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都忘了哭 (她曾以为自己的爱最深重,经得起他的疏远和云淡风轻。可当她看见他竟用 炙热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另一个女人时,她知道她追丢了她的新郎。) 顾意冬一离开病房所有的自制全盘崩溃,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疯子一样对 着天嘶喊。 他没有想到,他怎么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残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 乔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钉,密密麻麻地钉满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发疯、发狂。 顾意冬这一辈子,爱三个人。父亲、母亲,还有乔落。 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乔落是他的血肉。 他从小的志向就是成为第二个父亲,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坐在父亲膝头,父亲 儒雅地笑着,拉着他的小手,对着一本泛黄的书一字一字地教他念:“君子端方, 温润如玉。”母亲端着茶壶,轻盈地走进来,柔美地笑嗔:“顾同志,这么小的孩 子哪里懂嘛!” 那一幕成为顾意冬脑中永恒的一幅画,窗外松海滔滔,屋内纸墨飘香。 他的父亲极具一种古代文人的风骨,高风亮节,视钱财功名为粪土,不可收买, 不能动摇,有人说他孤高,说他顽固,说他不切实际。但他从不在乎,在他眼中唯 真理是从。这自然在赢得爱戴的同时会得罪很多人。 当诬告事件发生时,顾修启并无半分怯意,这样的事情那些年不少,但他总是 笑得傲然无畏,坚信清者自清。但随着案件的调查,事情开始愈发诡异复杂,越来 越多的不利证据指向顾修启,并且言之凿凿。 顾意冬还记得有一个傍晚他刚跟乔落看完电影回来,父亲一身白袍孤独地坐在 书房中,天色渐暗,却不开灯,背影那样的萧索嶙峋。他心下一阵不祥,不由得走 进去,父亲闻声回头,面容上还有未褪尽的慷慨坚定。 他说:“爸,你怎么了?这次很麻烦?”那时的顾意冬十九岁,已拥有了一定 的敏锐性和洞察力,但毕竟想不到。顾父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挺立在面前,笑得欣 慰:“没事。意冬啊,为父这一生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无怨无悔!愿我 儿也当如是!” 父亲出事的时候他在学校,陈俞康没命似的冲进寝室告诉他。他只觉一盆冰水 兜头扣下,一直冷到血脉深处。他不能想象他温雅高华的父亲被戴上手铐锒铛入狱 的样子!这是何等的折辱!他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觉得这次的不同寻常, 心里一阵慌过一阵,多恨自己的渺小稚嫩! 陈俞康和乔落彼时伴在他的身边一直在安慰他,后来宋海闻讯也赶来:不会有 事的,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在!他和乔落异口同声地说:我爸他们怎么可能让顾叔出 事?! 噩耗传来得那样快,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母亲立时休克过去,顾意冬在接 连的三张病危通知单中坚强起来,他别无选择。 那时的他已经隐隐知道仇人就在他的周围,否则谁能这样精准、利落、不留痕 迹地扳倒一名部级官员。他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 他最好的兄弟贺迟闻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意冬, 你信兄弟这一次,这绝对跟我老头无关。”那时钟父还只是一个司长权责不大,贺 父则身领一个大部委的部长之职,“意冬,这事咱不能自己扛着,你就跟我去找我 爸!这事他要是不给整明白了,兄弟我把命赔给你!” 这案件调查了整整一年,那几个诬告的人很快就供出了几个合谋,都是一些惯 常使用些不入流手段的跳梁小丑,供认说因为顾修启冥顽不灵挡了他们财路所以设 计诬告。 该办的办、该判的判,所谓的几个主谋在贺家主持下都以诬告陷害罪——根据 《刑法》第二四三条规定:犯诬告陷害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 期徒刑.国家工作人员犯诬告陷害罪的,从重处罚——从重判了十年。 可是顾意冬的心越来越凉。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几个小官怎么可能在当初取证 的时候做得那样的高深莫测如有神助,逼得检察机关拖无可拖,只得先将顾父拘留 下狱以致酿成惨案? 他悲愤于顾家蒙污的世代清名,他心痛于母亲瘫痪的下半身,但他的心这样凉, 是因为他看到了乔志国的意气风发。是谁,这样知根知底打蛇七寸正中要害?是谁, 这么了解个中体系、瞒天过海庇下欺上推波助澜?是谁,抵得住贺父钟家的高压调 查,阵脚稳健? 