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那么接近幸福 (在那个她不得不经历的曾经里,她爱过一个男孩。那么爱那么爱,她把他当 作她的最初她的最终她的永恒。 在最艰难黑暗的日子里,她仍小心守护着这份感情,不舍得松手。 不舍得松手。仿佛一松手便会连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心都消散在茫茫宇宙中, 再也寻不回。) 不得不感叹相关部门工作效率的弹性。 第二日顾意冬就亲自将审批材料送来,他知道乔落不喜欢他去公司,所以车开 到路口拐角给她电话。 乔落也没犹豫,挂了电话就去取。 上了车检查了材料,椅子都没坐热乔落就要走。 顾意冬拽着材料的另一边不松手,乔落盯着那只手冷声说:“放手!” 顾意冬也默默地看着那只手,苦笑着哑声道:“很难。” 乔落抬眼看他。 顾意冬深深地凝视着她:“你……要跟贺子在一起了……是么?” 乔落一怔,怎么大家都这么关心这个问题:“与你无关。” 顾意冬又笑了一下,凄凉又惨淡:“……我们……必须要走到这样的境地么? 连朋友也做不成么?” 朋友?呵,不过就是不能死心罢了。 乔落觉得这车憋闷得很,她抬头看外面的天。 她想,贺夕又赢了,自己终究宽厚,狠不下心。 她闭了闭眼,淡声说:“顾意冬,我对你仅剩的情谊就是两句话:第一,我想 我已经不爱你,并且正在淡忘你。第二,我不能让我父亲的后半生因为自己的女婿 而天天被提醒——自己曾是一个凶手。” 她睁眼似乎看见顾意冬眼中有亮光一闪,未及细看,他已经合上了眼。 那细长而斜飞的弧度曾是自己最迷恋的地方,她曾一次次地亲吻、抚摸、流连 不去。 而如今她唯一能给予这个男子的,却是最决绝的冷酷。 她绷着声音问:“我说清楚了?” 他答:“清楚了。”声音沙哑而颤抖。 她绷着声音问:“我说清楚了?” 他答:“清楚了。”声音沙哑而颤抖。 乔落下了车,却没有直接回公司。她拿着档案袋茫然地在大街上走,天气很冷, 走着走着就开始飘雪,她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被人群推搡着。 下了车、再上车,不知怎么就走到儿童福利院,有孩子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她 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她也曾经这么天真无邪过,她也曾经这么无忧无虑过,她也 曾经没有故事没有曾经过。 在那个她不得不经历的曾经里,她爱过一个男孩。那么爱那么爱,她把他当作 她的最初她的最终她的永恒。 在最艰难黑暗的日子里,她仍小心守护着这份感情,不舍得松手。 不舍得松手。仿佛一松手便会连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心都消散在茫茫宇宙中, 再也寻不回。 她擦了眼泪往回走,在路边的橱窗里指着玻璃里面映照着的失魂落魄的女人: 我都不哭了你哭什么?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都不逃避了! 你怎么也不夸夸我多勇敢啊?! 那个女人不理她,径自流着泪,伤心欲绝的样子,哀哀地看着她,那目光比冰 雪还要哀凉。 乔落扭头继续走,她都不记得走过了哪里,似乎又上了车又下车,最后竟然让 她找到一辆牌子非常唬人的路虎。 她对着车子玻璃上的深色贴纸笑,可是刚才在橱窗里的那个女人也在玻璃的那 一端哭。她气愤地骂:你有什么好哭的?我也很惨好不好?你看看我!拼了命地耗 尽所有力气的去爱一个人,爱了十一年啊我!然后呢?然后我TMD 要送他去别的女 人那儿!还怕他犹豫自伤,我还助他一臂之力!我最后还TMD 不舍得他自责痛苦, 还把问题揽到我身上! 好啦!现在你所有的台词都说完了!狠心绝情的角色你扮演得好哇!人家两人 从此以后心安理得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你满意了吧?! 乔落越想越气愤,狠狠地踹了路虎一脚。车的报警器立刻嘀嘀嘀的响起来,她 一听还更来劲,使劲踢那辆车。 最后终于有人上前紧紧抱住她,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吞吐的热气温暖 了她冻僵了的耳朵,轻声哄:“好了好了,嘘——落落,乖,小心伤到脚……冷静 冷静。听话啊,你看你浑身这么冰……”那人边说边要脱外套,结果发现自己跑下 来得太急压根儿没穿大衣,只好把西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一边开了车门,启动 了车打开暖风将她往副驾驶座里按。 乔落不肯上车,头也没抬,回身把眼泪都擦在他衬衫上,怨声说:“好慢。” 贺迟苦笑,警卫报告说有个很眼熟的女子对着他的车施暴,他一听描述就知道 是乔落,吃了一惊,放下公务就一路跑下来。这厢还嫌他慢,他好脾气地应着: “是是,对不起,落落你都冻僵了,咱们进车里去好不好?” 乔落依旧埋着头,闷声说:“我要听那个非洲鸵鸟的笑话。” “好好,非洲鸵鸟,你乖乖儿进车里,我不只给你讲非洲鸵鸟,还有我上次没 说的非洲袋鼠和考拉哪。” 乔落一脸疑惑地被塞进车里:“非洲还有考拉?” “你要什么有什么,真的。”贺迟低头看她,心疼地擦擦她未干的眼泪。 旁边不明所以地跟着老板慌慌张张跑下来的刘秘书,看看贺迟在死冷寒天里就 穿件衬衫,连忙脱下自己的西装要给上司披上。 贺迟一摆手说:“不必了,今天行程都取消了,天大的事都等明天我上班再说。” 然后也上了车,一踩油门绝尘离去。 这样狼狈,于是回了贺迟家。 单身男子的豪华公寓,布置得出人意料地舒适、惬意。 简约风,低调而具有质感的家具和地板,沙发等坐具都是乔落钟爱的一个M 开 头的法国牌子,米色和驼色为主,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又柔软。 乔落原来在美国的房子就是如此布置,所以她对着这个宽敞明亮的屋子很有亲 切感,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贺迟的房子。 她很不客气地脱掉鞋和大衣直冲进沙发把身体都埋进靠垫里。 嗯……有点儿懊恼。 这一路已经冷静多了,现在开始反应出一点点尴尬来了…… 该死……就算再怎么伤心冲动……为什么会去找他啊…… 就因为人人都说你们不行,你就非要反骨的“行”给他们看?拜托……你都多 大了…… 还是因为你知道他昨天受伤了灰心了自责了,后悔当时没有解释?拜托……那 你就挂个电话解释好了……跑到人家公司停车场闹什么啊……丢人啊…… 太任性了吧…… 你看,现在这烂摊子你怎么解释?怎么收拾? 乔落隐隐感到自己似乎正在把事情往复杂里推,更是懊恼万分。 她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总晃着贺迟那双暗隐痛楚的眼睛。她 觉得不忍、愧疚,还有点点心疼,情绪复杂难辨。 不知是复杂的情绪借由失恋而大张旗鼓,还是失恋因为复杂的情绪变得亦狂亦 躁。 总之乔落现在埋着头,很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缝里。 乔落很苦恼,她闷在垫子里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 看见贺迟端着一个碗朝这边走,神色如常。 “落落,来喝点儿姜汤,驱驱寒。” 乔落的表情很嫌恶,可是已经不好意思再作闹,只好乖乖儿地坐起来接过喝下 去。 贺迟仔细看看她,似乎不像是元气大伤的样子,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不想让乔落感到压力和紧张,随意地坐到她脚下的地毯上,右手手肘拄着旁 边的单人沙发,支着头,另一手轻敲着茶几,仰头看她:“那,你如果想说,我就 听。如果不想说,我就给你讲非洲鸵鸟的笑话。” 乔落看看他:“非洲真有考拉么?” “真的,如果你想听,还有企鹅。” 乔落笑,拿垫子砸他:“胡扯!” “那我开始讲啦?”贺迟扬眉看她。 温馨的室内,冬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乔落看着他扬头的样子,眸子晶晶亮, 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我刚才……”乔落舔舔嘴唇, “其实估计是失恋的周期性发作。没有什么实 际意义,纯粹就是积累久了就爆发一次……嗯……估计是最后一次,我希望。” 