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伊腊,北医附中高一(四)班学生,学号651412. 她,涂雅。北医附中高二(三)班学生,学号642235. 上述的说明如果使人听起来不拿我们当回事的话,那么我再作如下的补充—— 我们是化学课代表和舞台女主角,是“居里夫人”和“嘉宝”。是绿色的海淀那蓝 色的天幕上的两颗明星,不太大,不太亮,但也闪闪发光,而且十分迷人的黎明的 星辰!——如此这般,听起来又该作何感想? 我对化学的热爱是从教科书上开始的,不是从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而是书里 面的插图,那一帧鸭蛋圆的居里夫人的肖像画,使我一见倾心,我热爱她的容貌她 的服饰,因此也热爱她的学科,那本来应视作畏途的化学却成了我梦想的圣殿,想 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将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穿着黑色高领束腰曳地的长 裙,在清一色的男科学家的注视下款款地走上瑞典皇家学院的领奖台……我便已经 “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我在化学课上遐想的光景远比听讲的时间要多。但我仍成为了尖子。正所谓心 诚则灵。而学校则拿我作为一颗卫星,准备作为教育革命的成果发射出去——也就 是说,作为高一的学生,却让我选修高二和高三的课程,伺机等待着爆个冷门:哇, 高一的学生提前上大学,而且还是前几名!——这当然是校方的指望。文化革命前 的那一年,毛泽东搞的一个教育革命,让我出尽了风头,也吃尽了苦头。侥幸几次, 我答对了高年级的试卷,校方大喜过望,将这战绩四处宣扬,同时大张旗鼓地让我 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但把我本年级的试题当作小菜一碟拿到我面前时,我却没有 及格。校方的脸刷白了。 “我们毁了她了……”偶然间,我走过校长室,从门缝中听到了里面激昂的争 论,“她连基础课都没有学会,怎么能考大学呢?不仅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都 够呛……” 一直到现在,接近知天命之年,我才躲过那个恐俱的梦,梦中的我一次一次地 临近高考,考场设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一迈门坎我便两脚踏空,从悬崖上往下坠, 那坠的过程之长好像是无底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告诉 自己:这是梦,我不仅早已上完大学,而且生命已经过半……不要坠啦,不要怕哦, 醒一醒吧,醒一醒吧! …… 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短发垂下遮住眼帘,瘦脖颈,削肩膀,像一株头重脚轻 的芦苇,抱着一大摞书,身上沾着化学试验室的气味,像只飘渺的孤鸿,幽幽地穿 过校园……这便是当年的我。 在等待“发射”的日子里,忽而坐在高年级班的后排座位,忽而独自坐在图书 室里,忽而被老师叫去“开小灶”——也就是,一对一地单独授课。穿过晨练的大 操场边上沙坑,穿过被称为外文角的小杨树林,(那里是学生们大声地背诵外文单 词的地方,后来却又被称为恋爱角)……在众人的注视和忽视中,我独往独来,目 不斜视,那么地孤独,又那么地高傲。因为除了作为一颗秘密的卫星之外,我还是 个小官儿,是共青团里的宣传干事,那时候学习好的学生总要赏一个官儿当当的, 学而优则仕嘛,那是中国从古到今,从小到大的传统。我的学生时代自然不例外。 官儿不大,也没啥实权,但却很显赫:开会,我当司仪;演节目,我去报幕。主席 台上没有我的座位,但我总是站在台边,一络头发垂在节目单上,一角蓝色的幕布 遮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影。 而她,涂雅,她是永远的女主角。