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钟家无力动他,贺父更是避而不谈,只是拍拍 他的肩膀说:意冬,主谋都已落网,让你父亲安息吧! 贺迟再次回来,与他并立在顾父的遗像前,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的顾意冬早已心力交瘁,但他的声音坚定,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他必 须还。” 孤身站在贺家宽广的客厅中,贺镇凯坐在红木沙发上,手敲着精致的雕龙扶手, 语重心长地说:“意冬,不是贺叔不肯帮你,你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要动老 乔那是非常困难的,他这个人老练精明得很!而且,他现在在等位子,还不确定什 么时候会提,他一旦提了,那我一个搞不好可能就去陪你爸了。我知道你跟贺子铁 哥们儿,他这回去了天天挂电话问我。他脾气冲,我也没法说,但我从小看你长大, 我知道你是个知情明理的孩子。我跟老顾同僚一场,还那么多年邻里住着,他的事 我也非常惋惜痛心哪!”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单薄地立在那里,没有前路没有后路,只能攥紧了拳头, 咬着牙根:“贺叔,我知道这一年来您为我爸的事费了很多心!我们全家都非常感 激!如今……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乔志国飞黄腾达?!贺叔,乔志国比您年纪还小点, 他要升上去了,多少年都不能动,而且您也说他非常精明老练了,错过了这次机会, 等日后再就更难了。而且,这次钟家和我爸的那些学生更是鼎力支持,大家一起协 作几率还要更大!贺叔……求求……您了,除了您再就没有人能扳倒他了!” 贺镇凯垂着眼睛,他自然是知道这些利弊,可是……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眉目 出奇清秀的孩子,冒这么大险值不值? “意冬啊,你这孩子很聪明,我就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是最近才怀疑的老乔, 这之前我也很留意他。但是他这个人,老谋深算到了极点了,极其谨慎!咱们查了 这么久,你知道现在的证据太单薄了,顶多定他个渎职罪!你知道渎职罪这可是说 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罪,老乔跟上上下下的关系从来就很好,这搞不好啊,扳不倒他, 再得罪上面,我们包括老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应该知道,如今情势很微妙, 求的就是一个稳字啊!” “贺叔,既然您也知道如今正是情势微妙的关头,那就更不能稳了!您稳了, 乔志国必定上位!您的才干魄力大家都知道,他又怎么能让您起来?贺叔!我们如 今证据在手,只要豁出去一搏,您不只扳倒了乔志国,还能得到钟家和我爸那么多 学生的支持!最主要的是民意舆论!这绝对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顾意冬走后,贺镇凯闭着眼坐在原位。 这个孩子,虽然年轻但思路很好,也句句在理。可是当人到了一定位置的时候, 不知怎么就开始变得异常谨慎,每一个动静都要反反复复深思熟虑,如果现在不亮 底牌出来……等老乔上位……他一定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那么以他们之间互相的了 解,老乔猜得到他手里握着证据,那他一定会拉拢自己,并且承自己这个情……这 样……走得是不是更稳妥些? “爸!你又在这里装雕像!”一声脆喊打断了他黏稠的思路,是他的宝贝女儿 贺夕,十八岁,刚上大学。其实他心里更偏爱他的儿子贺迟一些,因为那孩子很像 年轻时候的自己——飞扬洒脱,无惧无畏,敢闯敢拼。但是他妈妈生过他没多久就 去了,自己又忙,从小这孩子就叛逆得跟野马似的,总是跟他不亲近。而贺夕是他 续弦后生的孩子,天真烂漫,爱撒娇黏人,也算填补了他心中的空虚。两个孩子只 相差三岁多,他知道贺迟也是怨他再娶得太快,可是总是有些事情不是孩子们能理 解的,他想。 他还记得贺迟非要出国去闯,走前自己把他叫到眼前,犹不死心地劝:“贺子, 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就先去B 大,先在校党委干,一步一步走,不比你出国受苦强? 你说前些年,让老爷子给整到部队去,这还没消停几年又要出去,你说你……”贺 镇凯从不心慈手软,但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儿子却很心疼。 “你别婆婆妈妈的了!谁要你安排啊?!男儿志在四方!”贺迟很不耐烦。 贺镇凯叹口气,也无可奈何:“你非要出去闯,我也支持, 多见见世面也好。 不过玩够了,就赶紧拿了文凭回来,既然你喜欢经济,那回头就到商务部报到去!” 贺迟的反应很不屑:“我不去!死气沉沉能干什么啊!”他皱眉:“那你想去哪儿? 要不发改委?”贺迟扬头,桀骜不驯:“我不要进官场。”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进不来,想升升不上去!我给你安排的都 是最好的路!”他不禁发怒。 