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少女 一看那绿水,我们就叫了: “哦,春天!” 春天好像是个奇迹,她居然来了,居然一如既往地来了,居然一如既往地冰雪 消融,一如既往地碧波荡漾,碧波中倒映着白塔,白塔上飘着白云,白云衬着蓝天, 蓝天中有鸽哨在响。那是早春啊,风声和鸽哨一起在湖面抖动着,春意和寒意一起 抖动成一湖碧波…… 这水是哪天化的啊,什么时候化的啊?昨天,还是前天?早上,还是夜晚?是 那么一下子,咔吧!脆声,像咬脆萝卜似的,一夜间开凌化冻?还是渐渐地,渐渐 地,一点点,一点点,像少女吐露心事似的,起初是吞吞吐吐,最终稀里哗啦…… 哦,管它呢!管它呢!它什么时候化的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横跨三个湖——中 海,南海,北海——的那座拱桥。拱桥上的汉白玉栏杆,栏杆旁的两个少女,只是 凭栏北眺,便一眼看到了湖水!只是那么一眼,便也双双融化了!身心都融化了…… 便也梦一样地叫了——就像鲁迅为《八月的乡村》所作的序中所说的:那来自 东北三省沦陷区的萧红和萧军一踏上大后方的土地,就“梦一样地叫了”! 尽管这不是一九三七而是一九六七。不是抗日时期而是文化大革命;不是从沦 陷的东北三省到大后方青岛,而只是从京郊到市内;不是萧军和萧红,而是我们— —我和涂雅!只因为无轨电车路过北海,便下了车,一下车就直奔拱桥,一上桥便 看见了湖水,一见到湖水融化,便也如同萧军萧红一般地叫了…… 真的,我们真是那样叫了,倘若二萧在大有灵,一定会听到和他们当年一样的 叫声,(不,那时,萧军还健在。还在台上向揪斗他的造反派施展他的老拳,真是 一条汉子,到老都是一条硬汉。)……真的,与其说是萧红能听到我们的叫声,不 如说,我听到了她的叫声,在我叫的那当儿,我觉得那是她在叫,她的声音在通过 我的喉咙在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如百灵一般鸣叫,她的声音一定是这样的!我从当时 仅能看到的鲁迅文集里(当时的文艺书籍仅剩下了鲁迅文集了)知道了这一点,虽 然先生只字没有说过萧红的声音和相貌,但我知道,定是这样的,定如我们两个少 女,定是这样的婀娜多姿,这样的驾啼婉转……啊,我爱鲁迅!这要感谢那个时代, 因为那时代只推崇鲁迅;我爱萧红,那要感谢鲁迅,因为鲁迅爱她,珍爱她。只凭 那序言中引用她的那一句“梦一般的叫声”,我就与她通上了心灵,而我真正读到 她的书时已是在近二十年之后,二十年后,我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时代大错特错了, 但都庆幸地知道我在那个时代所萌发的对萧红的爱没有错,越发地没错!如今,我 已是知天命之年,我仍能从字里行间中掂量出她的那一颗不安分的心灵,双手掂量 着塞进自己的胸怀,便倏地搏动起我少女时代的心律。喉头发紧地哑然地发出了那 个时代的声音。是的,三十多年前的我们一如五十年前的萧红,却一样的大时代! (大乱世哦!)一样的小年轻。一样的年轻,想必也有一样的声音。 是的,那声音定是一样的——少女的声音,萧红的声音。我和涂雅的声音: “哦哦!春天!” 一样地自敌战区来到了大后方,从战争来到了和平—— 我们来自的海淀亦如二萧来自的东三省,真是水深火热!