永远的女一号。全校头一号大美人,八大学 院附中文艺汇演的获奖者,法定的舞台中心,她站在哪里,灯光就打到哪里,目光 就集中在哪里。 她的经典剧目是《椰林怒火》。 “……下一个节目:《椰林怒火》,由高二(三)班演出。女游击队长阮氏玉 由涂雅扮演……” 身穿紫碎花对襟小褂的我,虽身为报幕员,却像是一只屋檐下的燕鹊,我的身 影衬在巨大的幕布上是多么不起眼,而我报幕的声音在人头攥动的礼堂里显得多么 微不足道,但之后的肃静是多么地巨大,超过了任何声响,而且,幕布仍然紧闭。 我退下,躲在幕布的一角,心在跳着,这是期待——这是我后来知道的——这是戏 剧上的“期待”,在大幕拉开以前的那种肃静和企盼,那种空白和空虚,会将人的 胃口吊得有多高,会将人理想扯得有多远,而将欲望埋得有多深……是的,也许就 是这种“期待”,在我的人生中埋下了戏剧的种子,使我最终被摆上了缪缨斯的祭 坛。但那时,那个依在幕布边上的我只是为她人报幕,听着掌声为她人而鸣。她, 便是涂雅。 瞧,她就要上台了,她长发披肩,裤脚宽大,斜挎冲锋枪,从我身旁经过,裤 脚和冲锋枪绊了我一脚。后台是多么的散乱,而她的化妆也是那么地夸张,粗劣, 在昏暗的幕布后看起来有点怪异,像庙宇中的泥塑。但当她深呼一口气后,矜待地 并向后台一个示意,早已准备好的两个男生将大幕哗地一声向舞台两侧拉开,我被 席卷跌下舞台,而她已在舞台灯光下站定,摆好一个造型,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观 众,她光彩照人,举世无双: “为了伟大的祖国越南,为了伟大的领袖胡志明,为了南北同胞的统一,让我 们向B52 轰炸机开炮!预备——放!” 越共女英雄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打下一架一架美国飞机!不幸落入敌阵, 五花大绑的她,面对着敌人的皮鞭坚贞不屈,慷慨悲歌,喊着“打倒美国鬼子!胡 志明主席万岁”光荣就义,但战友们又救活了她,在椰树下她有一大段歌唱。当她 最后倒下时,八个越共战友们将她高高地水平抬起,她横躺的身躯犹如山峦的起伏, 她的长发直垂在地,而她的头上越共国旗高高升起…… 然后是我,在回肠荡气中,我像一个幽灵一样从幕布中隐隐地现出又隐隐地退 下: “演出到此结束!”我说。 我的口气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哀伤,因为我还沉浸在剧情里,还淹没在涂雅 的光环中。还因为晚会散了,夜凉了…… 人生如戏,大幕落下,这哀伤是必然,永远的。 永远不得而知的是:会有多少个同学在熄灯号响过后,上床不眠,浮想联翩。 女同学想着涂雅的脸庞,而男同学想着涂雅的曲线。尤其是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同学 们,他们从台下注视越共女英雄的目光可不像女同学那样热烈,但也不像女同学那 样单纯。他们已是毛茸茸的唇边和鬓角,使得他们的脸庞已不再圆润而出现了棱角, 他们的目光闪烁着因克制而略带阴郁的光芒,……作为报幕员的我在台上可是比谁 都看得清楚…… 随后的那一个夏季,便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时代——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喽!文化大革命喽!” 这革命带给我的第一个狂喜,是宣布取消高考,这是从女一中开始的,女一中 的女才子们率先向全国的应届毕业生写了一封倡议信:号召大家不进考场而上文化 大革命的战场。此信在《人民日报》上一发表,真如晴天霹雳,福兮祸兮,有人当 时就知道,有人后来才知道,但一代人的命运就此改变却是不容置疑的了。对于我 来说,我当时清楚地意识到,我这颗已经进人倒计时的卫星不再发射了,不能凌霄 而上,也就不会一落千丈了,不能升天,也就不会坠毁,我怎能不为这革命欢呼雀 跃: “文化大革命喽!文化大革命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斗居里夫人!? 