贺迟看住他,一字一顿:“因为我不要变成——跟,你,一,样。” “爸,爸……你又发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贺夕使劲摇着父亲。 “好、好!我的小祖宗,你爸可经不住你这么晃了!”他这个女儿从小有些骄 纵贪玩,平时很爱在家撒个娇什么的,但后来上高中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转 性开始拼命学习了。结果今年高考竟然还给他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他本想说儿子要 出国去闯,那女儿就跟他一样去Q 大。女孩子嘛就不要从政,跟他做个师兄妹也是 一段美话。结果她还死活不愿意,要去B 大。不过也都差不多,也亏她分数还不错, 稍微打个招呼就很顺利的进去了。 “爸爸,我现在要跟你郑重地谈一件事!” “呦!这丫头!好,那我也很郑重地听着!” “爸!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你,虽然你比四十大那么一丁点儿再加一丁 点儿,可你好歹也应该是枝快枯萎的花吧?但你看你这张脸!这么黑,这么长!跟 花哪沾边啊?!还有你这眉毛,我就从没见你舒展开!爸!我妈可给我讲过,说你 年轻的时候那英俊逼人的!那所向披靡的!那正义凛然的!那浩然正气的……”贺 夕边说边比画。 贺镇凯一听到这儿,立刻明白了,掐女儿的鼻子:“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 说!刚才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 贺夕的脸有点尴尬,随即又笑:“那怎么能叫偷听呢?那是关心!爸,既然你 这么英明神武我也瞒不了你了。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爸,其实你姑娘我从小就喜 欢意冬哥,我这辈子是非他不嫁了!你瞧着办吧,难道你就不觉得他比同龄的孩子 都帅都沉稳都有气质么?” 贺镇凯一怔,他这时才忽然想起原来就听妻子说过,说这丫头从小特别喜欢顾 意冬,每次顾意冬来家里玩她都特别高兴。后来高中拼命学习他还挺纳闷,妻子当 时的解释是因为顾意冬交了个小女朋友,那女孩又漂亮学习又好,这丫头终于受刺 激了,也闷头开始发奋学习,发誓不能被比下去。他当时只当小孩儿玩闹没当回事, 没想到竟被女儿这么直接的提出来,他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哼,我觉得咱们家贺子就比他强!” 贺夕翻个白眼:“对对对!你儿子当然最好!那顾意冬第二好也很不赖吧?” 贺夕坐直身体,郑重地说,“爸,人都说贤人皆有怜才之心,你瞅着他这么仪表堂 堂温润如玉的样儿你就不怜惜?而且你看他年纪轻轻遭逢这么大打击,顾姨现在又 瘫痪在床,你就没点儿恻隐之心?而且,爸,最主要的是,你问问你的心,你想干 什么?爸你知道哥为什么那么青云直上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坚持不要从政么?他跟我 说:‘人活一世,求的是个快活自在,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快乐。而一旦进了官 场,不管你原来有多么澄澈的赤子之心、伟大抱负,活到最后的人都已经身不由己 面目全非,连自己在哪里都找不到!更遑论快乐或者让周围的人快乐?这样谨小慎 微蒙昧混沌的人生,就是飞黄腾达了,有权有势了,可,心没了,那过着有什么意 思?’爸,你告诉我也告诉哥,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理想抱负,你 还愿意为信仰和正义奋斗!” “爸,你一直在女儿心中都跟天神似的,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就当帮帮你 姑娘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爸爸……你答应吧!伟大的爸爸!万能的 爸爸……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求求你了!求求爸爸了……!” 贺镇凯久久地坐在那里,有多久不曾这样情绪激动几乎失控,他觉得自己心脏 鼓动如雷。 他们忽然想起他年轻入官场的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那时的变化真的是日新月 异。那时自己的激情和抱负,那时自己的拼劲与干劲,当年他觉得如此荣幸和光荣 可以参与到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翻天覆地的改革中,他的理想啊……他竟然觉 得眼眶有点发胀,这、这女儿还在跟前成何体统?! 良久,他慨叹释然地笑了:“这个死丫头,说,是不是你哥教的?”那笑容却 有着欣慰和骄傲。 “哎呀!那必须也有我的功劳啊!”贺夕眨眨眼圈住贺镇凯的脖子,“爸,你 这是同意帮意冬了?” “唉,想起当年的日子还真是挺感慨……其实,我真的很欣赏老顾,我相信老 乔也一样。只不过,他并不适合……” “好啦好啦,这上了岁数的人吧,就愿意动不动乱感慨!爸……你就说你是不 是同意了?” “对!同意了!”贺镇凯话声落地也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拨云见日一般。 