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男子 就那样,静静的,短排的,一行人,排在船坞旁的那个孤单单的售票亭前,春 还是寂莫的,想起来,那个年月,像我们这样来逛北海的人真是不多。更何况是早 春,还是春寒料峭啊,使人感到弱不禁风,毕竟早春不是人人都可以消受的啊!而 能感到春风的温暖的,恐怕只有来自郊外的我们。毕竟皇城根旁市区要比西山脚下 的郊区高上两度,被西山的朔风吹拂了一冬后再沐浴在皇家员林的风中的我和涂雅, 立刻感到了皇恩浩荡。 我们跑下去,排在了队尾,前面没有几个人,也就是三四个的样子,很快轮到 我们,于是我们赶快凑钱,而我们两个人的小钱包里共倒出了两三块钱,作为一个 中学生,在那个时代,这不算是个小数字了,一个月的伙食费也不过是七块钱嘛, 而划一个小时的船是三毛钱,想来这钱够我们乐一阵子,但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要收 十元的押金,这对于我们来说便是天文数字了。当钱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递进去又被 推出来时,我们傻了眼了,我们曾无数次地划船,但我们从未付过钱,一切都是集 体活动,一切都是共产主义,我们不知道有付钱这一说,即使是付钱也是由别人, 家长或校方。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进行过消费活动,尤其是两个女孩子单独地在公 共场所里的消费,还真是第一次,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十元钱,这是一个月的伙 食费外加上女孩子必不可少的卫生费,哎呀呀,怎么可以向我们要这么多呢?我们 是学生呀,不信可以看我们的学生证嘛,要么就押我们的学生证好了啦,而且,你 看,我们是多么诚实的两个女学生啊,我们不是那种坏小子,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 来的,而且,再看一眼就会知道,我们不仅诚实而且可爱,可以说是人见人爱的, 不信,你看你看…… 我们趴在窗口上,将脸贴在玻璃上,用表情,用语调,用挤眉弄眼加手势,我 们央求,我们发誓,信誓旦旦:向毛主席保证,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致以无产阶 级的崇高敬礼!……哎呀呀呀,那个时代创造出多少誓言呀:有钢铁一般坚硬的, 有热血一般火热的,还有大海高山一般的,海枯石烂什么的,有多少用多少!就这 样,我们两个女中学生在那里扒着窗口讨价还价,钱被推出来了,又递进去学生证, 学生证被推出来了,我们就把脸堵上去,一张脸朝左歪,一张脸朝右歪,那个小小 的窗口被两张少女的脸烂熳得一塌胡涂。而我们的头发向后吹着,漫卷着,甩在排 在后面的人的脸上,使他们不得上前。 是的,就在我们耍着赖皮,死缠活磨的当儿,在我们的身后,又有几个人断断 续续地排了上来,靠我们最近的是两个男人,看来他们是一伙的,一个穿着国防绿 的军装,而一个穿着学生蓝的制服,他们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的话,并不在意前面 的两个女中学生的举动,直到女孩子的长发甩动在他们的脸上时他们才后退了几步。 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划船,只是在那里站着已使他们感到了享受。其它的寥寥的后来 者也是如此,他们稀稀拉拉地来到,松松散散地排着,他们并不是当真想来划船而 是借着船来看湖,来领略早春。他们看着湖似乎比真正到湖上去更好,即使没有两 个少女在前面捣乱,他们也会举足不前。 关于那个春,那个早春,那个湖,那个湖边上船坞,那个小码头旁的小售票亭, 亭前那几个稀稀拉拉的人们,东张西望,心猿意马,徘徊踌躇,不知所措,无所用 心,无所事事。人们在湖边上只是那样站着。