八大学院,再加上我 们八大学院的附中,大学里书三个司令部,中学生有红卫兵,西纠,联动,四三、 四四派,大学里有八大领袖:蒯大富,韩爱晶,王大宾,谭立夫……等等,等等…… 只一个清华园,只一个夜晚,只是斗王光美的那个夜晚,就是何等波澜壮阔,何等 的万马奔腾,何等的烈焰熊熊,红旗飘飘,歌声阵阵,口号震天: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打倒刘少奇,打倒王 光美,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当时的我,人海中的一个女中 学生,随着如林的手臂也举起自己娇嫩的拳头时,忽发奇想:如果,彼时彼地,就 在我的脚下,就在万众一呼的顷刻,大地裂开一个巨口,或是地底岩浆喷发,将这 一幕完整而永久地吞啮,定格为永恒,而留待后人考古,那会是什么光景?后人能 否考察到那地缝深处或是火山灰下掩埋着的激情?大是大非,大忠大奸?大文化? 大革命?如何区分不共戴天的两派,保皇党或造反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 毛主席的红卫兵?犹如历史书上的庞贝古城,考古学者是如何区分那狱卒和囚犯? 是啊,这是我在学世界史时一直困惑的一课。在那个仲夏夜的清华园里,在那个万 人的批斗会上,竟有那么一个女中学生荒诞不经地冒出那么一闪念,一种青春期的 胡思乱想?走火入魔?神经错乱?……这一闪念稍纵即逝,说忘就忘了,一忘便忘 得无影无踪,犹如林间的游丝,水面的风,夜间的萤火虫……但后来,二三十年之 后,在我已届不惑,这一闪念又冒了出来,是在秦始皇兵马桶的挖掘坑旁,不是那 些修复整齐威武雄壮地排列站立的秦兵马涌,而是那一堆一堆的碎片,残头断臂, 狼藉不堪,却又触目惊心地,突然一个寒战,带着那个闪念,那个已经变得很古老 很古老的闪念掠过我的心头堵住我的喉头……我闭上了眼睛,我想起了那一九六六 年的仲夏夜,那清华园里的一幕……哦,我扯远了,扯乱了。 我要说的是之后,夏之后的秋,秋之后的冬,冬之后跨入的另一个年头:一九 六六年之后的一九六七—— 一九六七年,早春,两个来自海淀的女中学生,我,涂雅,站在北海公园外面 的汉白玉栏杆上,一眼看到了融化了的湖面,便也融化了,便也叫了。 除了感觉上一如当年的二萧,从前线到了大后方似的叫了起来,还因为我们从 郊外来到了城里。换言之:是乡下人进城般地叫: 哦,北京哦北京!城哦城!真正的北京,真正的城! 虽然我们看不起东城,西城,更不消说崇文宣武,但唯独这里才是真正的城! 版图上的北京就是这么四个黄色方块。方块被涂成黄色以说明是城里,而方块外面 涂成大片的蓝色的一概被视作乡下。我们引以为荣的八大学院,老北京人可以不屑 一提,只要你说是来自海淀,人家就把你当作了乡下老土儿,那可就有的问了:海 淀来的?是塔院公社啊还是四季青?是三角镇啊还是大有庄?是黑山沪,还是红山 口?是种菜的还是种御田梗米?一个劳动日几个工分?一个工分几分钱?是满人不 是?在不在旗?是正黄旗还是正红旗?抑或是镶蓝旗还是镶白旗?……那些老北京 的眼里有谁?!假如你的祖宗不曾住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至少你得戴着屁帘子 在灰不溜秋的胡同里的大杂院里长大,假如你说不了一口棒渣子北京话,也得如人 艺的舞台上艺术家们,于是之,蓝天野们千锤百炼字正腔圆地从丹田中所发出的那 种称经典的京腔京韵,要么就是梅兰芳们,或是小白霜新风霜们的京片子,除此, 你不被认可为北京人。倘若他们听到我和涂雅的叫声,他们会不以为然——“…… 海淀的吗?海淀的也不是这个声儿啊?”在老北京听来,我们那声既哆又胯,在我 们看来,老北京们那劲儿真是少见多怪。 我们那声儿后来被定义为奶油北京话。那时海淀的八大学院说的基本是这个话。 我们那话后来延续下来了,而老北京话现在已销声匿迹,除非是在人艺的舞台上。 而我和涂雅的那叫声,那腔调,在城区不中听,但在八大学院确是很流行。 