贺夕欢呼着蹦起来,她并不知道,让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大的原因其实是 那个渔翁得利的位子。 可是父亲同样并不知道,在这之前他心目中单纯可爱的女儿找过顾意冬,她说 :“意冬哥,如果我爸拒绝你,而我能说服我爸,你跟我结婚,好不好?”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女在这段对话之前在电话里进行过另一场对话。 “哥,你说爸的软肋在哪里?我求他有用么?或者意冬哥求他有用么?” “但凡上位者都具有一定的非凡才能,这让他们骄傲甚至自负。但凡久在位上 者,习惯发号施令,这让他们顽固甚至使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论你们说得多 好听多动人,就凭你们是晚辈是孩子,他就不会让自己被你们说服。” “那就没辙了?那怎么办啊,哥,你倒是说啊!” “也许,为了显示自己的胸襟涵养,他会意思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让步,但, 这次涉及根本利益恐怕很难。但如果……” “如果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小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会让爸担多大风险?还是你为了针对乔家什么 都不顾了?” “哥,你说什么呢?乔家上位你以为咱家就好过了?乔家那个死丫头从此就踩 着你鼻子做人,你开心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还说是最好的兄弟呢!你不是一 直标榜自己多正直义气吗?!” “我是。所以我可以自己为他两肋插刀,但我不能因为这个要求爸爸为他承担 风险。”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要相信爸的判断能力。我就不信爸会斗不过那个老 狐狸!这回钟家和那些自我标榜的正义之士都站在咱们这边,况且如果赢了呢?那 咱爸不就是最有希望升的?实在不行就先捅到报社。而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 看意冬哥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意冬哥肯定垮了!” “……如果能用他自己说服自己,我想那会有很大胜算。既不冒犯他的骄傲自 傲,又能歌颂他的英雄情怀,还能彰显出他自省的胸襟……其实这中间的利弊他比 咱们清楚多了,根本不用你来提。只要让他跨过这个坎就成。你就把你拍马屁的功 夫都使出来,我想爸可能会很乐意这么做。” 彼时,顾意冬是个纯粹的孩子,聪慧正直,像一株挺拔清俊的翠竹,傲然立于 泛着薄雾的清晨。 贺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霸王。他没有顾修启那样端方儒雅的父亲,也没有那般 和睦温馨的家庭,在他眼中,世界从来要复杂得多。 他未曾心安理得地享受过所谓父亲的威严和所谓母亲的慈爱,他一直是个反骨 的孩子,折腾。 从他开始懂事他就在观察,他想知道那所谓的真相。最后,他失望,他离开。 他无法指控父亲的薄情母亲的薄命,他惊觉自己竟然理解父亲所谓的苦衷。他 很失望。对这世间,对父亲,对自己。 他离开得很坚决,逃似的。 父亲在他后面骂:这个冷酷的死孩子! 不,爸,冷酷的不是我。 我是想保留一点温度。 他羡慕顾意冬,那人从内到外都似一缕春风,柔和、明亮、没有阴影,眉目间 如此澄澈安然。 可是顾意冬也羡慕贺迟,羡慕他的狂放、肆意和反叛,他总觉得那个男子似乎 随意间就总是活得比他人多几分隆重。 但显然,岁月莽莽中,顾意冬被剥夺了那琉璃的光彩,而贺迟也日趋姿态沉寂。 不得不说,顾意冬的运气,要坏一点。 如今的顾意冬已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趋利避害,驾轻就熟。 这一切开始的那一年,炎热的午后,他面对贺夕的问题,垂着头,彷徨着,良 久不语。 二十岁的青年,憔悴又狼狈,他的心几乎被愤怒和仇恨蒙蔽,尽管这样,眼前 仍闪过乔落青春洋溢的脸。 他恨自己。 他挣脱不了命运,又无力战胜。 他终是咬咬牙:好! 说到底,是为背叛。 他当时脑中只有恨。 “那事成就先订婚!”贺夕紧逼,她的确年轻,但她流着贺家的血。她知道什 么是自己要的,不手软、不折回。她喜欢顾意冬,从小就喜欢,喜欢得心都跟着疼。 她不明白,怎么自己全心爱恋了十几年的人,以为水到渠成会嫁给的那个人,竟然 转眼间就被打上了别的女人的印章。 她从小就觉得,放眼望去,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配得起她优雅完美的意 冬哥。可是那个人出现了,不亚于她的美,不亚于她的家世,甚至比她还要聪明耀 眼。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就遗忘了也曾经站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满心欢喜地看着那两 个人,等着他们书写金童玉女的童话。 她曾以为自己的爱最深重,经得起他的疏远和云淡风轻。