贺迟体贴地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 “我其实……挺不甘心的,觉得,我受了这么多苦,我爸受了这么多苦,我们 未来可能还要受很多很多苦……而他们呢,就这样安然自得地享尽荣华富贵……所 以我挺想变成他们的结石。”乔落皱皱眉,似乎不太满意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可 是我又坚持不住,我爸批评我这样做也是困住了自己,所以,我就很邪恶地想放开 自己,却又不想那么痛快地放开他们……”乔落有点儿不安地看了看讳莫如深的贺 迟,“喂,你倒是给点儿反应啊,我说的是你妹和你最好的兄弟。” “落落,”贺迟安抚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我很高兴当你决定结束这一切时 选择倾诉的那个人是我,我也从未指望你是耶和华。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私和 欲望。站在我的角度,你们三个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而我看到更多的是你的 痛苦。我觉得在整个事件中你是最无辜却承受了最多的人——意冬算是求仁得仁, 而小夕是自己硬要插进来受苦的,这样的人没有叫痛的资格。事实上,无论你是怎 么想的,你已经对他们很宽容了。” 乔落扁扁嘴,很美式地捶一下贺迟的肩膀:“Hey ,有你这个朋友真好,让我 觉得自己还不赖。” 贺迟行个绅士礼:“我的荣幸,Lady。” 乔落笑了笑轻松了许多,她耸下肩:“总之最后还是扛不住了,今天他把贺夕 卡下的批文给我送过来了,我就想我这么在他俩之间使坏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如此 这般我自己也不能彻底放开。再说其实贺夕也不容易是不是?而且顾意冬这些年也 正经遭了不少罪,虽然他变了很多,也让我挺伤心的,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 何况当年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乔落渐渐地不再说。 静默了一下,她仰头:“我觉得我真的快原谅他了,从心底。不再怪他当初背 叛我,不再怪他跟别的女人好,不再怪他伤我的心……说不定再过一阵我就能微笑 地祝他们幸福愉快白头偕老了……” “落落,我有没有说过——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贺迟深深地凝视她。 “嗯……你还没说过我很勇敢。” 贺迟宠溺地笑,抬手敲她的头:“你很勇敢。” 乔落瞪眼睛看他:“你胳膊好长啊!” “你才知道啊?我腿也很长啊!” “我腿也很长啊!” “比比?” “比就比!” “……” 两个人很温馨地一起做了一顿饭,像在美国时一样,笑笑闹闹的甚至更加开心。 乔落微笑着为他系上围裙,贺迟将她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一切都让贺迟觉得美好得不像真的,如果他的后半生每天都能如此度过,他真 的愿意拿一切去换,甚至是迫不及待的。 而那个“Wrongtimeorwrongperson”的艰涩命题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景不长。 一天将尽,乔姑娘又被贺小爷惹毛了。 起因是送乔落回家前,贺迟想到了给乔父准备的营养药,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拿。 偌大的一个袋子,乔落坐在沙发上听贺迟逐项解释一个一个又是德文又是法文 的都是干吗用的,然后她看到一个很精美的大盒子,上面写着“laprairie ”。 她把那个盒子拿出来啪的一声放到桌子上问:“给我的?” 贺迟还美滋滋地没意识到风暴来临,答:“嗯!你不是说你最近加班皮肤不好 了么。” 乔落眯眼:“为什么买这个?” 贺迟这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了,他谨慎地答:“我去问哪个最贵,营业员就 给了我这个。” 乔落敲敲那个盒子,阴恻恻地说:“这牌子的这套护肤三十岁以上专用……” 对年龄极度敏感的奔三女人发飙了:“我有三十吗?你认为我三十了?!” 继续发飙:“还是你觉得我三十多了?!” 持续发飙。 …… 年龄问题绝对是女人痛脚中的痛脚,一被踩到就会丧失理智。 终于暴走完的乔落气喘吁吁地坐下。 贺迟缩着膀子给她倒了一杯水,乔落一仰而尽。 她看看一声不敢吭的贺迟。 回过味儿来,察觉到失态,开始感到羞愧。 有点支吾地说:“我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坏了点儿?”脸红了。 “是的,你近来脾气越来越坏。”贺迟特别诚恳地回答。 “那个……我吧,那个,我就是……嗯……对不起……我那个……嗯,咳,谢 谢。” 乔落脸都要烧着了,她也不知怎么搞的,一面对贺迟,整个人的情绪就完全没 有闸门,比自己一个人时都放得开。乔落苦苦思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 想不清楚缘由,有点懊恼地趴到桌子上。 白皙的皮肤,绯红的脸颊,漆黑灵动的眸子,由于懊恼而微微翘起的嫣红嘴唇, 因苦恼而显得稚气的脸庞。 贺迟眼睛幽深地看着她,温柔得如同夏日夜晚的月亮海,能溺死人,他轻轻抚 摸乔落的头发,叹:“落落……”欲言又止。 乔落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莫名地怦怦乱跳:“干吗?” 贺迟静静地看着她。 “……没事。”笑得缱绻。 夜幕降临的时候,贺迟应邀去赴一个男人的约会。 到达的时候,顾意冬背对着他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天。 贺迟径自开了桌子上的酒,倒了两杯,端过去给他。 顾意冬接过来一仰头尽数咽进喉咙里。 贺迟皱皱眉:“听说你好多天都没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顾意冬笑一下,回身把酒杯放到茶几上,低头点了一支烟。 侧头吸一口又吐出来,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贺子,你曾说我要得太多…… 真是这样么?” 贺迟看着自己朋友憔悴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他拍拍顾意冬的肩膀:“意冬, 别想太多了。” 顾意冬牵起一侧嘴角,却没有形成笑容,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烟。 “我想请教——如何放手。你当初,怎么能?” 贺迟想到这个也觉得胸闷,开始摸烟。 “我别无选择。意冬,你是被乔落惯坏了,她在你面前那叫一坚强能干,你自 然不怕折腾她。但她可从来不惯着我,我一逼得紧了,那架势就是要别的没有要命 一条!呵……”贺迟苦笑,仰头喝酒,火辣辣的液体顺喉咙滑下,一路烧到心里, “你们啊,都不知道她当年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她有今天多么不容易。你看到的 从来是成品,她那时候从人人捧在手心的要风得风的天之骄女一跌到谷底,坦白讲, 那可比你现在所看到的憔悴数倍都不止!看着她,那眼睛里全是空洞洞的怆然,让 人的心都跟着拧着劲儿的疼。” 贺迟点燃烟,揉揉眉心:“我今天得说一句公道话,意冬啊,你当年做得太绝 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干吗把人家逼到那个境地啊?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啊?还有 跟小夕的订婚,非得那么招摇么?你知不知道她在医院昏迷的时候翻来覆去念的都 是你的名字?我当时看着她就想,这个丫头,平时看着那么精明强悍的样子,原来 却是个实心眼儿的傻瓜。所以当我看见她在一片废墟中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时,我 是连句大声点儿的话都不敢说的。