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贝城东街上最后一幢本世纪初的雕花楼房被推倒了。 这片地皮未来五十年的使用权已被日本商人买断。雕花楼房推倒后的第三天,一个 苍老的女人去世了。据说这个女人在做姑娘的时候和雕花楼房里的老爷有染。楼倒 了,人死了,这里发生过的故事不会有人知道了,如烟,如云,随风散去。 ●第一章● 伊人住进幽香楼的第二天,穆栩园就不是她的干爹了。他梳拢了她。女人最终 要归属一个男人的。她归属了这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人。阴历五月初穆栩园到上 海去料理生意,说好六月底回来,眼下已是七月初五了他还没有回来。 天气炎热,伊人的心情烦闷而浮躁。 午后她点着了一支沉檀香插在香炉里,一缕青青的细烟垂直地抽着。烟在顶端 打了个松散的结柔柔地飘散开去,屋里弥漫着沉甸甸的香气。银质的窗帘钩钩住了 青灰色的夏布窗帘,窗外的景色是一条白亮的大河,大河的那边是平原。 伊人望着罗纱帐门边垂下的胭脂色的流苏,心里感觉空空荡荡。一年前她的老 父亲过世了,她的长兄把她和母亲撵出了谢府,半年之后母亲又把她拜托给她的干 爹穆栩园。穆栩园就把她安置在幽香楼里。穆栩园是商人,每次他从上海来贝城的 时候都住在这里。平时这里住着游福子一家照看房子,料理园中的花,处理穆栩园 在贝城的一些事情,伊人住到这里来以后游福子的女人游妈便多了一件事,服侍她 的饮食起居。游福子一家还算得上殷实的小户人家。听游妈说,他们乡下还有房子, 还有几亩地给佃户种着。游福子跟老爷跟了十年了。儿子毛栗在上海当学徒。 穆栩园的发妻十几年前生天宝的时候难产死了,穆栩园的独子天宝今年清明节 的时候也死了。穆栩园还有两个女儿在上海洋人办的学堂里念书。游妈说,大小姐、 二小姐长得花容玉貌。天宝死后的那些日子正好是伊人来幽香楼的日子。他在幽香 楼住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也是他在贝城住得最长的时期。贝城的人都奇怪这么有钱 的穆老爷为什么不续弦。伊人看不出他死了儿子的悲伤。她无法猜测一个比自己大 二十五岁的男人的内心,就像她不懂自己的老父亲和长兄一样。现在有一点她懂了, 穆栩园是她的男人,是唯一亲她爱她的男人。她要嫁给他。 伊人因为相思情切体内燃烧着一团火,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际和鼻尖上沁了出 来。她心绪恍惚地在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一身粉红,白净的 脸儿上忽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老爷称赞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生得精巧,她再一次沉 浸在被老爷疼爱的温润狂野的幻觉之中。她并不留恋在谢府做小姐时的生活,她喜 欢幽香楼,喜欢老爷。谢府是个大家族。伊人有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五个同 父异母的姐姐,其中四个姐姐出嫁了,只有一个吃斋念佛带发修行的三姐住在家里。 老父有三房太太,伊人的母亲排第四,在谢府里排不上坐次。父亲在的时候没人敢 欺侮,父亲一过世就两样了。伊人属羊,算命先生说要找个属马的干爹。穆栩园属 马,父亲就替她找了穆栩园做干爹。他很有钱,做的全是洋货生意。他比她的长兄 大三岁。干爹也罢,男人也罢,她总算是有了依靠,她不会像母亲那么蠢的。 伊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粉红色的大袖口夏布小褂,小褂里没有穿胸褡,下身 穿着灰色杭绸的过膝短裙。镜子照不到脚,她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上穿着一 双描着金线的黑底红面的东洋木屐。她是天足,穆栩园讨厌女人裹脚。她从小做他 的干女儿,自然也就逃掉了裹脚的痛苦。 她把小褂下摆拎起来,看自己的身体。住进这屋的第一夜,洗过香草浴后,就 是这样站在镜子前看自己,他叫她撩起衣襟,她不。他就拿出一本日本的画册给她 看,画册上全是裸露着身体的美人。她羞怯,他替她掀起了衣襟。她看到镜子里裸 露的自己,那种惊讶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后来他把她抱上了四柱铮亮的铜床。他抚摸她,安慰她,又用两瓣八字胡刺激 她。她像醉了酒似的花儿为他开放了,洞房花烛竟是身体与身体的胶着。 伊人的意念又滑进了温暖迷人的烛光里,她甚至闻到了蜡烛燃烧时的味道。她 等待他的拥抱,等待着透不过气来的一瞬间。伊人把手按在自己粉红色的乳头上。 “小姐。”扁子愣愣的声音打碎了她的幻境。 她回头看到扁子站在门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她。衣摆从她的手上滑落下来。扁 子是游妈的女儿,比她小三岁。 她朝扁子笑笑。扁子的脸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太太来了,在厅堂里 等着小姐。” 伊人心里厌恶母亲。她跟着扁子下楼,在楼梯上她就看到了母亲阿翠和三舅冯 三在厅堂里喝茶。游妈陪着他们说话。 阿翠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缀着小金盏花的绸衫,领口和袖口都用黑色绫和黄色绫 镶了边。裙子是黑镂花软缎的,裙下露出了精巧的缎鞋鞋尖。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 的木樨花。