说是排队,却将脸面向湖,就像那些 刚解开缆的便横着的小船,除了那两个少女的叽叽喳喳,真像是一副静止的苏联小 说中的插画。 钱和学生证最后一次从窗口扔了出来,连小窗口也关闭了,除非是下一个面孔, 只有那个的时代,铁一般的纪律能拒绝这样的面孔。我们绝望了,失败了,决定撤 了,但就在我们从窗口转身并将脚迈出队伍时,涂雅作了一个姿式—— 两只胳膊高高地抬起,就像是要伸懒腰似的,抬到脑后,再把头发高高地拢起, 拢到头顶,就像是要将头发束起似的,然后,手一松,发头像瀑布一样地,飞流直 下三千尺,而那手也就势地从头顶滑向脑后,再搂在脖颈,手背正托住腮帮子,定 格! 一个不可抗拒的姿势!一个无往而不胜的姿势!一个涂雅式的姿势!—— 涂雅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身姿,就像战士知道怎样使用自己的枪。涂雅那姿式 便是端枪的姿势,是世界上最优雅的端枪姿势,最温柔也是最残忍的姿势,在那个 私刑室里。我不知道她的这个姿势使得那些被压抑到极点的某男,那小法西斯的内 心受到了多大的震撼。他为此而挥动着鞭子,但结果是,他不敢撕开涂雅的衣裳, 到头来,他压根儿没有看到那迷人的胴体。 “事情是这样的,这样这样这样的,那么你们可以不可以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涂雅又作了一个姿势,那是要钱的姿势,我真没有想到她还会这个姿势,而且 是这样的娴熟,她一定是从戏剧里学的,但是哪出戏剧呢?我却想不出来,因为无 论是哪出戏剧,涂雅一定是主角,而主角一定是英雄人物,至少是正面人物……。 如果不是来自戏剧而是来自生活,那么在生活中我们更是从没有和钱打过交道,尤 其使我难为情的是涂雅这样一转身就要钱,那可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在 我们趴在窗口死活磨蹭时她就暗自算计好了的,她在那时已经故意高声地说话,以 便让后面的两个男人知道事情的原委。 “啊?什么?钱?……当然,可以,钱没有问题……”那穿国防绿的人说。 穿国防绿的看来要比穿学生蓝的年长得多,他已是中年人了,发胖且有点秃顶, 大大咧咧中又有点漫不经心。那穿学生蓝的无疑是学生,大学生,这也是无疑的, 没有比中学生更能看出谁是大学生的了,尤其是女中学生!而大学生也更能注意到 中学生,当然也是女中学生,在此之前,我想,那个学生蓝已经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们了。好像还是他捅了捅那个国防绿一下,正侃侃而谈的国防绿才收住话头将目光 对准了我们。与其说是国防绿听清了,不如说他看清了——两个少女就那样地将手 背在后面,面对着两个男人,那么可爱的样子,却是要他付钱—— “啊,钱?钱没问题,让我来……” 国防绿将我们拨拉到后面,从怀里拍出皮夹,从里面哗哗地抽出几张大票,也 许就是三元两元的,但在当时就是大票了,我和涂雅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嗬,真有 钱啊,怪不得说“钱没有问题”呢!国防绿将我往身后一拨拉,自己走到前面的窗 口,涂雅又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而我最烦她这个样子,于是背过身去,这样我就 和他们背靠背而和那个学生蓝面对面了—— 我们的距离是那样近,可以说是面面相觑,鼻头对鼻头,眼睛对眼睛,我们就 在这咫尺之间我们彼此为对方惊讶,为这相遇惊讶,呀,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人儿 啊,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儿,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和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再普 通不过,只不过在这个距离内发出了光电,这是一个尖端放电的距离,这样的相遇, 人会成为神,因为那是两个带电的肉体。 