意冬,想想她受的苦,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顾意冬牙咬得死紧,额角突突地跳,觉得心中翻涌着滚烫的波涛,一浪接一浪 的冲向眼底。 几分钟的静默过后,贺迟微侧头看向窗外,语气缓慢而喟叹:“就那么一路看 着她走过来,我真的,是佩服。其实那一阵连出这样几件事,我就想,这种事咱们 这帮人保不准哪天就轮到谁头上了,要是我,恐怕都做不到她那么坚强的。我一直 都知道,她妈是她最后的心理防线,所以阿姨走的时候我特别担心她垮掉,你能想 象她的样子么?夜夜噩梦连连,缩在床的一角压抑啜泣的样子。 “我什么都做不了,意冬。我痛恨我自己,甚至痛恨我的身份。我不能让她安 眠,不能让她笑,不能让她不害怕!甚至是……我在她身边只能提醒她不能面对的 过去,还有她不想记起的最耻辱的落魄。 “她想走,我自然只能让她走。她也很清楚,她必须彻底割断过去,必须要从 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的身份重新开始,否则永远没有未来。”贺迟眯眼,想起一 个叫方歌的男人,据他所知,方歌近来与乔落的交往很频繁。 “听说……我现在也只是让她多增烦扰而已……”顾意冬望向星空,那一年她 走的夜晚,天也是这样黑。他想起那时的自己,当时的心痛仍旧尖锐且鲜明,可竟 然已经有这么多个岁月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今日与往昔之间。 那个他以为他一回身就能看到的女孩已经渐行渐远。他以为他们都一样,他和 她,将他们的爱情封存在心底,这一辈子,都会悉心守着这份爱情,不离不弃。可 是终于,当他伸出手,他再也够不到她,够不到那个曾与他携手站在荒漠之上眼神 纯净明亮的女孩。 “贺迟,你让我很惊讶。我从未想过你会为一个女人至此……”顾意冬神色复 杂地转头看他。 “我也很惊讶。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如此心甘情愿。”贺迟捻掉烟, “说句特别俗却特别贴切的,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许是上辈子欠她。” 顾意冬沉默,他看着贺迟的侧脸,那种无奈却甘愿的神情…… 终于明白,他恐怕真的失去了乔落,彻彻底底。 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凌,直接钉入心脏,刺痛而寒冷彻骨,他缓缓吞吐,呼吸都 颤抖。 “上辈子欠她……”顾意冬有些出神,轻喃,“那我这样……算不算这辈子欠 她?”他猛地背过身去,仰头。 贺迟也觉得难受,抬手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再哗啦啦倒上。 顾意冬闷闷的声音传来:“想想自己真是活该……这么多年竟然生生挥霍…… 直到她终于不肯再给,才明白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贺迟佯装听不出他声音中的沙哑和颤抖:“你也很不赖了,至少有她十一年的 专心挚爱。” “爱……她现在,是恨我厌烦我吧……” 贺迟沉默一瞬,然后说:“那个傻子会恨什么人?她巴不得把自己的光和热洒 遍全世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只盼望她啊,还能留一点儿用来爱自己罢。你知 道她其实最恨的人是谁?”贺迟随意地弹指,敲敲酒杯。 “是她爸。她比谁都恨她父亲,因为他们根本不求富贵飞黄腾达,他为了自己 的私欲,害人害己。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她的生活,她的爱情,她的妈妈,甚至她 的信仰和骄傲。可是你看看现在呢?谁敢说她爸一句不好,她绝对跟人家急眼拼命!” 顾意冬闷声笑了一下:“这是安慰我呢?” “失败了?” “……贺迟,为什么是你呢?” “她有运气呗!” 是啊,她真的有运气,如果不是你,我又如何甘心,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两人沉闷着连喝了数杯酒,顾意冬翻搅的情绪终于渐渐得以抑制,他问:“你 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心结。” “贺叔的手段你如何应对?你爸比你想象中老谋深算多了,我最近是深深领教 了。” “那这个,我可深得乔落真传了,就是一条——别的没有,要命一条!”贺迟 扬眉,有与贺父如出一辙的霸气,“我都想好了,这招最直接有效。当然,前提是 要有这样一天。” 顾意冬看着贺迟满不在乎却异常坚定的脸,觉得心里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无望, 冰冷。 乔落第二日上班把审批材料交给王经理,他立刻就眉开眼笑地忘记了之前对她 旷工的不满,连连赞赏她的工作能力,大肆夸奖她前途不可限量。 办公室里也因为这个案子的落实而欢欣鼓舞,王经理夸张地高呼:“同志们加 油吧!我们离理想又近了一步!!!”一时间群情激动,士气大振。 接下来乔落一连苦干了数日,通宵达旦的,拼命一般。 等到一个周末贺迟将仍在公司加班的她强行拉出来时,已经是元旦之后。 去吃饭的路上她神色恹恹,似乎一下子就能睡过去,没办法贺迟只得直接开回 他的公寓,打电话叫外卖。 贺迟严肃地谴责她近日不把身体当回事的工作方式,乔落诺诺地听着。 她没发现两个人一趟擦边球打回来,关系却是日益亲密。 不过是贺迟去开门拿外卖签单的工夫,乔落就已经抱着靠垫睡得香甜了。 贺迟回来看着她傻乎乎的睡脸,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 只得轻轻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拉上窗帘。 抱起她的那一瞬,贺迟有点儿恍惚。 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丝丝浮动在鼻侧,扰得他心动神摇。 看她在自己怀里蜷成小小的样子,那么乖巧安然的睡颜,贺迟觉得自己的心都 柔成了一汪水。 运用强大的自制力,才能不打扰她好眠,他转身快步的离开卧房。 乔落睡醒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睁开眼睛真是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贺迟的卧室她从来没进来过,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有点儿慌,然后想到睡着前 是跟贺迟在一起才安下心,慢半拍反应过来。 坐起身来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汗,屋里供暖极好,自己穿了这么多衣服又盖着 棉被大睡黑甜一觉,难怪出汗。 有点儿头重脚轻地下床,她推开主卧洗漱间的门,看到自己混乱的妆容和头发 ……啊……这也太放得开了吧……心情极度懊悔。 她忘记了自己比这狼狈百倍的样子某人也都亲身经历过。 锁好门,亡羊补牢地梳洗一番,妆是挽回不了了,最后干脆洗了个战斗澡,素 颜出镜。 出来的时候卧室仍没有人,可床上放了一套淡蓝色条纹的T 恤和白色长裤。 乔落笑着轻戳上面的G 字标识。 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出门才觉得很饿,贺迟已经很乖觉地摆好碗筷。 乔落靠在门边,看着贺迟高大的身影沉默忙碌的样子,不自觉地就深深微笑。 贺迟抬头看见她,觉得心急跳了一下,迅速避开眼,可乔落的样子却已经猝不 及防地烙进脑海—— 沐浴后的香气飘动,因充裕睡眠和水蒸气而红润的脸庞,晶亮的眸子,甜美安 然的笑靥。 他的衣裤她的身体。 有一股燥热从小腹急速扩散开来,他拿着杯子的手都无力。 掩饰地轻咳一声,他倒了些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乔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桌上精美的菜肴早就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丝毫不客气地入座,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这顿饭吃得安静又温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契地杯盏往来。 