八大学院就是八大学院,学院路不是小胡同,教授和大学生们在那里,科学和 文化在那里,海淀让我们感到自豪,有如那歌词儿:“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 族优秀的子孙……”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们是常将“黄河之滨”改成“八大学院” ——“八大学院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唱起来同样顺口…… 就是说,有两个北京,一个是灰色的,一个是绿色的,灰色北京指的是市区的 胡同,而绿色的便是郊区,不是那些作为农村的郊区,而是西郊,布满学院和科研 单位的西郊海淀,麦浪滚滚,书声朗朗。灰色的是小市民,老北京,而绿色的是精 英;灰色的是历史,而绿色的是未来;灰色的是现实,绿色的是浪漫;灰色的是世 俗,而绿色的是超凡…… 而我们,便属于绿色的北京。 这也意味着清苦,寒窗苦读,不是十年寒窗,而是十七八年,或者更多,假如 你读完六年附小六年附中五年大学之后还要读博士副博士什么的话。 而且,还要住校!可以说是像瑞士的寄宿学校,也可以说是像修道院,也有点 像军营,我们不市俗,而很贵族,不土气而很洋气,很学究也很行伍,很独立也很 集体,很童贞也很早熟,既清心寡欲又雄心勃勃。我们从图书馆里借外国小说,伟 人的小说,但只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类的,我们崇拜保尔,但私下里对有关 冬妮亚的很着迷,我们将保尔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 一次……”写在日记本里,贴在墙上,当作座右铭,而将描写冬妮亚的篇章偷偷地 折上页,掖上角,夹上书签,或是半夜打着手电在被子里用手蘸着唾沫翻来覆去地 读着,以至于这些页打了卷,磨糊了字迹,图书馆理员一而再再而三地修补的残页 便是这些篇章:冬妮亚的美丽,她作为林务官的女儿的生活,那座舒适优雅的林务 官的房子,还有她与保尔在雪原上的相遇的那张插图:毛茸茸的裘皮大衣,毛茸茸 的帽子,毛茸茸的皮袖筒,裹着娇小的她,从软卧列车上下来,面对着她少年的朋 友保尔,而保尔穿着红军的衣帽面对着他的专政对象……哎呀呀,在深夜的宿舍里 打着手电翻看至此,真让我们这些寄宿女生唏嘘不止…… 后来,在深圳,在八十年代,我将这些少女回忆讲给了凯南,我才发现,冬妮 亚情结绝非我一人独有,而是根深蒂固地都积在我们那整整一代女性的心灵深处。 更有甚者是凯南,她为此魂牵梦绕大半生,索性在知天命之年跑到乌克兰,亲自拍 了一部电视连续剧。那时节,苏联已经解体,更体说前苏联的那些青年,他们已不 知保尔是何人物,却被一个中国女人拉了一个中国剧组,由中国人来导演他们前辈 在二十世纪初的故事,放映时已是二OOO 年,说是世纪情结毫不过分,因为那时不 仅跨越了世纪而且跨越了千年……不消说在中国放映时的轰动了,但奇怪的却是我, 当经凯南重新包装的完美无缺的冬妮亚出现在电视中时,我想的却是那个时代的我 们,比之冬妮亚,我们更应成为一个传奇…… 本应是久旱逢甘雨,但这甘雨倾盆而下之时,我却品不出其中的甘甜,而只是 想着那缺雨的年代,缺雨的年代里也有花儿开放,而且,别有一番韵致…… 那时代的花儿——我和涂雅,还有其它——这才是值得一说,至少值得我说, 我若不说,让谁说呢?泰坦尼克说两三遍了,英国人说完美国人说。冬妮亚呢,是 苏联人不说了中国人又说。还有安娜。卡列尼娜、郝思佳,费雯丽演完《魂断蓝桥》 又演她。但我们呢?至少让我自己说说……让我接着说—— 总之,那时的我们很少进城,文革前包围着我们的是考考考,文革中包围着我 们的是闹闹闹!