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穆栩园到达穆家花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他最先看到的是若美和柯家四少爷站在水渠边说话。两个年轻人看到了他迅速 地闪开了距离。 “父亲!”若美举起手臂喊道。 他从若美兴奋的声音里知道,若美这些天过得不错。 何妈站在荷花池边迎候他。 三贵带游福子去喂马。 “这几天天天盼你过来。”何妈说。穆栩园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比过去 黯淡了些。穆栩园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股说不清的烦恼又浮上了他的心头。 元昌从走廊里出来,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清叫了一声“老爷”。 “乡下蛮好吧。”他说,打量这个年轻人。 “蛮好。”元昌附和道。 “帮我把箱子拎进去。”穆栩园说。 元昌去拎箱子。 若美端了一壶刚泡的龙井茶放在圆桌上。何妈打来了洗脸水。 “予美呢?”穆栩园问道。 “大小姐在书房。”何妈一脸苦笑。 穆栩园皱着眉头对何妈吩咐道:“游福子今晚住在这里过夜。安排一下住宿和 晚饭,明天上午元昌和柯少爷先回上海。” 若美站在一边。 穆栩园看到她的神采就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她的热烈的眼神是她母亲的翻版。 穆栩园一想到自己已故的妻子心头就不免忧伤。之后他遇到了不少女人,没有一个 女人能和死去的女人相比的。 “给你带了件礼物。”他对若美说。 “什么礼物?”若美惊喜地问道。 “珍珠项链。” “我以为是什么呢。”若美不以为然道。 “你想要什么?” “钻戒。” “这要让你的婆家为你买。作为父亲,我只为女儿买珍珠项链。” 若美一脸不快的样子。他从来不介意别人愉快不愉快,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别人不愉快特别是在愿望不满足时的不愉快,他反而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项链呢?”若美问道。 他这个女儿和他一样有着来者不拒的物质欲。从小就是,哪怕并不是自己喜欢 的只要有价值的东西她一概都要。 “在箱子里。”他不经意地说,接过何妈递过来的热毛巾。毛巾上有淡淡的茉 莉花香,这种花香他闻了二十年。他用毛巾揩了揩脸上的汗和灰尘。 “予美的病好了?”他问何妈。 何妈叹气,“天天在书房里闷着不愿跟人说话。” 穆栩园背对着何妈,他皱着眉头看窗外荷花池中的荷花。 予美是吃晚饭的时候才出现的。她穿着中式的家常衣服,脸色瓷白。 “父亲。”她低垂着眼睛叫了一声。 穆栩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窜窜的,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 怎么学得就跟修女似的。这个家永远也轮不到她做主,她只能管她自己,决不能管 到她的父亲头上。因为有柯远和元昌在,他只得压住了心头的不悦,做出宽容的样 子来。 他和四个年轻人在一个桌上吃了晚饭。晚饭后他拿出两条珍珠项链,一串给了 若美,一串给了予美。若美立刻把项链戴在了她美丽的颈项上。予美则是用白手绢 把项链包好。她坐在一旁听父亲和柯远、元昌说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何妈喊 她去洗澡,她才得以解脱。穆栩园在说话,可一直也在观察这个女儿。因为予美的 离开,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他对若美、柯远、元昌说:“你们都去歇息吧。” 把他们打发出了厅堂,自己一个人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吃纽约牌香烟。 予美换了一身清洁的白底红花的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间。二十天来她一直在抵抗 着来自身体内部的不可名状的躁动。这种躁动时而让她亢奋,时而让她沮丧。颤栗 和忧郁轮番地折磨着她的精神和肉体。那种打摆子式的躁热到来的时候,她的两颊 又烫又红。看到柯远和若美亲近,她真想把自己杀死。