可当她看见他竟用那 种从未出现过的炙热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另一个女人时,她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 地方,她追丢了她的新郎。 但是当年的贺夕那样的年轻自信,她并不懂得,那样的爱对顾意冬意味着什么, 那种惊天动地的火热,可能已经焚烧殆尽了他一生的热情。 贺夕不晓得,也不懂得。十七八岁正是勇往直前为爱不顾一切的年纪,她拼了 命的学习,她争一切能跟乔落较量的东西。在知道乔父在顾父的案子中有份时,她 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不是当事人,她体会不了那种深重的悲怆,她只是明白了—— 这是她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事成就订婚!”顾意冬终于答应。 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孤身站在医院外的顾意冬有点恍惚,暗夜中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 脑中奔腾呼啸着乔落的每句话,那平静的字句如今都变成凄厉的嘶吼凌迟着他。 天哪!他竟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曾最宝贝珍视的人! 这样爱她,他怎么会放开她的手?? 他父亲出事之初,乔落是他最大的支柱。当他奔走之时,高傲的公主洗手做羹, 日日侍候在母亲床前,为他解除后顾之忧。在他疲惫困苦之时,温柔地劝慰他、安 抚他。 后来呢? 后来他们之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默。 但她仍然为自己按摩肩颈,自己仍心疼地为她披外套。 再后来呢? 顾意冬仰着头,天上乌云翻滚,雨点密集雷厉,砸得他眼角滚烫。 后来他答应了贺夕。 他很努力,可是仍然没有说服贺父,而贺夕果然赢了。 后来他曾经想,如果他再卖力一点,如果他当时干脆跪下磕头,如果贺迟有贺 夕的婉转贴心……也许就没有这一纸婚约。 没有如果。 况且,当年的顾意冬为了这唯一的雪冤机会有什么不肯付出?更进一步说,没 有跟贺夕的婚约,今天的顾意冬怎么能发展得这么迅速顺利? 他温和但从不是无害的,他有野心,男人的野心。 他的胸中也构建过无数的蓝图,让他大展拳脚。 而且顾家的骄傲和门楣要他撑! 他太清楚他失去的是什么。 一个失去凭恃空有抱负的学生,干什么事业?!要苦到什么年月?!他如何面 对他那些轻而易举就位高权重的发小?受他们的怜悯、同情、小心翼翼?他会失去 他们,或者说他只能丢下他们,还有所有的过往。 让他怎么面对那些暗处一双双讥讽的眼睛?! 他不能,他不能。 他要那些让顾家垮的人看! 顾修启的儿子,行! 他顾意冬,行! 他记得那一天,荷塘莲叶田田,乔落的脸那么苍白,她一步步走近,没有笑容, 面色僵硬。 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他们再也无须掩饰。 她明知无望,还是问:“没有转圜余地?” 顾意冬并不回答,其实乔落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她继续问:“告诉我,有多严 重?会……死么?” 顾意冬恨声:“不会。他谨慎得很!” 顾意冬不能看她,他一直死死地盯着碧绿碧绿的荷塘,却满眼血腥颜色,他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落也没有回答,他口不择言:“我很想问问乔大小姐,你屈尊为我妈侍候屎 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那时似乎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现在他也记不得了,他当时只觉头脑发热 压抑良久的恨意可算倾泻而出,真的太久了。 她只是轻声说:“意冬,我要走了。” 顾意冬倏然打住,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震撼。 “签证已经下来多时,去美国,下周的机票。” 顾意冬盯着她平静的脸,踉跄后退,笑容惨淡,一边点头:“好!好!不愧是 乔落,不愧是乔落!!!” 就在那前一天,他们还像平常一样,上课、下课、在食堂吃饭,晚上他送她回 寝室,在楼下摩挲她的头发,轻语:“怎么最近瘦了好多,好好休息。”女孩面目 恬然,巧笑倩兮:“你不也一样瘦?你也好好睡觉。” 他当时胸口怜惜到心痛,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边,那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幸福 位置。他想对她好,像他发过的誓。 对她好,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了。 所以他想尽量的对她再好一点,再好一点。 乔落看着他的目光那么哀伤:“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意冬?” 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上,轻轻一触,就融入血脉,让他在之后无数个夜 里,疼痛不已。 