火焰以燎原之势凶猛地蔓延。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个男人,而仅 凭这一点,他就已经输掉了一切。 左树彬在歌厅里找到了肖向东。这肖向东外号肖老大,年轻时候在一些声色场 所混地盘儿,进过监狱。搞拆迁起家,玩的却是强取豪夺那套。后来越做越大当了 包工头,身家不薄。这几年虽然规矩了许多,骨子里却总是改不掉流氓习气。左树 彬一向对他敬而远之,从没求他为自己办过什么事,但这次为潘小瑜破了例。他请 肖向东在公司里给马景瑞找个空缺。肖向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了下来,他懂得拒 绝左树彬是失策的,更是幼稚的。 灯光迷离,乐声强劲。因老板莅临的缘故,台上的乐手和歌手显得格外卖力, 客人和舞女们在舞池中相拥起舞。左树彬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目光一直停留在 潘小瑜和她的舞伴身上,潘小瑜被他的目光刺痛了,脚下也紧张生硬起来。不经意 间,脚踩到了她的舞伴——一个秃顶男人锃亮的皮鞋上。那男人停下了步,火冒三 丈:“种地哪?你他妈都踩我三次脚了!” 潘小瑜怯怯地赔不是。 “啊,拿老子当陪练啊。”秃顶不依不饶。 乐队停止了演奏,两人成了舞场瞩目的中心。几个不三不四的青年围拢过来, 和秃顶显然是一伙的。潘小瑜急忙拿出手绢蹲在地上说:“我给你擦还不行吗?” 秃顶晃着皮鞋,用一根手指轻浮地托起潘小瑜的下巴:“我这鞋是意大利进口 货,用手绢擦不好使。” “那你想怎么样?” 秃顶凑近潘小瑜:“用舌头舔。” “对,用舌头舔……” “让她舔,让她舔……” 一伙人围上来起哄。潘小瑜求救地望着远处,左树彬收到了她的求救信号,却 稳坐着不动。 光头晒笑着:“我给你划一道吧:让哥哥亲一口,咱们扯平。怎么样,小妹妹?” 坐在左树彬旁边的小左经理实在忍不住了,刚要站起来,却被左树彬制止了。 他微微撤了撤嘴,顺着他的视线,小左经理和赵戈阳看见肖向东不慌不忙地登场了。 在几个浮浪青年的起哄声中,肖向东揉着自己的鼻子从潘小瑜手中拿过手绢, 客气地说:“这位老弟,我来给你擦如何?也可以用舌头舔,直到你满意。” 光头傲慢地上下打量着来人叫道:“一脚没踩住,打哪儿把你冒出来了?” 肖向东仍赔着笑脸说:“给个面子,这家酒店我罩着,几位高抬贵手,别难为 这位小姐。” 同伙叫着:“口气不小啊……” 秃顶拦住同伙:“这位大哥一看就是老江湖,报上名号,好让兄弟知道该领谁 的情。” 肖向东思忖着,不很情愿地拿出张名片:“我姓肖,肖向东,早年人称肖老大。” 同伙首先惊呼起来:“肖老大!他是肖老大?” 光头也立刻结结巴巴了:“大……大哥,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我们错了,我们 错了……快走。” 肖向东皱着眉头:“单买了吗?” 光头慌忙拿出一把钱来丢在最近的桌子上,领着几个人逃也似的溜掉了。身后 是一片嘈杂的嘲笑声、口哨声。 潘小瑜看得呆了,对眼前替他解围的男人萌生出几分敬意。 乐队重新开始演奏,肖向东恭敬地向潘小瑜邀舞,潘小瑜欣然接受。 夜深入静,白色捷达王轿车奔驰在人车稀少的街道上。小左经理边驾车边夸肖 向东够义气,多亏他摆平了那伙流氓,否则非出乱子。 左树彬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江湖上的事,小左经理显然太稚嫩了。他轻描淡写 地告诉他,晚上的这场戏正是肖向东亲自导演的,既是故意做给他看卖个人情,也 是做给潘小瑜看讨她个好。 小左经理简直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竟是一场游戏,而包 括自己在内所有自认为并不弱智的人们都掉到了别人精心设置的陷阱里。