带电,是因为年轻。年轻到了极点,多一点则老,少一点则嫩,阴电和阳电, 都那么充沛而新鲜。还有他的羞涩和我的大胆,都是那么少见。 学生蓝没料到是这样,睁大了眼睛望着少女,两个年轻人定睛地望着,学生蓝 又低下了头。 但那只是一瞬。 “哪!好啦!上船吧!”涂雅拿着船票在我眼前晃着,欢快地叫着我。 “且慢,”我说。我完全可以说“等等”,却偏说了“且慢”,这个词即显示 出问题的严重性,即严肃又权威,耸人听闻的意思,但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这 个词果然有效力,大家都站住了,学生蓝和国防绿,并且肃然起敬,洗耳恭听: “我们只是让你暂时替我们垫上押金,而不是让你们替我们交上租金,押金在 最后还要还给你们,而租金我现在就交给你们,呶。”我一边强调着“垫上”和 “交上”的区别,一边认真拿出小钱包,一边算计着一边往外掏钱: “每小时三毛,我们划两个小时,只两个小时,绝不会超过这个时间!呶,这 里,一二三四五六,六毛钱,你们拿去。” 我想当时我哗哗地掏毛票的派头丝毫不亚于那国防绿掏那二十元押金。 一时,我使他们迷惑了。那国防绿本想拒绝我递过去的钱,但又收了下来,他 无论是替我们出钱还是收取我们的钱,都是无所谓的样子,这使我多少感到受到了 轻视。而他们也多少意识到了我是个怪女孩。 但当我们——我和涂雅——飞向船坞的时候,一切荡然无存,只有欢乐,我们 跳上船时像翘翘板一样将船头船尾荡得老高,浪花溅了船工一脸。而不紧不慢地走 来的他们——国防绿和学生篮——却哑模悄声地,就那么一拨桨,一掉头,连个水 纹都没有留下,就像是在镜子上一样,咝溜一下,娴熟而又疾速地将船划走了。 “我们不会将船扔掉的,”我们朝着他们的背影喊着。“我们也不会超过时间, 我们更不会取走你们的押金的……不过,你们也最好两小时回来,这样更稳妥……” 现在想来这些话很可笑,当时我可是一本正经的。 说完,我们就箭一般地划走了,像是一艘海盗船一样地横冲直撞。勇往直前。 啊,一切顺利!一切运气!我们在船上大呼小叫:万岁啊春天!万岁啊湖水! 万岁啊雷锋!万岁啊十元押金!来之何其不易又何其易尔! 这叫声这姿式不再是像萧红而是像是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括号列宁(这是我 们当时称呼列宁全称时的时尚的叫法)。而船成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马 列主义的阿芙乐尔巡洋舰。 跳过叫过荡过摇过之后,我们放下桨,由小船儿顺波逐流,我仰面朝天地在船 尾躺下,望着蓝天白云,体味着悠悠乎乎的感觉,而涂雅在船尾脱下了外衣,露出 像春天的柳芽那样浅嫩的鹅黄色的半透明的衬衣,像是薄雾罩不住山一样,她那高 耸的乳峰越发地曲线毕露了。 “真有你的!”我说。这即是赞美又是谴责。 “知道这是什么料子吗?” 我仔细地看着并摸了两下,比丝绸要挺括又比纱要细致: “尼龙吧?”我不大肯定地说,在那个年代,尼龙是一种舶来品,除了少数有 海外关系的同学穿过,我也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物,并将它当作所有传统衣料之外 的新潮衣料的代名词。 “老土儿!就知道尼龙!这叫的确凉!最新式的!” “什么‘的确凉’?是哪三个字?你说清楚点儿!” “的确的‘的确’,凉决的‘凉’!” “的确是凉吗?” “那是的确的。”说完涂雅就哆嚷了一下。 “那你还不快套上外衣。” “笑话!套外衣!就是再凉,我也得晾着!我早就想把它亮出来了!其实,去 年秋天我就得到了这件衣服……”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穿?那时候正好穿呢!” “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了呗!”