贺迟似乎胃口不佳的样子,频频喝水。 乔落却神采奕奕的,酒足饭饱后嚷嚷着:“un quart de vin!”(1/4瓶红酒) 这是他们一次在美国看一个法国电影学的话,以前两个人在家常这样开场小酌一点。 贺迟犹豫了一下仍是开了瓶红酒,给她倒上,自己却不喝。 看她酒鬼样的捧着杯子享受的模样,他忍不住笑:“怎么?想开了?” 乔落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开?” 贺迟扯着嘴角笑,意态放浪:“你以为我这些年混假的?” 乔落瞪他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扛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因为小夕犯的病?” “是毛病,不是病!”乔落白他一眼,仰头喝完杯中酒,她觉得整个人有一种 微醺的幸福感,站起来边伸懒腰边往沙发走,“可能是这些年精神上没这么闲过, 有点儿享不了这福。” 乔落舒服地瘫进沙发里,坦诚地说:“忽然开始考虑理想是个什么东西,自己 也觉得自己在那儿矫情呢,你知道,又不是十五六岁世界观刚形成那会儿了。” 贺迟谨慎地与她保持一点距离坐下:“你都考虑出什么了?” “考虑理想是不是一场骗局?我是说,那些激励人上进成就一番事业的言语是 不是一场骗局?什么崇高的理想,不过是为了果腹而已。什么个人奋斗,最后还不 都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贺夕凭喜恶翻转一下掌心,大家却高呼着理想万岁,殊不知 收获者早就站在高处举着镰刀等待了。有的时候常觉得自己是个夹生的人,总是摆 不正位置,真是怪难受的。” 贺迟不自觉地坐近了些,安抚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放松。 乔落是个痴人,总愿意去想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人们常说这样的人对生活 太过认真,容易累。 乔落歪着头靠进贺迟的肩颈,没注意到姿势的暧昧:“也许理想就是理想,它 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欺骗性。或者说,强大的鼓动性和标的性。” “你的理想是什么?” 乔落默然。 贺迟像安抚小猫一样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落落,这样想下去我们就要变成 哲学家了,变成哲学家能让你更快乐么?你知道,最后得出——人活着的意义就是 为浩瀚宇宙的人类进化之路起一个承前启后的微渺作用,那理想皆是虚无。如此, 而已?”贺迟知道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那场动荡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安全感。 “落落,所有文字的内涵都是人给予的,不要纠缠在这上面。只要去做让自己 快乐的事就够了。”贺迟低头看她,“我知道理想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你就只需考 虑,相信理想和摒弃理想哪个能让你更快乐?” 乔落有些怔怔的,可是脑中的乌云却倏然散开。 她仰头看着贺迟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呼吸热热地吐在自己的脸上,漆黑的眸子 一瞬不瞬地深深看住自己。真的太近,近到她能看见他浓密的眉毛根根分明,看得 见他密长的睫毛随目光轻轻地颤动,她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感觉像是误进了一个 结界,进退不得。 原本安详静谧的空气不知为何骤然浓稠,乔落觉得头阵阵眩晕,男人漂亮的眼 睛中像是卷起了波涛,将她困住,令她沉溺。 男人低哑地呻吟了一声:“落落……别这么看我……”话音未落,火热的唇已 经霸气地压下来,直接噙住他想念已久的红唇,强势而辗转地深深吻住。 那气势太过强烈直接,乔落的理智像一块脆弱的毛玻璃,一击中的,碎得零零 落落。她的眼、她的耳、她的鼻中全是贺迟的脸、贺迟的声音、贺迟的气息。 男人的唇舌长驱直入,沉溺而不可自拔。双手自有意识般地在她身体各处流连, 一只手抚上乔落的胸口揉捏,另一只手已经轻易地通过宽松的裤腰在她腰部来回用 力抚摸,手下的触感光滑柔嫩,贺迟觉得有电流从掌心传至脊柱然后冲击到脑干, 动作愈发激狂。 火辣辣的吻一路向下,乔落连连弃守。贺迟熟练地在她耳垂处挑逗,轻含、吸 吮,舔过她小巧的下颌,然后停在她敏感的颈项,烙下一个个深吻。 乔落一阵轻颤,迷乱中下意识地想躲。贺迟哪里容得她躲,一个翻身将乔落压 进沙发里,撩起她的衣服,隔着蕾丝文胸将她胸前的突起含进嘴中,乔落忍不住嘤 咛出声,身体不自觉地扭动,这更刺激了贺迟的欲望,只觉轰的一声,残存的理智 荡然无存。 当两个人赤裸着翻滚进床里的时候,乔落曾有一瞬似乎抓到了神志的尾巴。 她伸手想推开贺迟,可一触到他结实的胸肌,就听贺迟沙哑地呻吟了一声。她 抬眼与他对视,贺迟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情欲炙热时特有的氤氲雾气,目光那样的狂 野痴迷。 乔落喊停的话就这样卡在嗓子眼里,就这个瞬间贺迟一个挺身力道强势地进入 了她,乔落的神志在一声尖叫中粉碎得无影无踪。 快感如此强烈而霸道地席卷了她所有的思想,沉沦。 如果一次可以说是一时失足,可是……四次呢? 乔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只觉浑身的皮肤都在燃烧。她抱着商雨家的布艺大狗, 咕哝着:“出乱子啦……” 商雨端着刚沏好的花茶往回走:“好了,茶果纸巾俱全,你可以解释你最近几 天为什么魂不守舍了。” 乔落看着她,可怜兮兮地:“我好象……恩,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商雨坐到对面歪着头看她:“小落,我有没有说过……你最近变漂亮了?我是 说,整个人生动了很多。” “小雨,我跟贺迟做了……” 商雨愣住:“第一次?我是说,第一次和他?” 乔落捶狗:“不是……可是,是从美国回来后得第一次……” “那不错啊,怎么?你对他不满意?” 乔落的脸红得都能煎鸡蛋了:“商雨!当然不是!他非常好,要不我能……哎 呀!我不是说这个!”乔落懊恼地住口。 商雨笑眯眯地点头:“好就好,那还有什么问题?难道你对贺迟这样的极品男 人还不满意吗?” 乔落低头扯狗耳朵:“可是我还没想好……这个意外完全把我搅乱了……”她 抬头,“小雨,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各自的身份,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 过去的一些事情,还有,我现在根本不想谈感情……我,真的怕了。” 商雨认真地审视了她一会儿,见她是真的被这件事困扰着,叹道:“若真如此, 恐怕他现在比你还懊恼。” 的确。乔落一连多天避而不见,令贺迟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懊恼不堪。 可是,做都做了,后悔也没有用,身体舒爽心情郁闷的贺迟只盼着乔落能够早 些解开心结,最怕她因此判他“死刑”。想到之前的努力都可能因这次的冲动而前 功尽弃,他简直有自裁的冲动。 那天最后分开的时候,乔落拦住他的话,说:“拜托什么都别说,给我时间, 让我想想。” 落落,我在等,你知不知道? 可是乔落根本想不明白,她只要一想起这件事,脑袋就像要爆炸一般,铺天盖 地地直砸下来。 跟贺迟逞强的时候说得好听,但她如何能不考虑这之后的层层问题? 这些年,好不容易从一个牢笼里逃出来,难道又要回去吗?乔落一想到这里, 就觉得暗无天日。 看着报纸上的大标题《哈尔滨国际冰雪节隆重开幕》,乔落耳边再次回响起周 迅低哑的声音:去哈尔滨。 有一些心结她解不开,但至少,这让她想通了另一个心结。 真的是时候了,够久了。 她说:“爸,我想去哈尔滨。”又顿了一下,“去处理一些事情。”或者说, 祭奠往事。 乔父慈爱地笑:“好,爸爸等你回来。” “恩,很快。” 哈尔滨比想象中的还要冷,她穿着特意买的长到脚踝的羽绒服依然觉得寒风像 刀子一样顺着脖领袖口钻进去。 一路坐车过松花江,先去太阳岛看冰雕。冰雕还没看到,手就已经冻僵了。