当然,包围着我们的还有麦田,大片大片的麦田包围着我们,应该 叫作麦海才对,学校成了大海中的一座小孤岛,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立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节气分明,农事分明,却与我们互不相扰, 两不相干,犹如天上人间……因此,尽管我们说自己是乡下人,任那是自谦,是矫 惰,是假惺惺!所以,当我们偶尔进城,路过北海,透过拱桥,看到了融化的湖面, 我们才意识到了春! 于是我们叫了! 哦,春!哦,北京!哦,和平! 我们叫了,我们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我们的手伸向湖心,那时,桥上还没有栅 栏,连通向中南海的那一侧的桥栏也是无遮无拦,只有巡逻的解放军来回地踱着, 他经过我们身旁,曾再三回头,但我敢说,那绝不是因为警惕,而是因为我们的美 丽—— 有谁能在当时看到这两个少女,一定会说我们绝顶美丽:犹如一株小白桦,青 青的,细细的,直直的,高高的。悄悄地,枝杈上初探着包裹着褐色绒毛的尖尖的 银色的芽苞,有着说不出来的苦丝丝的汁液与芬芳,那便是我。另一株则是繁花盛 开的苹果树,那是涂雅,她真是艳丽而喷香! ——涂雅,她不是成熟的果实,但在她开花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果实的全部香 甜和圆润,全部成熟与扭力,她的长发被风吹向身后,像一面旗帜,而脚尖跷着, 她的一手伸到脑后拢头发,一手伸向湖水,脖子有如引吭高歌的天鹅那样叫着—— 事后我想,不是当时的事后,而是事隔三十年之后的我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时我们 确实是叫了,但叫出声的是她,是涂雅,而我,是自以为叫了,其实只是在心里, 在心里像二萧那样叫了…… 只有涂雅才那么忘情,只有涂雅才那么叫,也只有涂雅能有那样的身姿—— 她又挺起了胸,她发育得真好,她乳胸的轮廓跃出汉白玉栏杆挺向湖水,像探 出一个半圆的月亮,任何人都会望向这月亮的,连她的女友,我,也不例外,只是 我从不正眼,我羞,替她,也替自己……只有她才这样,我们才不呢!但她已经这 样,我们早晚也是这样,因此,只要看到她这样,我就会脸红,就会含起腰,移走 眼……但我会斜眼,偷偷地去看,在汉白玉桥,我就这样偷偷地去看那“月亮”, 是的,这样的“月亮”没有人会不去看,没有人会不想看的,但有谁想过那“月亮” 的背后是怎样的?有谁看过“月亮”的背后吗? 我! 我看到了什么呢? 鞭痕!那“月亮”的背后是鞭痕! 啊,且慢,且慢说“月亮”,也许我应该说说我们是谁?那巡逻的解放军一定 想知道这两个依栏眺望的少女是谁?在那个时代,那个春季,那个春日,在那个桥 上走过了多少行人,多少过客,他一定唯独记住了我们,并且作为他服役北京的独 特的记忆,两个依着北海的汉白玉桥栏的美少女会一直留存到他今日的记忆里,当 年桥上的巡逻兵至今已垂垂老矣,却仍会随着每个春天的到来想到当年他作为一个 年青士兵的时候在北京遇到的那两个少女:是谁?那两个妞儿?她们真有个意思儿, 她们俩定有段故事儿?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如今我想告诉他我们的故事,我想对他娓娓道来: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犹如高更的一幅画的标题—— 但那退役的老卫戍兵如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