涂雅这话真是一言以敝之——“文化大革命了 呗!”这句话说明一切,也包含一切。——“敢么?想藏还来不及呢?还敢往外亮? ……其实我还是穿了,穿在里边,先露出一个领子边儿,然后再露一个袖口……” 现在好了,现在她可以展示了,一览无余地展示了,展示给地,展示给天,展 示给湖水……通体展示!像一株鹅黄的新柳。尽管春寒料峭,尽管人迹寥寥,涂雅 站在船头,迎风舒展开双臂,这是一个经典性的姿势,而这经典不是以前的,却是 以后的,在三十年后的一部巨片《泰坦尼克号》上,那女主人公就像涂雅这样地站 在船头。但实话说,她没有涂雅那样婀娜多姿,那样春情荡漾,那样恣肆汪洋。 在这个湖面上,我们大叫大笑,引吭高歌,搔首弄姿,飘扬长发,冷清的湖面 上,没有人看见,也没有在意这两个在春天发狂的少女。瞧,在这个年代,有人掉 脑袋,有人跳楼,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身败名裂,山崩了,地裂了,但小草安然无 羔,尽管也经了一番风霜雨雪,但春天一到,更加欣欣向荣。而且,什么也没有错 过,时装,歌曲,最新潮的的确凉,最流行歌曲,公开流行的和暗中流行的;还有 荡舟湖上!而这一点,我们还心存感激呢,如果不是这场颠倒一切的大革命,此刻 我们还在课堂里苦读,想起以往,不知是春光辜负了我们还是我们辜负了春光? “糟了,”我叫着,“他们不见了!” 当仰面朝天的我从船尾坐了起来,举目四望时,湖上已不见两个男人的船的踪 影。 “不见了才好呢,我们想怎么狂就怎么狂,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他们会认为我们逃掉了,”我说,“我们得回去,找到他们。” 我不由分说拿起了桨,在这方面,我仍然是头儿,文化大革命前的官衔儿在我 们之间仍然有效,我是共青团委员会的干部,即便是嘉宝,也得听宣传干事的。 我们很快找到了他们,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也在那里随波逐流,所不同的是, 他们非常宁静,相对无语,只是那么望着,对望着,却又有些许误差,使得他们彼 些相望的目光从对方的肩膀上方偏向湖。显然,我们的到来使他们感到了突兀,他 们并不期望我们的到来,而且还盼着我们快走,以便能让他们继续享受这相对无语 的平静,但这两个不识相的女中学生,为了表白自己的诚实,甚至抓住了他们的船 尾,并且将自己的船头系了上去。 “瞧,两只挂在一起的蚂炸。”我形容着自己的得意之举——将两只船上的铁 环用一根铁丝系得紧紧的,“这下子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们决不会逃掉的。”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国防绿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而学生蓝却避开了眼光低 下了头,前者也只有耸耸肩,而后者也只有更用力地划船——他必须用力了,因为 从现在起,他要划一只船拖一只船了。 而且,他拖的那只船上还有两个姑娘。 而且,那两个姑娘还要摆布他们。 “划吧,先往东,再往南,再往西,一直划,转圈划……”涂雅下令了。 而他遵命。唯命是从。唯姑娘之命,而不是国防绿之命。 划一只船拖一只船的学生蓝,两臂挥动着,上身俯仰着,有如火车出站的巨轮 一样激动人心,又含蓄和庄重,他的脖颈高昂,头发在春风中扬动起来,额头如蓝 天一样地袒露着,他肌肉的板块,透过发白的制服有韵律地凸现出着,有如阳光下 的波浪,一时迷乱了我们的眼睛…… 优哉悠哉的两个姑娘,袖手旁观,犹不甘心,甩开桨不划,还要把小船晃荡着, 还要没话找活,还要评头论足,当然是针对着国防绿,涂雅以怀疑的目光考查着他 的衣着: “喂,我说,你这身军装,嗯,是真的吗?” “你看像假的吗?” “这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后来人考究着巴黎名牌或美国牛仔裤的目光也不会 比涂雅那时更挑剔了:“嗯,颜色倒是纯正的国防绿,布料也是真正的斜纹哔叽, 而且四个兜,嗯,还是军官服,看来你还是挺有路子的!