还没等我弄明白,我已经被拥到了操场上的沙坑旁,那沙坑原是体育课上用作 跳远的,但在文革中,小规模的揪斗总是发生在那里,也许是为了揪斗时难免发生 的冲撞或是动手动脚,在沙坑是一种安全的考虑?也许是沙坑和沙场都有一种文字 和意味上的相近,都有一种征战的意味?当然这么说未免有点小儿科,可我们那时 确实是小儿科……总之,当我被推到沙坑里面时,我才知道批的不是居里夫人,而 是居里夫人第二,或曰小居里夫人,或曰以居里夫人自居的我! “我?!”我岂能作到“宠辱不惊”?在尚未分清是宠是辱之时,我已是大惊 失色了。 “我没有以她自居,更不能和她相比,我当不了居里夫人了,我就是想,也不 可能当,我就是能当,也当不成,因为……”不知是宠是辱的我亦不知是喜是悲, 我停顿了一下说:“因为,因为文化大革命了……” “啊,到现在,她还想当,啊,她这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啊,文化大革命万 岁,啊,资产阶级白专道路完蛋!打倒居里夫人!打倒小居里夫人!打倒修正主义 苗子……”容不得我任何分辩,周围一片喊声。教科书被撕碎了,那有着肖像插图 的碎片在甚嚣尘上的声浪中,伴着夏日的干燥风扶摇直上。 这便是我的下场: 当不成居里夫人了,却又为居里夫人挨斗。 我低着头,但我感到那被撕碎的夫人的肖像却好像在九天之上看着我,我心里 却隐隐地感到宽慰:我想,谢天谢地她没有活在现今,但她一定知道我是为她挨斗, 为那个梳着发髻的秀美的夫人挨斗,这是我的光荣,我的奉献。在那个沙坑前,也 算是站在了瑞典皇家学院的领奖台上一样的了,想至此,一股悲壮之情夹带着幸福 之感油然而生,有人说,我对批判视若罔闻,还面露笑容呢! “你们看你们看,她还笑呢!你们看你们看,她连笑都模仿居里夫人呢!” 后来批斗我的人又彼此批斗了起来,因为斗完了“居里夫人”,他们还要再斗 阿基米德、牛顿、伽利略甚至爱因斯坦,当然都是加引号的,或是加个小字,或是 加个第二——小牛顿,爱因斯坦第二——于是就互相扣帽子,沙坑前的揪斗会就成 了加冕典礼,被扣上帽子的同学奋力反击着,而没被扣上帽子的人又盼着能被扣上。 最后,又争论着是否真的就不高考了,为了表示革命,实际是为了死心,同学们在 将各自的书包底儿朝天地往沙坑里一倒,撕碎了所有的教科书,有一位同学藏起了 一本高考参考书,被发现后当场批斗。这便是我的母校的文革史上著名的革命事件: 焚书坑儒…… 我反而被冷落在一旁了。我绕过散落着居里夫人的肖像碎片的沙坑,悄然地离 去了。 我的梦想从那天起也成碎片,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从开着窗子里闻着从操 场沙坑那边传来的夜间沙子的特有的潮湿和腥味,那一夜的梦境再也没有从高空坠 落的感觉。平和,安静,一夜酣睡,清晨醒来,学着古代美人的样子慵懒地赤足踱 向宿舍窗口,望着还弥漫在校园里的晨雾,我知道从此没有出操的号声,早自习的 诵读声,上课的铃声,……那情景就像二十年后传人中国的一部俄罗斯电影的名字: 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从此也没有人再提居里夫人,没有人再提卫星发射,更没有晚会上的司仪,舞 台上的报幕,于是也没有人再斗我。再注意我,我穿着紫碎花的衣服,在校园里随 着大流游来荡去,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成为了明日黄花。 而涂雅,却是另外一回事—— “就是那儿,那儿,他把涂雅从那儿带走了!”耗子说。 耗子永远是充当通风报信的角色。他已是高三的学生,但他小小的个子,像是 个发育不良的男孩子,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永远像是大难临头。 耗子将我带到二楼半,所谓二楼半,便是在两层楼梯中间的一层走廊,亦是现 在所说的“跃层”,是区别于教学区的教研区。一扇门里便是一个学科的教研室和 休息室,肃静清洁神圣,是老师们的领地,统治者的宫殿。平时学生们很少问津, 只有学生中的上层,班干部课代表什么的才有权来到这里。比如过去的我,抱着全 班同学的作业本,在门口细声细气地喊:“报告!”