脸和花的颜色 差不多,因为抹了粉而显得没有光泽。她直腰直背地坐着喝茶。冯三坐在她的 对面,穿着灰色的细麻布马褂,脑门光溜溜的,一根辫子坠在脑勺后面。 “唔妈。”伊人清叫母亲,又不情愿地在鼻根里哼出了一个含混的“舅”字。 阿翠上下打量着伊人,伊人含胸,不愿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夏布小褂里没有穿胸褡。 她把手臂拘谨地叠在胸前,无论怎么遮挡还是感到母亲的目光往怀里钻。 冯三咧着嘴露出两颗黄黄的大牙,也盯着伊人看。 伊人在青花瓷圆凳上坐下,低着头等待母亲发话。 “你干爹还没有回来”母亲问,摇着鹅毛扇,淡淡的粉香直往伊人鼻子里钻。 “没有。”伊人答道,她看到母亲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知道母亲是来做什么的了。 她把玉镯往手臂上捋了捋。 “大概这几天要回来。”游妈插嘴道。 伊人抬眼的瞬间,看到母亲在给三舅使眼色。三舅干咳了一声。 “扁子,上次的那包香烟呢”伊人问扁子,语气中全是怠慢。 “不吃香烟。”冯三拉着脸说。 “八成又是来借钱。”上次他们来借走了五块大洋,说借,不如说要。娘舅家 的人借钱从来就没有还过。过去在谢府住的时候,她的三个舅舅就轮流上门向母亲 借钱。他们不敢从正门进,全是悄悄地从后门进。没有不透风的墙,佣人全是狗眼 看人低的。有一回伊人在白兰花树后面赏花,听到两个佣人边走边议论:“阿翠姑 娘的兄弟又来了。”“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靠女人接济。”“他们都有田产。” “把阿翠姑娘搞到谢府来就是来剥的。”谢府里的人不喊伊人母亲为姨太太,上上 下下清一色“阿翠姑娘”的称呼。 伊人冷眼看三舅,以为母亲的低贱身份全是三个娘舅造成的。她恨这三个拖着 辫子像硕大的油老鼠似的男人。 阿翠无语。 伊人也无语。 冯三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游妈脸上的陪笑变得僵僵的。 扁子从楼上拿香烟下来。她把香烟和洋火放在阿翠的面前,阿翠尖着兰花指从 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一团烟雾从她皱巴巴的红唇间喷吐出 来。 冯三干咳。 阿翠对伊人说话:“你表兄秋天要到上海去读书。” 伊人立刻知道了下文——借钱。 “冯家祖上全是读书人,出过三个举人十几个秀才。家道败落了,已有四代不 出读书人了。”伊人心里冷漠。冯家的人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这与她谢伊人有 何相关冯家发达也好,不发达也好,那都是冯家的事。 “三舅想为你表兄筹一学期的学费。”阿翠做出笑容来说。 “我一个小女子哪来的钱。”伊人对答道,“上次你带二舅来已经从我这里拿 走了五块大洋。” “那是二舅,我是三舅。”冯三着脸说。他叠着二郎腿晃荡着一双大脚,脚趾 把鞋尖顶了一个洞。 伊人沉着脸。 “你表兄读商专,以后毕业了赚大钱给你用。”冯三陪着笑脸。 “没钱。”伊人答道。 冯三环顾厅堂里的陈设啧着嘴道:“小姐没钱谁信只怕看不起穷舅舅。我 和你娘是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你表兄那样子也是一表人才的。” “你三舅说的全是。”阿翠帮腔道。 伊人微皱着眉说:“我吃的是干爹的,穿的是干爹的,从来不经手花钱。” “难道你的干爹连几个温暖钱也不给你吗”冯三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伊人的 全身说。 “我们小姐不花钱。”游妈说话了。 “我知道小姐有钱。”冯三眨巴着眼说。 伊人不语。她吃的全是乡下佃户送来的菜蔬粮食,全由游妈掌管着,穿的是穆 栩园从上海带回来的衣服,身上佩戴的饰物全是穆栩园给的。上次给冯二的五块大 洋是穆栩园给她的压岁钱。 “我知道小姐有钱。我又不是外人,是你舅。”冯三摆出拿不到钱就不走的架 式。游妈、扁子都站在一旁看着,伊人觉得脸上无光,便从手腕上褪下玉镯放在八 仙桌上。 “我没有值钱的东西,算来这只玉镯还能值几个钱,去年过生日的时候老爷送 的。”她低声低语地说,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你可以拿去当掉,换几个现钱。” 冯三想拿又不敢马上拿。他朝游妈看,游妈偏偏扭过头朝天井里看。扁子嘟着 脸。 伊人觉得难堪,过去娘舅们到谢府去,谢府里佣人的脸色都是很难看的。她站 起来用两只手指把玉镯推到冯三的面前道:“拿去,换几个学费,让表兄上学。” 冯三脸上绽开了笑容,“姑娘当真” 他伸手拿玉镯。 伊人坐下不语,脸沉沉的。 阿翠笑着说:“日后有钱了还就是了。” 冯三皮笑肉不笑地搭腔道:“还,一定还,借就是借的。谢谢姑娘啦,姑娘心 眼好。” 伊人心里冷笑。 游妈提高了嗓门对扁子道:“替客人添茶。” 冯三用枯黄的手捂住茶杯口说:“不喝了,我们就走。”扁子没有站相地靠在 长几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游妈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冯三抓起桌上的玉镯放在手里掂了掂说:“这玩物在我们老祖宗眼里一点也不 稀奇。他正要把玉镯往怀里揣的时候,阿翠从衣襟上抽下白手帕说:“用这包上。” 冯三不情愿地用手帕包起玉镯揣进了怀里。 阿翠和冯三起身告辞,伊人坐着不动淡淡地说了声:“好走。” 游妈把他们送出了门。 晚饭之后,伊人回楼上吹箫,哀惋忧怨,一直到深夜。 天快亮的时候,刮了一阵狂风,下起了大雨。这雨一连下了十多天。 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