……说说看,什么路子?” “什么路子?!没路子。发的。” “发的?这么说你真是个军人喽?真是个军官喽?可帽徽领章发你了吗?发了? 怎么不戴呢?不戴帽徽领章,你这身打扮只能算是时装而不能算军装。……” “我在度假。度假不戴可以吗?”国防绿反问着涂雅,那口气好像她是他的长 官一样。 “当然,度假可以不戴。可你是从哪儿来北京度假的呢?你是哪个军区的呢? 不会是北京军区吧?我看你不像……” “确实不是。”国防绿面对她的挑剔满不再乎,他轻松地说,“是新疆军区。” 国防绿口气轻松地难以置信,使人怀疑他用这种口气的目的可能就是根本不打 算让我们相信,但这次我们却硬是相信了,一下子相信了,只“新疆”那两个字, 我们就相信了,这两个字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的联想,倏地,那东西就在我们 眼前闪现了,以至我和涂雅两个人的眼里同时进发出火花! 我们不由得彼此对视了一眼,并朝国防绿的裤兜努努嘴,彼此露出会心的微笑 ——钱包!他的钱包!他上船前为我们垫付押金时拍出的那个钱包,只有新疆人才 拍得出那样的钱包!只有新疆人的钱包才能那样地拍法,才能拍出那样的声音—— 不是“叭叭”的,而是“扑扑”的,低沉,浑厚,说明了丰盈,饱满!在那个时代, 没有什么人能挣到大钱,只有边疆人例外,诸如西藏人新疆人什么的,每月挣个百 八十块,一二百块的不成问题……他刚才就是那样说的么: “钱么,钱不是问题!” 但最使我们动心不是钱包,却是“新疆”!而且“军区”!这四个字连在一起, 使得我们看国防绿的眼睛也“绿”了起来,但狡猾的涂雅仍装作不动声色地: “……但你是一口北京话啊!”涂雅虽仍在发问,但已不是发难了。 “那不奇怪,我是从北京去的……” “也就是说,思乡了,想家了,怀念祖国的首都北京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北京啊北京我们的母亲,我们绝不辜负您的期望,无论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哦,我们 的心却总依恋在您的身旁……‘“ 涂雅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 涂雅唱的是一首合唱歌曲中的高音部分,唱这部分时,合唱团在阶梯上挺胸抬 头,引吭高歌看着指挥者一手挥着小棍,一手向上托着,托着,就像是托着声音直 上云霄,再从那云霄中托出那最高音,这最高音必须是个受过训练的美声。而涂雅 一身二任,既是指挥又是领唱,在船上面对着湖水,张着两手,好像那是她的乐队 和歌手,一个漂亮的美声女高音便从她的腹部再经胸腔然后穿越她的颈子最后从那 张圆圆的嘴巴里发出。 两只船在那里荡着,像是被声音荡着一样。但人却是沉默的。或者是有点尴尬, 不是唱的人而是听的人。或者是那声音有点惑众,三人成众,包括我在内一齐都屏 住了呼吸……他们一定没有见过涂雅这样的女孩子,说唱就唱,而且唱得这样好。 对于涂雅,这也非同寻常,她有多少日子没有唱过了,连我也没想到她今天用这种 方法一试歌喉。 “……什么兵种?”还是涂雅自己打破了歌唱后的冷场,尽管她声音有点黯哑, 但她还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打破沙锅问到底,一直要问出破绽才罢休的劲头: “嗨,问你呢,度假的兵!我怎么看你怎么不像当兵的,你当的到底是什么兵?” “怎么说呢?算是文艺兵吧!” “文艺兵?你?新疆军区的文艺兵?天啊!……”这三者都令涂雅惊愕,尤其 是这三者联在一起。就像炸药,雷管和火花联在了一起…… “新疆军区文工团。”国防绿还想略作进一步的说明。 但涂雅已不再怀疑,也不顾是在船上,连跳带蹦地直奔国防绿,劈头盖脸就是 一句:“您把我弄走吧!” “弄走?