他猛然背过身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迸出来,每一字都耗尽他全部心力, 他说:“乔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永远别再回来。” 乔落当真转身就走。 他听到声音那么慌张地转过身,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踉跄地跟上前去,他想拉住 她。 他的脚步破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淋淋的。 可他仍固执地追着女孩的背影,凄惶的。 他想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跟她说:落落,不要哭,落落……没有我在身边, 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落,我……永远爱你啊。 可是他终于追不上了,女孩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一转身就消失在转角。 顾意冬觉得所有感官都痛得承受不住,他整个人都在哆嗦,眼前的世界摇晃得 厉害。一手支住树干缓缓地蹲下来,蜷缩着,蜷缩着。 树上的蝉嘶声鸣叫,有声音从顾意冬心底传出,清亮的女孩嗓音:“说吧,顾 意冬,本姑娘等着呢。” 男声有些局促:“说什么?” “呆子!为什么不让我收他们的情书?” 明明天气不热,男孩却觉得周围空气黏热得受不了,他觉得背后有汗流下,他 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太过重视,但终于还是说:“我喜欢你。”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透,将手里的书包掷向他,嗔道:“呆子,谁让你说这个?” 扭身就走,男孩一下子慌了,他哪里懂得女孩口是心非的害羞心情,急急拉住她的 手:“我,我是认真的!落落,我从小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我,我是真的喜欢 你,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会永远宠你爱你,做你的小跟班,为你跑腿,逗你开 心,让你永远快乐!” 女孩没回头,却说:“我又不是慈禧,要小跟班和跑腿的干什么?” 他窘住,急得不行,又一时哽住没有词汇,急得眼眶都泛红。 女孩却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脸颊嫣红,侧着头看他:“永远对我好?” 他连忙点头:“永远,永远!你……你不信我可以发誓!我顾意冬发誓!永远 对乔落好!” 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苍天在上,那是他最真的心。 呵,那样年轻的心。 顾意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仍掩不住那声音。 他头下的土地,一点点晕湿开来。 周围人来人往,看见那个永远气度雅然的校园风云人物这样萧索凄怆地埋头坐 在树下,没人敢上前询问。 如果,彼时他知道,那一次的放手让乔落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他会不会奋力拉 住那个低头哭泣的女孩? 会还是不会? 那之后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工作。没得到过不知道,但他失去了之后,明白若仍 想与以前的朋友站在一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行。 那时的他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的工作机器,因为他根本无处安置他的伤心。 他不知道贺夕是如何说服她爸爸的,他也无所谓。毕竟恬不知耻的讲这个婚约 对他顾意冬只有好处。何况,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 订婚典礼很隆重,可是贺家的独子,他最好的兄弟却留在美国拒绝参加。 他只是挂了一个电话问自己:“你确定?” 顾意冬低声答:“对不起。”他对着自己最好的兄弟道歉,羞愧地。 那端只是叹一口气挂断。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是一个样貌,昏暗、忙碌。 他不再问不再听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生怕一个触动,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只是,那一天的鸣蝉似乎一直声嘶力竭地喧嚣在耳畔,那个哀伤的目光无处不 在。 只是,多少个夜晚,他会不停地梦到一片苍茫的荒漠,似乎是在高原,他呼吸 得很艰辛,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万千的刀子在割他的脏器。身旁的女孩转过头来, 在漫天满地的灰莽中更显得晶莹娇嫩,她的双眸漆黑璀璨,盈盈地看着自己:“意 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他似乎是笑了,梦中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而湿润。