她成天呆在书房里,因为书 房里阴暗的光线和霉味会给她所渴望的那种幻觉。那天元昌在书房里抱住了她。她 第一次感受到了异性的体温和身体。她不爱他,她不会爱他的,因为他是何妈的儿 子。自从那次之后,她不和他说话,也不正眼看他,可她又盼望着他突然走进书房 来。她不能原谅父亲和何妈睡觉这件事。她要用毁灭自己冰清玉洁的少女之身来促 使他改邪归正。有几次她的脑子里闪现过令自己惊骇的疯狂念头。她甚至想过自己 跟元昌做那种不干不净的事情。她厌恶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她怨恨父亲把她的祖母 和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宁可不相信,但这些事情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甚至能 看到她们。 她开始相信上帝,她希望上帝拯救自己这个痛苦的灵魂。她还厌恶自己的妹妹 若美,若美在厅堂和两个年轻的男人谈笑风声的时候,她都要用食指把自己的耳朵 堵起来。明天元昌和柯远就要回上海了,她突然想写一封信给元昌来说明自己。自 己原本是没有那种意思的,他错误理解了。自己当时也不该打他,想到这个误会就 忐忑不安。 冰花玻璃球灯白莹莹的像蒙着雾。予美凝望着灯光眼睛里又充盈着泪水,透过 泪水看灯,灯也是水汪汪的了。人真是可怜。她找出一叠水印梅花信笺,把信笺铺 放在灯下,选了一支小楷笔,打开墨盒给元昌写信。她在信笺的右上角竖着写下了 “何元昌先生”几个字。看看觉得不妥便把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又在另一张纸 的左上角横着写了“何元昌先生”几个字。这是西洋的写法。可下文她就不知道如 何写了。她想说明自己是一个怎样与众不同的崇尚理想主义的女性,想说明自己的 内心是如何的细腻敏感和痛苦,不是那种轻佻的下贱的女人,为了追求光明、美好 和天使般的纯洁,宁愿一辈子不结婚。想法是多多的,可这些多多的想法一个也落 实不到纸上。她对着信笺伤感,泪水落在信笺上,化成了一点一点的水印。她觉得 自己是个弱女子,弱得没有一丁点的反抗能力。夜像一个巨大的黑嘴,现在这张黑 嘴已经向她张开,要吃掉她了。她呆坐着像木偶,像石雕。石雕和木偶也比自己好, 它们没有思想,没有知觉,世事炎凉它们全然不知。 蚊虫嘤嘤地叫着,予美用芭蕉扇驱赶它们。她把第二张白纸也揉成了一团,盖 上了墨盒的盖子。她热爱父亲,敬重父亲,但也痛恨父亲。特别是他爬到何妈床上 去的那种无耻行为深刻地刺伤了她的感情。予美吹熄了灯,脱掉了鞋,钻进帐子里 躺着。父亲回来,她的心情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屋外的秋虫在啾啾地鸣叫。 突然予美听到屋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若美睡得像死猪一样。予美紧张地坐了 起来,又听到开门声和关门声。父亲又到何妈房里去了。 予美的心陡然收紧,无法克制的冲动主宰了她。她赤着脚下床轻轻地开了门, 过道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她竭力去听刚才的声响,什么也没有。当她抬起头朝前 方看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青灰色的人脸。她急忙退回房间,想关上门,门却怎么也 关不上。那人朝她伸出手来要捉住她,她失声大叫。 予美的叫声惊醒了大房子里的所有人。 若美也醒了,她摸到洋火点亮了灯。 房间里变得光明起来,予美羞愧地闭上眼睛拒绝灯光。 东房里的灯亮了。何妈北房里的灯也亮了。元昌和柯远房里的也亮了。游福子 那间小屋的灯也亮了。 “什么事?”穆栩园端着玻璃灯站在予美房间的门口问道。 若美掀开帐门看予美。 予美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 何妈推门进来,问道:“大小姐什么事?” 予美眼睛睁了一道缝看了一眼何妈便哼哼起来。 穆栩园跟了进来,他穿着宽大的日本式睡衣。 “什么事?”他问道。 予美双眼紧闭不搭理父亲。 何妈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被梦魇住了。”予美感到何妈温软的手心虚地哭了。 穆栩园沉着脸。 予美嘤嘤地哭不说话。 柯远和元昌也起来了,他们站在过道里。游福子大声问:“老爷,出了什么事?” 穆栩园说:“没什么。”