好 在当地人也明白外地人难以抵御这里的寒冷,在游艺园门口就有卖围巾手套的,竟 然是那种电视中滑雪运动员戴的手套。 乔落觉得很新奇,兴冲冲地买了戴上。 进园之后,发现园子比想象中大了很多,有山有树,有桥有楼,全是用冰雪雕 成,一眼望去真是名副其实的银装素裹。 在这片出奇洁净的冰雪世界里,乔落深深呼吸,只觉连灵魂都要被净化一般。 在冰雕长廊里,乔落仔细地欣赏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雕作品:飞天的仙女. 跃池的锦鲤皆晶莹剔透栩栩如生。雪雕展区还有一群极可爱的高低站卧的恐龙雪雕, 一群孩子正嬉笑着穿梭其中,欢呼雀跃。她一度低迷的心情此时恰如照耀在雪上的 冬日阳光一样敞亮明媚。 夜幕降临时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门口,看着那高大的半环形冰灯大门,觉得呼 吸急促。曾经在爱得最美得时候,俊雅的男孩温柔地圈着她问:落落,想要一个什 么样的婚礼?乔落看着窗外的飞雪,笑语飞扬:要冰雪婚礼!在冰雪皇宫里! 后来男孩真的找到了很多冰雪皇宫的照片,问她哪个最好。她指着一个绚丽的 冰雕哥特式教堂:这个!男孩抽出照片:恩……哈尔滨,哈!这个好,近!说着抱 紧了她,轻晃:落落,落落你答应了,你跑不掉了,你要在哈尔滨的冰灯教堂里做 我的新娘! 游人很多,乔落跟着人群茫然地走,心里想着:原来就是这里啊,原来这就是 我曾经许诺托付一生的地方啊。 与雪雕园迥异的是,冰灯园中除了地上皑皑的白雪之外,净是一片七彩缤纷的 冰雪世界。乔落踏上一座冰桥,每一个台阶都是不同的颜色,折身进入一片回廊, 廊柱是明艳的粉色,脚下却是浅蓝色的冰灯。缓缓地走着,像是踩在蓝色地浪花上。 恍惚间她听见浪涛声声,恍惚间她看见风沙阵阵。 天空开始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乔落抬手接住,然后知道所谓的鹅毛大雪真是 一个写实的词汇。那样纷纷扬扬,洋洋洒洒地飘落,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乔落伤痕 累累的心。 他说:落落不要哭。 他说:我等你回来。 他说:落落,你回来了。 他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他说:我们在这里举行婚礼,一辈子不离不弃。 终于走到回廊的尽头,眼前是一座橙色调为主的八角高塔,伫立在黑色的夜空 中,华贵而高傲。乔落虔诚地仰望着它,她想问,是哪里的松涛又是哪里的江边, 是什么样的沙堡又是什么样的风筝?它牢固吗?经得住海浪吗?它飞得高吗?经得 住风雨吗? 可还记得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可还感受得到那围巾中针针的温暖情意? 她想问,何处的午后,何处的黄昏,何时的歌声. 何时的笑颜?她想问:谁是 谁的心,谁是谁的念,谁是谁的誓言? 那吱呀呀的单车,那荒萋萋的草坪,那衣襟沾香的槐花树下…… 我们是怎样经历了这些,又怎样失去? 苍茫混沌间,她问:意冬,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他笑得宠溺,音量不大却无比坚定自若:当然。 乔落哭了。 转一个弯她终于看到了一个尖顶的冰灯教堂,她站住脚。 意冬,我终于走到了这里。 没有白色的婚纱,也没有爱斯基摩王子。 没有红酒饼干,没有暗藏戒指的求婚蛋糕,没有钢琴,没有你。 人来人往中,乔落就这样哽咽出声。她艰难地转过身,却陷入了一个冰灯的迷 宫。右边是绿色的冰墙,左边是橙色的冰墙,转一个弯,是红色和紫色的冰墙。她 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仿佛世间就只剩她一个人,兜兜转转,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她想也许她本不该回来,如此他们的爱情才能圆满,如此还能留存美好的念想 度过余生。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看到了那面叫做爱情的光亮镜子背后的阴暗、 私欲、野心。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们亲手打碎了他们的爱情,那只远航在梦中的爱 之帆终于悲伤靠岸。 只是她在那只远航的帆船上倾注了太多太多,收不回,求不回啊…… 扶住墙停下,她摘下手套,在冰砖上一点点地写顾意冬的名字。食指冻僵了换 中指,中指冻僵了换拇指,固执地,在这块冰砖上融出了曾深深刻在心底的那三个 字。 默默地看着这三个字,闭上眼将头抵在冰砖上,眼泪倾泻而下。 顾意冬,我把你留在这里了。 你的名字终究会随着冰雪的消融而化去,如同我们的天荒地老…… 乔落扭头走,眼泪不停地尽情地流,围巾的外面都凝起了硬硬的冰碴儿。 如游魂般地荡回宾馆。 她这回腐败了一把,订的是江畔的香格里拉。因为在这里她能遥遥看见江那一 边的冰雪大世界。 换了衣服洗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 失魂落魄,唯一的欣慰是围巾够厚, 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也没吹伤皮肤。 她看着自己,说:嘿,乔落,别害怕!前面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你。 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扑上床倒头大睡时,却听见门铃响。她疑惑地开门,愕然 看见门口大剌剌的钟远。 钟远一看见乔落,立刻夸张地大叫:“哎,乔落!果然是你!” 乔落磕磕巴巴地说:“你怎么,怎么……” 钟远没有回答,径自嚷嚷着:“我就说我没看错!贺子非说不是你!走!一起 吃饭去!” 乔落一惊,贺迟也在?!她立刻退后一步:“我不去,我在一楼吃过了。” “切!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哥哥领你去吃东北涮羊肉!快走!”一边说 着一边伸手拉乔落。乔落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走廊上,一些年轻的公子哥儿正站在 一旁看着,其中有几个还有点眼熟。她也不好意思太扭捏挣扎,微微使力想抽回手, 嘴里说着:“我真吃过了,我不去了。” 正说着,电梯门打开,身穿黑色大衣的贺迟迈步走出来,眼神沉沉地看了她一 眼:“一起去吧。” 那一眼看得乔落的心里一哆嗦,立刻不敢再说。 不知为什么,非常心虚。 出了饭店,贺迟径自上了一辆黑色奥迪,扬长而去。 钟远开车载着乔落,其他的人也各自上了各自的车。 一路上,乔落用冰凉的手指按摩着红肿的眼皮,徒劳地希望能有些缓解作用。 钟远看看乔落,好心地扯东扯西:“我们大概来了十来个人,这才刚到。是意 冬牵的头先说要来,正好我有几个朋友从南边过来玩儿,就干脆一起过来看看冰灯, 这不正好开幕式吗!然后去亚布力小滑个雪……” 乔落听到顾意冬,只觉脑袋轰的一下子,哪里还听得见其他。她用近乎恶狠狠 的眼神瞪着钟远,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这人怎么回事啊?如果只有贺迟,如果你 看在他的面子上非要拉我一起也就罢了,居然还有顾意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个纠 葛!是嫌不够乱是不是?这种情况干吗死乞白赖地非拉着我吃饭啊?!乔落几乎想 跳车。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钟远一个激灵就按了中控锁。他冤枉啊!他们一行 人刚到这儿,正坐在大厅里等着人去办房卡呢,这边看着乔落失魂落魄地从门外晃 进来,他一看就说这不是乔落嘛!刚要喊贺迟就冷冷地拦下说:“你看错了。” 再然后他寻思不知道人家玩的是什么,咱就别掺和了吧。结果房卡下来了,两 尊大佛都跟钉在沙发里似的,谁都不挪地方。 他问:“啊,咱们先上去放行李?” 又问:“那我们去放行李,然后下来找你们一起吃饭?” 再问:“那咱们先直接去吃饭?” 这两人是任人怎么说就是不说话也不动地方。整得那几个小辈都有点儿慌了。 钟远当时福至心灵啊,这辈子就没那么机灵过,张口就说:“我又想想,觉得刚才 那个确实是乔落,要不我去叫她跟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贺迟这才施施然起身,拿了房卡往电梯走。 