他开口,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猛然惊醒,冷汗淋漓,头痛欲裂,尖锐并且持久。再也无法成眠。 只是,他习惯吃饭的时候多叫一客忌廉布丁,却从不吃。 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烟,所以他坐在一群吞云吐雾的人中间,仍自制。 只是,每次他成功或是失败,他都会回到那个湖边,事无巨细的絮絮地讲给她 听。 再怎么假装,还是失去了。 于是,他永远先看美国的《theeconomist》再看英国的《financialtime 》。 于是,他电视里常看的是CNN 远胜于BBC 。 于是,他开始沉迷于失眠之中,试着用这种方式接近那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之后 的地球另一边的人间烟火。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当心上的伤口的痂越来越厚的时候,他开始佯 装不疼。 他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再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残忍。 但他更没有想到,这种残忍与乔落所经历的相比,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不敢想他们复合之后发生的种种,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落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怕我动摇?还是怕你自己动摇?! 顾意冬觉得流到嘴里的雨水苦涩得让人哽咽。他感觉到那个孤身在树下坐到天 黑的少年又回来了,天地混沌,其心何悲戚…… 他很痛。真的很痛。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冰冷的雨砸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睁不开眼,却感觉浑身 炽热难忍,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呼啸着肆虐他的每一个细胞。 天黑了,他仍茫然地站在院子中,满目疮痍。 突然听见一个金钟齐鸣的声音撕裂他混沌的天地:“意冬。” 猛然回身,声音的主人正倚在墙边,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他踉跄着脚步,抓起倚在墙边的男子的领子,目眦俱裂,恨声道:“你早就知 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她恨我,你要我 们无法回头!!!” 贺迟悲悯地看着面前临近崩溃的男人,这是顾意冬,他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 他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他们一起玩过泥巴弹过玻璃球打过篮球喝过酒,骂过交警诉 说过迷惑畅谈过理想……他贺迟是大收大放的男子,但从心底服气顾意冬,服气他 真正从内到外的儒雅斯文,风度翩翩;服气他内在坚硬如铁外表温柔如风;服气他 遭逢大变没有委靡抱怨,依然仪态从容地咬牙撑起一个家。 贺迟觉得他很爷们儿。 可是面前这个濒临崩溃满眼晃着绝望的人,是顾意冬吗?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意冬,你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你要我以什么立场说?你又 以什么立场听?更何况,她不想说。”贺迟任他攥紧自己的脖领,随意地把手伸出 屋檐,冰冷的雨水砸下来,他却没有丝毫感觉,“意冬,她本不想告诉你,因为她 不要你疼不要你悔。” 顾意冬晃了晃,转身挨着贺迟靠在墙上,整个人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凉气,良久 哑声道:“贺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如果不是我非要追究……我没有 想到……我以为……我真是蠢透了!” 贺迟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意冬,不要这么想。不是你 的错。而且,她并不怪你,她从来没怪过你,她一直只是说:自己没有运气。” 意冬,我的朋友,隔着这么多年的山长水阔,这么多的爱恨纠结之后,你竟仍 然这样爱她么,所以你会甘愿自动地将她受的苦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贺子,这么多年……谢谢你。” 贺迟一震,眼中汹涌着不明的情绪,却只是淡淡地说:“你没资格跟我说这句 话。”他抬头,觉得这一夜的天,太过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顾意冬浑身湿透地走进来,面对不能面对的局面。 