……现在,老师们如同犹太人 一样地撤离了,但学生们却更少来到这里,因为“某男”已经在此进驻! 某男—— 高中二年,出身革干,身高一米八O ,长相平凡,成绩中等。沉闷,阴郁,默 默无闻,像一座死火山,体魄亦然:成熟而又昏睡着,像他这样的男学生在我校是 一批人,不让老师骄傲也不让老师费心,因为他们高过老师一头,他们在老师面前 很羞涩,老师对他们很客气,出操时他们跑在最前面,而上课时坐在最后面,晚会 时躲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涌动着的岩浆,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沉 重的学习和考试压抑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场革命,没人知道这涌动着的岩浆将作 何种形式的喷发,但这革命给了暗流一个喷发口……使他在这个小小的附中成为了 一个人物,在校史上留下了一页,不,够不上一页,准确地说仅仅是一笔,一小笔, 但却是不光彩的一笔……我不能写出他的名宇,也不愿编造一个名宇,我管他叫作 “某男”,是因为他曾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并且直至今天仍真实地存在着,尽管我 不知道他现在何方,仍否健在,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在!肯定在!并且能看到我的 文字,能看到我对他的称呼——“某男”。他定会感到痛楚,不是吗?因为在这样 称呼他时,我自己已先感到痛楚了…… 不参加任何组织,也没有任何人参加他的组织,某男扯起一面大旗自己作光杆 司令,他端着那面大旗像是端着一把刺刀,迈着正步走入了二楼半,笃笃有声,他 用那旗杆的尖捅开了一个教研室,并用那尖对准惊慌失措的老师,他的目光却谁也 不看: “我,以某司令部的名义,限你们五分钟内全部撤离此地……”。 没有五分钟,连一分钟都不到,当某男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老师们便卷起书本 绕过他的身后鱼贯而出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教研室的中央,背对着敞开 的门口,一动不动,像是个石雕。但他又突然转过身来,将门砰地一声关死,从此 里面无声无息,更令人胆战心寒。 谁知那里成了某男的私刑室!他有一份黑名单,谁也不知道那上面有谁,也不 知道他根据的是什么标准,好像也不是文化大革命中对付那些牛鬼蛇神的标准?就 像是吃鲜,某男有他独特的口味,吃别人不吃的,或是想不到要吃的……他是一只 阴险的怪兽。总之,某男心里有一本账,一本恩仇录。记着他的高中时代的喜怒哀 乐,七情六欲,他那阴郁的眼睛,瞄准了谁谁就难逃此劫。平日在校园里很难看到 他的身影,但他会像一只躲在云缝里的秃鹫一样,瞄准他的猎物倏地扑将下来:或 是老师或是同学,今天从这里,明天从那里,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直接带 到二楼半。 没想到涂雅竟是首当其冲。 “他要拿涂雅开刀!他拿着皮带!我看见他把皮带解下来了,就这样抵住涂雅 的后背,然后就带到了那个门,然后那门就关上了……” 耗子翘起一个细细的且弯弯的指头在楼梯口向走廊里战战兢兢地点了点,还没 等我看清楚是哪一个门,就顺着楼梯溜了下去,那动作真如同一只耗子一样,而且 爪子上还抹了油。 而走廊里真是静,没有一丝声响,所有的门都紧闭着,就像尘封多年的储藏室 一样,没有一丝生气,更看不出哪一扇门里正在严刑审讯。正在我左顾右盼,举足 不定时,一扇门擦着我的鼻子无声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涂雅,门里的她与门外 的我差点撞了个满怀,我吓了一跳,并小声地惊叫着!