一股莫名 的恐惧抓住了他,世道上的许多东西原来是自己到现在还无法参透的啊。 赵戈阳推着轮椅车经过客厅进入底层卧室,对潘小瑜的命运不无忧虑。她一边 收拾床铺一边问丈夫肖向东到底会把潘小瑜怎么样,像是一个单纯的学生在请教老 师。 左树彬认为,凭肖向东目前的身份、资产,总不会愚蠢到用武,关键看潘小瑜 的免疫力了。倘若她甘于堕落欣然接受诱惑,就把她送回老家。 赵戈阳警惕地问道:“这是你跟她谈话的结果?” 左树彬耸耸肩说:“小瑜说你似乎反对她做小姐。” “她还说什么?” 左树彬盯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赵戈阳支支吾吾道:“譬如……关于她男朋友。” “那小子失业了,小瑜得挣钱养他。” 赵戈阳稍稍放了心,与其说她害怕左树彬知道昨天的事,不如说她是想踏踏实 实地维系他们尚且风平浪静的婚姻。她温柔地提醒丈夫该睡觉了。左树彬不失时机 地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恳求道:“搬下来吧,你不知道我一个人睡有多孤单……” 夜里,左树彬抚摸着赵戈阳柔软的身体睡着了,甜蜜、恬静得像一个依偎着母 亲的婴儿。 从望远镜的镜头里,可以看到花园小区的雨路上三三两两晨练的人们。左树彬 转动着镜头的角度,最后定格在喷泉广场处赵戈阳的位置上。赵戈阳正活动着腰肢。 镜头又一寸寸平移着转向花园小区的铁栅栏门,左树彬的视野中清晰地出现了半掩 在石柱后面的宫天泽。望远镜久久地定位在宫天泽脸上,左树彬的胳臂酸了才放下 来。他铁青着脸枯坐了片刻,拨通了手机,尽量声调平和地说:“小于吗?我是左 树彬,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我是问问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赵戈阳做完早锻炼,向自家窗口招招手,骑上自行车缓缓离去。左树彬仁立在 落地窗前,微笑着举手与她道别,随着赵戈阳背影的渐远渐小,他的微笑也凝固在 脸上。赵戈阳骑车走在上班路上,心境恬淡平和,生活又重新纳人了轨道,多好。 到了少年宫门口,她锁好自行车,刚好碰上一个女同事登上台阶。两人寒暄了 几句,女同事忽然问她那个记者去没去她家,问得赵戈阳一头雾水。记者?晚报的? 专门采访我?她蓦地生起一种反胃的感觉,很长时间以前那场令人作呕的评选演说 又浮现在眼前。 左树彬召见的那位记者带来了报纸小样。他快速通读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 连连夸赞记者文笔优美,才华过人。记者不好意思地谦虚了几句,请他签上‘内容 属实“的意见。左树彬欣然命笔,写完将稿子交还给记者时,递给他一个早就准备 好的信封:”一点车马费,不成敬意。“ 记者连连后退,不敢收下。左树彬执拗地塞给他,他也不再推辞,口里念叨着 “别忘看明天报纸”欣然告退。 赵戈阳下班回来,出了电梯,刚好看见一陌生男人从她家出来。两人相互避让 了一下,她拿什钥匙开门……记者忽觉眼前的女人眼熟,见她开左家的门,连忙从 口袋里找出别在稿子上的左氏夫妇的合影对照。再一抬头,那女人已进了门。 左树彬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就笑眯眯地迎在玄关处,关切地问候着:“回来了。” “那人是谁?” “谁? “刚从咱们家出去的那个。” 左树彬若无其事地说:“一个朋友,来办点儿事。” 赵戈阳没再理会,心事重重地走上楼梯。换过衣服,她徘徊了一会儿,犹犹豫 豫地拿起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后,下决心地摁下发射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