顾意冬也站起来说:我先去饭店等你们。 可以想象这顿饭的艰难。乔落坐得离主位远远的不敢抬头,饭局上的气氛安静 得诡异。贺迟不说话,顾意冬不说话,钟远也不说话,其他人不明就里也不敢说话。 乔落默默地吃着,只有钟远间或关照着布布菜。一个乔落看着眼熟的好像叫什么磊 的年轻男子终于瞅了个上菜的当口,顺着逗弄服务员讲了个餐桌笑话,大家嘻嘻哈 哈地乐了一通,一向寡言的顾意冬又似心情很好地接了两句,气氛立时热烈起来。 乔落旁边坐的是一个生面孔,穿一件标识招摇的开司米,手腕上的钻表比射灯 还晃眼睛。显然,他以为乔落是钟远带来的,便自以为风流倜傥地笑:“乔小姐是 钟远的朋友?” 乔落怔了一下,暗暗感叹这人的迟钝,就事论事地点点头。 “真是缘分,我也是!”说着故作潇洒地朝乔落一举酒杯。 乔落一口菜哽住,顺手拿起酒杯。 生面孔依旧自我感觉良好地放电:“我猜你一定是本地人,你长得很耐看,有 种冰雪气质!” 乔落被这话雷得猝不及防,一口就呛到。 贺迟优雅地抬手:“服务员,请给这位小姐换一杯酸奶。” 此处的服务员是何等眼色,立即端上酸奶,轻声询问:“小姐,红酒要撤下吗?” 乔落抬头看贺迟,这是她席间第一次敢抬起眼看他。只见他似乎很疲倦地靠在 椅背里,微敛着眼,抽着一支烟。乔落禁不住皱眉。 贺迟并不看她,只是轻轻磕了磕烟灰,然后低沉地说:“听话。” 简单的两个字不知怎么绕过他的舌尖再从他的薄唇吐出却分外缱绻,气氛立刻 暧昧起来。 乔落叹气:“撤走吧。” 餐桌上的关系顷刻间大洗牌,再次陷入诡异的胶着。 这群人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刷刷地在他们之间来回地扫。如此一来乔落反 而放开了,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还举手叫服务员:“麻烦再来一份麻酱!” 饭后,乔落跟着大家往外走。之前冻得太厉害,刚才又一口气吃了那么多的涮 羊肉,只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儿头重脚轻的。羽绒服实在太长,盘旋的大楼梯走下来, 一个踉跄,似乎要摔倒了,就听得“落落小心”,然后手臂被人牢牢扶住。 她僵硬地转头,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颈椎咯咯作响的声音。 顾意冬低头看她,大堂华贵的水晶吊灯映照下,眸子里晶莹璀璨,流转着丝丝 欣喜的光。 乔落有些尴尬地挣开顾意冬的手,闭了一下眼睛,直着声音说:“你不要误会。” 没头没脑的,顾意冬却眉头一颤,眼里的光华瞬间熄灭。 乔落知道他明白了。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她实在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于是狠狠心重复:“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来告别。” 刚刚还光彩潋滟的凤眸里,终于,一片死寂。 乔落转身,看见其余人都已站在大厅里,正目光不定地仰头看着停留在楼梯上 的二人,只有贺迟背对着他们站在大门口吸烟。今晚他一直在不停地吸烟。 心里轻叹,扶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钟远也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走。一时间大家都心思各异地站在大厅中间, 谁也不动。 然后贺迟捻灭了烟,冷着脸,霸气地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过人群中的乔落,扭 头就走。 乔落压住涌上嘴边的轻呼,一路几乎小跑着跟在疾步的贺迟后面,直至被他甩 上了车。 外面实在太冷,车一时打不着火,贺迟暴怒,使劲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乔落吓了一跳,紧紧地贴着车门,像是做好随时跳车的准备。 贺迟侧头看着她难得畏惧的样子,竟然还笑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话说?”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吸烟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像粗糙的砂纸, 一点一点地磨在乔落的心尖上。 他幽深的眼里透着点点悲哀,看着乔落抿着嘴不说话的样子,越发觉得刺痛难 忍:“我问你,有没有话说?嗯?”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这里,是你跟他约定办婚礼的地方是不是?你来这儿 干什么?你让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这就是你所想的?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 说实话,乔落听他这么问,心里有点儿委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还没 想好两个人今后该怎么办,或者说,她还没有那个勇气和决心去面对之后的诸多问 题。怕他期望过高,所以她无从解释。 见他伤心,乔落也觉得难受,呐呐地说:“对不起。” 贺迟听了,只觉得心都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他猛地一打火,油门狠踩,车立 时向前冲去。 乔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歉道错时候了,但话已说出,收不回来了,只能惨白 着脸,颤巍巍地系上安全带。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竟然还隐隐地想着……如果 能一起死了……就解脱了吧…… 一路疾驰到酒店停车场,急刹车后两个人都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乔落腿软了, 在这种冰雪路面上如此飞速居然没有意外简直是洪福齐天佛祖保佑!原来还是想活 着。 既然没死成,自然仍要考虑现实的问题。 她一想到钟远说他们之后还要去亚布力,不禁为贺迟现在的状态担心起来,抖 着声音开口:“贺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没有决定什么,来这里……” 乔落不知道怎么说,她将手放在心口,安抚着还在狂奔的心跳,停了一会儿又 开口:“迟,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明白通透,你应该知道我为什 么来。就像之前我要跟钟进结婚……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一时昏了头了,这婚根 本结不成吧?还有,后来我一意孤行地再栽进去,你也早就知道我很快撞得头破血 流,然后才能醒悟现实和幻想的不同是不是?”乔落觉得有些难受,心酸莫名袭来, 心疼他。 她平静下来,缓缓地说:“贺迟,我不想让你难受,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到让我常常觉得这都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吧?我一直认为, 如果没有你,我乔落根本没有今天。我说的,不是钱的事,只是单单讲精神。因为 你,让我对这个人生多了很多的信心和勇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迟, 你让我敢于面对这一切,不害怕。”乔落眼眶红了,这么多年,这些话压在心底, 她从来没有说过,面对贺迟永远是一副惫懒模样。 “乔落,你别说了。如果说这些只是为了后面的那一个但是,我不想听。”贺 迟紧紧地攥着方向盘,觉得嗓子眼儿发紧。 乔落掐着自己的手心,默然了一会儿,却仍是咬牙开口:“你肯定知道这些日 子我在想什么吧……你我之间,隔着太多的问题了。我们,真的适合彼此吗?”