而她却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昂首挺胸地从我眼前扬长而去,好像我仍是舞台边上的报幕员,而她仍是台上 的主角,不屑地走着一个过场戏,左边上场,右边下场,却明星架子十足,不紧不 慢,不搭不理,不悲不喜,不卑不亢…… 而门里,那某男的石雕一样的身背影一动也不动,只有从前面飘向身后的香烟 的烟雾说明他是个活物,且不平静,也不勇敢,敢吞不敢吐,我相信如果我一直对 着门站着,他便会被烟呛死,或者被那快燃尽的烟头将手指烧焦,我相信烧焦他也 不会动的,而我对此也毫不感兴趣,我的全部心思都在涂雅身上,我追随着涂雅, 脚步声啪卿啪卿地拍打着二楼半的楼板,像是拍打着一只薄脆的瓶子……在我走到 尽头时,我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 “他对你干了些什么?对你干了些什么?”我问着,一路追问。 无论我怎么问,涂雅不仅不回答,而且不回头。我尾随着她一直回到了宿舍, 并随手带上了身后的门,这时的涂雅仍不转过身,只是面对着窗,窗外一棵树挡住 了操场,她连窗帘也不拉,便开始从头上脱下她的上衣,全部的上衣!先是外套, 再是衬衣,再是背心,最后是乳罩,那么,她的胴体,背对着我的胴体,犹如雪山 一样地使我目眩而窒息了。她还在脱着,并且仍不回头,只是将头稍稍一歪,左歪 一下,右歪一下,就像天鹅叼啄自己的羽毛一样,便从左右两肩上将乳罩的带子退 下,那丰满的胸部便似波涛一样向着阳光汹涌起来,而在她背后的我,只看见那镶 着金边的峰顶浪尖,便也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呀?”我叫着,在她的背后叫着,而我的心在狂跳, 以掩饰自己狂跳的心。 “让你看啊。”她仍是背对着我。 “看什么看啊!”我叫着,“有什么好看的啊!” 啊,那岂是好看啊,那是精美绝伦,那是秀色可餐啊,岂止可餐,那是饕餮, 啊鸣一口,即便你是她的同性,也由不得这样想…… “你没有看见吗?”她又将身子侧了一下,这下子阳光从峰头浪尖上跃到了背 上,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从高昂的颈项,到浑圆的肩膀,然后是脊背,这样光滑 的脊背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不是我们少女所能有的脊背,不是我的脊背。我说过了, 如一株小桦树一般的当时的我,脱下来,充其量也只如同一株青青芦苇,入浴时, 我常如风中芦苇一样地将自己的瘦削的身体贴伏在玻璃镜上,看着其中的影像,瑟 瑟地抱着双肩,从来不敢大模大样。即便是后来,作为女人的一生,我拥有过别样 的美丽,但我始终没有拥有过这样的脊背,当时我是没有长成,长成后也不尽然如 是。 如大理石,又如缎子,涂雅的背比她的胸更美。 “你还没有看见?”涂雅索性拉着我的手,“那么你摸!”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并将我的手硬按在她的背上,摩挲着,猛然间,我的手一 下子收了回来,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不是指她身体的热度,而是我摸到了什么东 西!热辣辣的一道隆起! 隆起!一道!一道!还有一道! 那光滑的背部并非真的光滑,就像天上的月亮并非真的皎洁,登上月球的阿姆 斯特朗(是否就是这一年?)证实了这一点。——当春天刚一来临,当涂雅在北海 的白玉栏杆的桥头向着湖心挺着胸部,像半个月亮探向湖心时候,有谁会想到这月 亮的背后竟是如此伤痕累累—— “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当我的手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似的,刚一触 到她背后的隆起便叫着缩了回来。 “鞭子!”涂雅说,“鞭子抽的!这儿一下,这儿又一下,还有这儿,最后, 又是一下!” 她用一个手指比划着抽的样子,就像是对着一个三分之二拍的乐谱一样地打着 三角形的拍子——“1 ,2 ,3 ,嘣,察,察……” 她完全不像是个受了私刑的人。而且可能还是酷刑!想到当时,当我在走廊里 徘徊着找涂雅时,里面却是鸦雀无声,行刑的人和受刑的人都在那里哑模悄声!这 真是咄咄怪事!