又吩咐道,“把正厅里的灯点上。” “小姐看到了什么?”何妈抚摸着予美的头问道,予美想到小时候何妈就是这 么疼爱她的。但又觉得何妈此时此刻完全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为了讨父亲的欢心。 “那人的手像爪子,有十几个手指……”予美脸上火烫烫的,她编派谎话。柯远和 元昌都站在门外,她想此刻他们都听到了她说的话。 穆栩园在她的床前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父亲一走,予美又落到了一个极黑 的深渊里。 何妈为她冲了一碗冰糖水。她喝了冰糖水后,眼前不那么黑了,伤感却把她包 裹住了。她哭,泪水顺着眼角汩汩流下来,弄湿了枕头。 “我没事了。”她对何妈说,把脸转向床里。 何妈叹了一口气,把灯头火拧小,回自己屋里去了。 听到何妈北房关门的声响,若美在帐子里和予美说话。 “姐,我真弄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搅得所有的人都不安宁呢?” “我搅什么人啦?”予美不承认,她开始恨若美。 “你自己心里最明白。父亲是一家之主,你我都没有权利管父亲的事。我们小 时候没有母亲,何妈一手把我们带大,就是父亲和何妈在一起有什么事,也是他们 自己的事情,各人都有各人的自由。现在女性解放了。何妈虽是寡妇,也没有必要 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从一而终,再说她和那男人又不是自由恋爱,是封建婚姻……” “我不要听。”予美打断了若美的话。她对父亲的怨恨,对何妈的厌恶全都延伸到 了若美身上。她甚至怀疑若美在这个夏天已经失去了处女的贞洁。 “中国封建社会的贞洁观是对中国女性的残酷迫害。”若美说。这个夏天她受 到了柯远的影响,变得很激进。 “上帝需要贞洁。”予美固执地说。 “你不相信上帝。”若美不让她。 “我是贞洁的。”予美表白。 “但愿永远如此!”若美说。 夜又恢复了宁静。天快亮的时候予美拥着薄被睡着了。 若美没有找到机会和柯远告别心里很不是滋味。 柯远和元昌走的时候她站在廊檐下目送他们,因为这时父亲也站在廊檐下。他 们向她挥挥手,她想挥手,这时父亲正注视着她,她只能向他们微笑。 “这个夏天过得不赖吧?”穆栩园问。 “还好。”若美答道。 “你过来。”穆栩园沉着脸说。 若美忐忑不安地跟着父亲来到正厅。 穆栩园在窗前的大藤椅上躺了下来,对若美说:“搬张椅子过来,坐下来说话。” 若美搬了一张小藤椅坐在父亲的面前。 “今年你多大了?”穆栩园问女儿。 “十七。”若美答道。 “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你母亲才十六岁。她十七岁生予美,十九岁生你, 二十二岁生天宝,她命短。我老了,你和予美长大了。天宝去找你母亲了。”穆栩 园一脸惆怅。 “人生就像这支香烟一样,点着了就要被人吸,人吸了它才继续燃烧,一旦人 不吸了它就熄灭了。一旦吸到了头无可吸的了,人就要把它扔掉。” “我本来想予美会变得开朗起来的。”父亲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没想到 ……” “她……”若美想说予美太刻板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男人嘛,无论穿上什么衣服,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轻视女人,怀着一颗占有女 人的野心。为了把女人搞到手不择手段讨女人欢心,说女人喜欢听的话,做女人喜 欢做的事,目的只有一个,把女人放到床上去,占有她。男人嘛,都是兽类。”若 美第一次听到父亲说男论女。她把父亲和柯远做比较,觉得柯远在对待女人的看法 上是现代的文明的平等的。 “去吧,好好想一想你父亲刚才的话。记住,你父亲是一只有经历的狼。” 若美来到吊桥边站住,她觉得从上海来到穆家花园来简直像一场大梦。 “二小姐过桥?”三贵家的女人满脸堆笑地问道。她好奇地盯着若美水绿色的 裙子看。 “不过。”若美恍惚说道。 她离开了吊桥走到一棵小香樟树下站立着,脑子里一团混乱。 穆栩园跟着三贵察看了田里庄稼的长势。方圆七十亩肥沃的良田都划在了他的 名下,这是他用烟土换来的。他去看望了五户佃农。他对佃农是很恩惠的。因为他 不像有的地主那样专靠土地吃饭。佃农没有一个不感恩他。倒是住在东村的那些穆 家家族里的老老少少恨透了他。他从伯父那里得到了这份家产,那些人是怀恨在心 的。他和这个家族势不两立,因为他们虐待了他的母亲。