乔 落转头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贺迟浓眉朗目,英俊得不可一世,但神色却那么 冷硬,眼底透着凄然。 贺迟转头看她,悲凉地说:“落落,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样的套话搪塞我了? 对你乔落来说,什么家世门第什么环境外因的,你怵过吗?你不过就是……”不能 爱我罢了。 贺迟咬着牙,继续不下去。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血拼命地往头上涌,却冰凉 冰凉的。 乔落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要拦住破口而出的话。 良久,他说:“乔落,别轻易下结论,我给你时间想,好不好?” 贺迟阴着脸回来的时候,一帮人正聚在套房里码长城,气氛热烈。见贺迟一身 森冷气息地走进来,顿时慑于其气势,全部噤声。 他走到顾意冬那桌站住,看看顾意冬的牌,点点头说:“牌不错啊,千万悠着 点儿打。” 顾意冬的脸色也不好,他隐忍地看了一眼贺迟说:“如果我早知道对家的牌, 可能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贺迟短促地笑了一声,撇着嘴角冷声说:“就怕你点了上家的炮,连累了下家。” 顾意冬左手边的磊子是个机灵的角色,站起来说:“贺少,你坐,我正好换换 手。” 贺迟伸手,将磊子按回座位里,眯着眼笑,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不敢跟他玩 了。” 另一桌的钟远赶紧叫:“贺子!来这边!我们这儿正等你呢!”一边使眼色让 下家让座。 贺迟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一捋袖子,吊儿郎 当地说:“听说小爷我今晚要赢钱,你们几个都准备好了吗?” 三五圈儿厮杀下来,贺迟的手气果然出奇的壮,频频赢钱。那桌顾意冬却一直 心不在焉地像是陪练的,不一会儿就起身说太累了,要回房间休息。 这边贺迟刚摸了一个宝,啪嗒一声拍在桌子上,引得哀声四起。他却抬眼喊住 顾意冬,凉凉地问:“顾意冬,明天还去滑雪吗?” 贺迟对家的小子边掏钱边苦哈哈地喊:“意冬哥,咱不去了?不是你说要来滑 雪的吗?” 顾意冬没说话,垂下眼帘,走出去。 又打了一圈儿,贺迟诈胡了一次,点炮一次,非常不在状态。烦躁地摸出烟, 又掷在一旁的茶几上,喊:“对了,那谁……磊子,去看看顾意冬那儿有没有红条 了,这烟不够劲儿。” “意冬哥会不会睡了?” “那就叫起来!”贺迟表情狠戾,磊子吓得不敢吱声,赶紧一溜烟儿跑出去。 过一会儿一脸纳闷地回来说:“意冬哥房里没人啊!我敲门敲了很久都没动静。” 看见贺迟猛地沉下的脸,磊子嗑磕巴巴地说:“我,我很使劲地敲了!我还按 了足足两分钟门铃,再怎么睡肯定也起来了。要不给他挂个电话?” 这时候钟远回过味儿来,赶紧拦住说:“行了行了,你去吧!贺子,要不先抽 我这个?虽然比不上特供,却是我朋友从南美捎回来的,也挺有劲儿的!要不咱今 天早点儿散了,你也早点……休息?” 贺迟侧头皱着眉头点上烟:“不,干吗休息啊?今天兴致格外高!” 接下来贺迟连坐很多庄,都是小胡。 “不是吧!我又没出手!贺少的手气今天可邪乎啊!” 钟远意有所指地开口:“贺子,你今天不一样啊,心急啊!你以前不是这么打 啊,你不是最有耐心,都等着一把胡大的吗?何必这么急?” 贺迟慢条斯理地码着牌,嘴角的一抹笑,极凌厉:“我怕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众人纷纷起哄叫嚷。 一片喧嚣中,贺迟却像是隔离在人群之外,意态凄凉。 终于,一把失手,累积了十几番,输得很大。他只是一挑眉,非常慷慨地发钱, 连旁边围观的也有。 大家笑闹着嚷:“还是贺少最有范儿!” “喏,贺少从来是好牌品,输得起!” “那可不!输得起大丈夫啊!”众人得了钱使劲儿夸,一派喜气洋洋。 贺迟也笑,却是惨淡,缓缓地说:“钱,我是输得起的。” 乔落觉得很累。 本想好好安抚贺迟,可是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她支着 额头给钟远发了个短信,希望去亚布力的路上不要让贺迟自己开车。 洗了一个热水澡出来,又敷了个面膜,她站在窗边,对着江对岸的灯火辉煌处 出神。 暗夜中,那座冰灯天堂静静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美丽得如同幻境。看得乔落 的心底愈是凄迷。 静默中门铃突兀地响起,乔落没有动,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直地盯着那一 处冰冷的灯火。 良久,她才缓缓走到门边打开门,顾意冬果然还在。 两人对视一瞬,谁也没有说话。乔落侧身,他默默地走进来,径自驻足在窗边, 凝视着那片灯光。 乔落却只是合了门,靠在门上,无力的。 顾意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说:“很美,是不是?” “嗯。”乔落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他,有她,有他们的誓言和梦想。 远处的荧荧灯火似乎要穿过纷扬的大雪挤进来,令满屋的凄怆无所遁形。 顿了一会儿,他哑声说:“你说得对,你从来不欠我的。其实,我是知道的。 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爱你,恨我伤你,恨我忘不了你,恨 我到现在都下不了决心结婚,恨我为了你一次次背弃自己的誓言,恨我变成一个连 自己都鄙弃的人。”他顿了顿,“我更恨,我竟没有办法令我最爱最珍视的女孩幸 福,我恨我不能实践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誓言……”顾意冬哽咽。 一字一句,穿过凝滞的空气,落在乔落的心里。 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说这些?为什么此情此景才说这些? “乔落,已经十二年。”他说得缓慢,但是时间飞快。乔落恍惚,是何时,觉 得每一天都漫长到绝望;又是何时,再次感受到呼吸的力度和温度?她如何走过、 熬过的?她觉得茫然,觉得心里空得发慌,没有着落。 “但是,落落,我爱你甚至更久、更远。久远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竟会真 的说再见……我以为,这样就是一生了。我以为,不论我们各自在什么地方,这一 辈子都是我和你的一生一世,是我们说好了的地老天荒。但,你却离开了,是吗? 我甚至想恨你,因为你连最后的念想都不肯留给我……你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但我又如何能恨你?我只能恨老天。你说,老天怎么能这么残忍?如果他要收回, 为何之前要给我们这么好这么多?”顾意冬转过身看她,凤眼中有物晶莹,“我们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乔落早已泪流满面。她没有擦,只是看着他,贪婪地。 她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他再也不是他,不是十二年前的他,不是 十二年以来的他,不是她的他。 而自己,亦然。 她不能不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暗香浮动的午后,羞赧的男孩说:可不可以别再接 受别的男生的情书?她的心情又雀跃又害羞:说吧,顾意冬,本姑娘等着呢! 他说,我喜欢你。 乔落现在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当时的狂喜和羞怯,仍能清晰地看见男孩通红的 耳廓。 那是一切的开始。 那个时候她问:永远对我好? 他答:永远!永远!!!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十二年,果真是一个轮回。 她也曾经认定,就是这样的一生了。不论怎样,不论他们各自在什么地方,在 谁的身边,这一辈子她过的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一生一世,是她允诺给他的地老天荒。 这么多年的幸福、悲伤、怨恨、折磨全部累计到了这一刻。 