还有那三分之二的拍子:蹦察察,蹦察察……!这更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没有听到鞭声呢?”我问。 “鞭声应该是什么样呢?”她反问我。 “啪!啪!” “那是在舞台上,是舞台效果,耗子在后台用教鞭抽着大食堂盛饭的空木桶, 又脆又响还带回音……你得说咱们那时的效果就是好,不管怎么说,耗子作为舞台 监督,那可是八大学院附中里面最棒的一个,弄假成真,不,他弄的假,比真还真, 反而没有人知道真抽是怎么一回事了……”涂雅说那话像是又到了演出季节,我们 一同商量着一出新戏的上演,“现在是真抽,抽肉,抽在肉上是没有声音的了知道 吗?……”现在她颇以一个有经验而且是亲身经验的权威自居了。 “疼吗?……”我按了按那鞭痕,还没怎么使劲,她便大声地哎哟着起来: “轻点!你手下留着点情!” 倒好像是我抽了她一样。 “可他?他为什么也没有声音呢?他总该问点什么吧?总不能什么也不问就打 吧?” “他问什么呢?对我又有什么可问的呢?莫非要他问:越共在哪儿?游击队在 哪儿?而我说:不,美国鬼子,你们从我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你们滚蛋吧……” 涂雅说这话时一口戏剧腔。 “那他为什么要打人呢?为什么要打你呢?如果他并不打算从你嘴里问出些什 么的话?” “他就是为打人而打人。更准确地说,为了打我而打我!” “你和他一点儿边都不沾,既不在同班上学,也不同台演戏,虽然是一个学校, 但他不可能接触到你……” “所以,他要打,通过他手中的鞭子,他终于接触到了我……” 于是,我那报幕员的眼睛清醒了,我再次以舞台侧幕的角度看到了黑压压的观 众席里某男那阴暗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的冷峻的光……他如今对涂雅施虐是因为 他当初受虐,舞台的涂雅以她的美艳让他备受熬煎……可怜的涂雅,她的苦难来源 于她的美。而且是何等的酷刑啊:打的人不喊,挨的人也不叫,华尔兹的节律控制 着鞭子:一二三,蹦嚓嚓…… “你不叫,也不想哭吗?”说此话时,我鼻子已经酸了,我觉得涂雅为美而受 难比之我为居里夫人而受难更悲壮。 “哭?才不呢!恰恰相反,我想笑!不是他们征服了我,而是我征服了他们! 我摧毁了他!摧毁了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心已经粉碎了!已经万劫不复地成为了 宇宙间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涂雅说出了她在舞台上都不曾说出过的最高亢的台词! 她自己的台词! “混乱!”莎士比亚专家孙家秀说,她说这个词儿用的是希腊语,而不是她精 通的英语,“混乱是人类文明中最黑暗的日子!” 孙家秀先生说希腊语时的音调像是喉咙里含着什么。那是后来的事儿。后来, 文革结束后的戏剧学院中,孙家秀先生重新站在讲台上宣讲莎士比亚时所说的话, 她将不久前结束的时代看作是一场戏剧,而且是不高明的戏剧。远不如莎士比亚。 是的,那些日子便是混乱,所有的都破坏了,所有的都颠倒了,唯独大自然依 然有序,冬去春来,而这时,我们来到了北海。 这便是我和涂雅。我们从那里来,到那里去,那里是海淀,而那里,是北海。 “看啊,还有船!”涂雅又叫了。 星星点点,寂寂寥寥,影影绰绰,飘飘摇摇的,一只两只?如沧海一粟,但确 实是有的。 春天已是奇迹,更不消说冰雪消融,碧波荡漾,但是有这已不能用奇迹来说明, 这只能说,是怜悯,一种至高无上的冷悯!可怜见我们的年轻,可怜见我们的美丽, 可怜见我们的无辜,在苍穹之上,在冥冥之中,垂顾着我们,关爱着我们,眷恋着 我们。 有船,这便是林语堂的北海,鲁迅的北海,还有《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她 穿着蓝旗袍围着白围脖和她的至友王晓燕走过的北海,直到文化革命到来时还不曾 改变,直到我和涂雅走来时还不曾改变的北海哦…… 像燕雀一样,我和涂雅一下子飞到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