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不停地滴着水,这样狼狈的样子,却没有折损他的英俊和气质, 可是他的眉目间呼啸着那么痛苦而凄厉的悲怆,只一瞬间就将屋内原本忧伤的气氛 变得无比哀戚绝望。 顾意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乔落的床前,单膝跪下,小心而颤抖 地捧起乔落的一只手,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久久…… 乔落僵坐着,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一滴、两滴,渐渐汹涌。 她听见自己说:“不要这样,意冬,真的用不着这样。我并不怪你,在你的立 场你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都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意冬,事已至此,让我们好聚好散。” “如果可以……” “希望再也不要相见。” 乔落转过头,默默地看着暴风雨狂肆地席卷着窗外的世界,心却出奇的宁静。 当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曾经一个人在暗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顾意冬的名字。 她把一切的苦楚都藏在心底,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默默地讲给顾意冬听,那个住 在她心里的,发誓会永远疼她宠她爱她,要为她遮挡所有风雨牵手过一辈子的顾意 冬听,一点一滴,反反复复。 有的时候,当她的正面情绪被消磨殆尽时,她也会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恨恨地说 :顾意冬,早晚有一天你知道我遭受过什么,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她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因为她知道他受过什么样的打击和折辱,她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焦虑并且心 如刀绞。 如今她依旧心疼他,她不想他受这样的苦。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会有一天,终于有那么一天,她仍像许久以前一样,被他 珍爱地揽在胸前,将这些年的委屈和眼泪一并洒满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 疗自己斑驳的创伤。 可是,她从没想过竟会是这样。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会有一天,终于有那么一天,她仍像许久以前一样,被他 珍爱地揽在胸前,将这些年的委屈和眼泪一并洒满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 疗自己斑驳的创伤。 可是,她从没想过竟会是这样,她说了,镇定且条理清晰。 她在心里脑中反复描摹的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的平静,平静到心里又开始弥漫着那种明明已被她逼到角落中的忧伤。 那忧伤比外面的天还要暗沉,比雨还要潮湿,丝丝渺渺,侵袭着乔落每一个毛 细孔。 乔落忧伤地坐着,在这暴风雨呼啸的傍晚。她眼前一幕幕的掠过六岁穿着乳白 色小西服的顾意冬弯着腰吃力的拍打自己的裙摆,一面哄着说:落落不哭!落落不 哭! 八岁在车站拼命地摇着手的顾意冬,跟着火车边跑边喊:落落,我等你回来! 十八岁清俊飘逸的少年,独立在空气混浊的火车站外,微微低头对她笑:落落, 你终于回来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墨香飘动的午后,有一个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微微垂着头却掩饰不住红通通的耳廓:落落,你能不能……别再收其他男生的情书? 曾经有那么一个明媚的春日,男孩陪她去了西藏,苍茫高原之上,女孩被眼前 雄浑壮丽的自然风光所慑,心悸地看向身旁英俊的男孩,她不知自己的目光多么清 澈流转,她说:意冬,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他笑得宠溺,音量不大却无比坚定 :当然。 他说,当然。一辈子在一起。 他们都不知道,一辈子原来那么长那么长。长得以至于一个岔路口,就会弄丢 彼此。 意冬,哦,意冬。我们都太过自信,我们又太过相信对方,相信我们的爱情。 可是意冬,二十岁那一年我们的分别,你却没有说,你等我回来。 所以,我,没有回来。 意冬,如果你知道,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意冬,怎么办?我找不到回来的路。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意冬,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