他来到母亲的坟上,坟周 围的五棵柏树比去年青翠了。腊月里他嘱三贵在每棵树下各埋两斤人发。天宝的坟 在贝城的郊外,他没有把天宝葬在这里是害怕老鬼欺生。 “弄点菊花来栽,秋天这里就会开满菊花。先母是在秋天的时候走的。”穆栩 园说。 三贵眯着眼睛,应道:“过两天就去苗圃。” “到丁家苗圃去,付现金。”他又吩咐。 傍晚时分穆栩园又弄了许多纸钱到母亲坟头上去烧,上帝在某种时刻的力度不 如先祖的亡灵的力度。他的心在贝城。算卦人说他此生还有两次得子的机会,一次 在四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把希望寄托在眼前。他祈盼朦胧之 中见到母亲。有一回他在梦中见到了袒露着素胸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怨恨母亲。随 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母亲为了名声去寻死越来越觉得不值得。女人天生是要和男人 在一起的,上帝创造了女人就是为了让男人不寂寞,一个风流的女人远比那种恪守 贞洁的女人真实得多。他给母亲烧纸的另一个想法就是为了予美。予美那种苍白冰 冷的样子越来越叫他心烦。那夜他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那惶恐的眼神,她在搞 窥视他的鬼把戏。她应该把心思放在别的年轻的男人身上,不要老是和自己的父亲 过不去。 晚饭后穆栩园走进书房,何妈告诉他予美整日呆在书房里。他进了书房就随手 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 予美穿着一件酱紫色的旗袍,胳臂和脸都显得格外苍白。因为瘦了,脸上的秀 气又多了几分。她的膝上放着一本书。灯光黄黄的,蚊烟香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 予美端坐着,脸上毫无表情。 “本来想让你们到这里来过一个开心的暑假。”他说,顿了顿又说,“没想到 你不喜欢乡下。”“我喜欢。”予美打断他的话,“原来我是喜欢的。” “你不应该嫉恨何妈。” “我没有嫉恨她。” “真的没有?”他心头的火又窜了起来。 “没有。” “她像你们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待你们,她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 岁。”予美垂着眼帘,短而密的眼睫毛在她的眼皮上颤抖。 穆栩园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她犟,他比她还犟。“你嫉恨我。”他终于说出了 真正想说的话。“没有。”她否认。 “不嫉恨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父亲!” “你要你的父亲做一个贞洁的鳏夫。以后你为他立一个贞洁牌坊。”他近于恶 意地冷笑道,停了停又说:“我知你很失望。可你读了洋书,也该知道洋鬼子是怎 么做的,在男女方面。” “我早就不管人的事了。”予美垂着肩,书无力地摊放在她的膝上,“我没有 力量。我是个渺小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整天郁郁不乐?”他无理地质问。 予美不语。 “看来我应该为你找个母亲,免得你为我操心。”他占了上风地说,“名不正, 言不顺,是嘛?” “我为我自己。”予美小声辩解道。 “哦!”他看到女儿的嘴唇和肩膀都在颤抖。“她要还击我了。”他想。他太 知道她了。他心里有什么内容,她心里就有什么内容。他抢在她之先说:“记住, 我们家里世代不出烈女,更不出烈男。”他把“烈男”两个字讲得很重。 予美用怪怪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说:“我爱上元昌了。” 穆栩园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顿时麻木了,但他没有让予美感觉到他的震惊。他 平静地说:“很好,这正是我的本意。有了一个男人,你就不会整天把眼睛盯在你 的父亲身上了。我同意你嫁给他。”随后又补充道,“今晚我就对何妈说。” 穆栩园离开了书房,带上了门。这夜他又上了何妈的床,但他没有对何妈讲元 昌和予美的事。 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