乔落大步走上前,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顾意冬一个耳光,哭着说: “说对不起!说对不起!” “对不起。” 乔落哭得战栗,那些青春那些年华那些美好那些誓言…… 顾意冬伸手最后一次深深地搂住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落落,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你怎么能对我那么狠心!” “对不起。” “为什么跟别的女人订婚?你怎么能!我恨你!!!” “恨吧。” “为什么在我最难的时候不在我身边?你知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不是说好, 永远陪在我身边吗?不是说好,不会让我受伤要永远宠我爱我让我幸福. ……”乔 落哭得喘不上气来,顾意冬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眼泪默默地流进乔落的头发里,颤 抖着。 “不是……明明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吗?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啊?” “顾意冬你背信弃义!” “嗯。”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 “是。” “我永远不原谅你!” “好,不原谅。” “你一定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么能……这么多年,对我不 闻不问……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梦梦见你?你知不知道那么些年我其实一直在等你 ……你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顾意冬紧紧地搂住乔落,像要把她嵌进 自己的身体一般。他声声应着,却早已泪如雨下。 “落落,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晚上喝凉水,不要贪辣子,不要忘记吃饭… …其实,说来可笑,这些年我不也都没有在你身边,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却 那么担心你。落落……”顾意冬收紧手臂,“还有你仍然要保持本性的天真,即使 吃了这么多苦,还是要坚信人性本善。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好在你之前有我,后 来有了贺子……但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你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不论何时,要 多为自己保留一点……还有,你有时候想得太多,容易自苦。其实不必……你要快 乐自在地生活……”顾意冬凝噎,“落,最近我总是在想——竟然真的有这样一天 吗?没有你,我的世界会怎样?没有我,你又会怎样?反反复复想不出来,觉得惶 恐得很。”顾意冬紧紧地咬着牙,嘴里都尝得到血腥的味道,“我以前,那七年的 时间,我每次想起你,都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好似我只要伸手就能够到你。可是, 我前天做了个梦,我梦见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我吓坏了……落落,落落……你 真的要离开我了吗?你真的要离开我了?” 乔落艰难地推开他,泪水滂沱:“是,我真的要离开你了。意冬,我要离开你 了……” 她退后了两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地说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对不 起。” “顾意冬,对不起。对不起,顾伯伯!对不起,顾伯母!对不起!造成了你家 这样的巨大创伤。他受到了制裁,他真心悔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恨他!”乔落的 泪水滴落在地毯上。 顾意冬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战栗着,含混地说:“好,我试着,原谅他。” 乔落直起身,含泪绽开一抹微笑:“谢谢你,意冬,谢谢你。其实,我也不恨 你,你不要总觉得亏欠我,不要觉得愧疚放不下。你看,当年你为了你父亲抛下我, 如今我为了我父亲拒绝你,我们扯平。” 顾意冬感觉痛得锥心刺骨,却只能笑:“落落,你真好,此时还要安慰我。你 其实是不再爱我了,不是吗?” 乔落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意冬,答应我,忘了我。” 顾意冬一震,踉跄了一下,靠在窗台上,颤抖地闭上眼。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的。她要离开他,彻底地,连回忆都不肯留。因为她要给 另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丈夫,否则自己会沦为她不齿的那种男人。贺迟总说这女人 最狠,终于发现。 世间如此之大,选择这么多,她竟总能生生地将人逼到只剩一条路。 “落落,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忘了我。”顾意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眼眶 里涌出了脆弱的泪,滑过他矜贵的脸颊掉落下来。 男儿泪总是格外令人心痛,令人震撼,乔落颤抖着侧过头去。 他哑声哀言:“落落,无论以后那个人对你多好多体贴多温暖,你都不要忘了 我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忘记第一个与你牵手的是我,第一个与你相爱的是我,第 一个跟你说要一生一世的是我……”他说不下去,心如刀绞。 乔落捂住嘴,泣不成声:“好,好……我答应你,永不忘记……” “乔落,你要记得,我爱你。顾意冬爱你,只爱你,即便如你所愿忘了你,也 还是爱你。”顾意冬哽咽,“对不起,落落,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我爱 你,真的爱你。” 乔落含泪点头。 “落,我喜欢你笑,要一直笑着,好不好?相信我,你的人生再不会有波折, 会从此幸福明媚。你会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你。落落,我相信你可以飞得很高。” “意冬,贺夕是个好女人,”乔落抹眼泪,跟自己说,要微笑,“她很好,很 爱你。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意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祝你们幸福。” 顾意冬凄然微笑,轻声说:“落落,也愿你幸福。” 两人对视,眼中是真诚,眼底是怆然,脸上是微笑。 十二年岁月如梭,飞快地从两人之间闪过,那些笑声那些甜蜜那些誓言将这一 瞬切割成千千万万个碎片,纷纷扬扬,漫天漫地,让人伤心。 门口处,顾意冬仍是回头,问:“落落,我最后想问……如果,你回来的时候, 我不再粉饰太平逃避过去,你会不会像如今这么坚决?我们,可不可能有一个机会?” 乔落猛地一震,指甲嵌入肉里,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真诚坦白,她答:“不 会。” 顾意冬微叹,只身离去。 我骗了你,意冬。 怎么能不会?当然会啊,当然会。 远处缤纷的水晶城堡终于逐一暗了下去,渐渐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当中。 乔落觉得她心中那块她曾以为会永远灯火璀璨的角落也跟着暗了下去。 她莫名地惶恐,随之是茫然,却只是静静地,任其熄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