……你?!”国防绿一楞,好像是受了不白之冤一样,好像我们将他 看作了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那个“弄”字使他受到了侮辱:“我干吗要‘弄’走 你?我‘弄’走你干什么?” “新疆军区文工团啊!”涂雅热切地说。 “你是想穿这身军装?还是想演戏?”现在轮到国防绿来审问涂雅了。 “都想!” “瞧,女孩子的脑袋瓜里都是这样想的。”国防绿对着那学生蓝说。 那原是在涂雅脸上的轻视现在跑到了国防绿的脸上。 涂雅并没有使他惊奇,我们的校花,我们的舞台大明星,在国防绿的眼里那真 不算是什么,部队文工团里,涂雅这样的一抓一大把,就是小菜一碟还未必算得上 呢?搞文艺的国防绿,见过的美丽姑娘肯定是太多太多,多得令他麻木,面对涂雅, 他无动于衷。甚至点着了一支烟,堵住了自己的嘴,省略了回答。 “不!”我说,我大声地说。现在轮到我说了!“不!并不是女孩子都这样想……” 我的意思原本是想替涂雅捧场,但我那个加重了语气的“都”字却成了引火烧 身,他将目光转向了我: “你?难道……你不这样想?” “不!”我不仅肯定而且坚定。 “那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但我知道,我恰恰不要做的便是这两样:当兵和演戏。” 我说的是实话,但我想国防绿一定认为我是故弄玄虚。 “嗯,是这样?”涂雅没有使他吃惊,而我却让国防绿另眼相看了,他将烟头 从嘴上挪开,一只眼睛看着喷吐出来的烟雾中一只眼撇着我看,仿佛怕那烟熏了他 的眼睛: “呶,你是个怪女孩儿,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 “难道所有的女孩子的想法都一样就不奇怪了吗?”我不依不饶地问。 国防绿索性闭住了嘴,学生蓝却抬起头来望着我,这是他第二次正眼看我,第 一次是在我们在排队买票时的猛然转身时的目光的相撞。也是他自划船以来第一次 抬起头来,和国防绿那麻木的眼光相反,学生蓝的眼睛里却闪着新奇的光,像是看 到了什么稀罕物儿。 而与此同时,涂雅又发起了进攻,这真是轮番作战啊: “难道与所有的女孩子的想法一样就奇怪吗?”涂雅不能容忍自己被晾在一旁, 她从来不是被晾在台一边的角色,她永远要占据舞台的中心,“我与所有的女孩子 的想法一样怎么啦?就证明我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吗?” “嗯,这么说,你与她们不一样?既然是一样的想法,怎么就不是一样的女孩 呢?”那国防绿问道,他本不想和我们理论,却又由不得我们矫情,便又和我们抬 起杠来,这样涂雅便成功地将话题再次转回了她自己身上: “别的女孩子只是想,而我是作!”涂雅那口气傲慢之极,“我一直在作!还 作得不错!” “这是真的!相当不错!”我热诚地证实着这一点,为了徐雅,也为了我的学 校,为了那蒙尘的舞台,为了那凋败的校园之花重放,为了那失去的以往再现,我 一时心血来潮: “你要不要她给你表演一段?”我问着国防绿,但不等他回答,我就又转向涂 雅:“涂雅,你给他来上一段!来一段朗诵!就那段《椰林怒火》,要不,就是 《向秀丽之歌》,或者是《回延安》,要不就来段马雅柯夫斯基的诗……” 我一个劲儿地怂恿着,一个一个地点着我们以往的剧目。 涂雅清了清嗓子: “《在附近的山谷后》”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上述几个字后,又朝我轻轻地点 了一下头,说着:“这是题目。” 这是提醒我:这原本是我的活儿。以往她只要是这样一点头,我就会拉开幕布 的一角,前去报幕。但此刻,我被这个题目迷惑住了,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剧目, 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何处出典,但却又使我感到十分的亲切,和这湖水一样地让我感 到亲切,朴素,平易,而温柔…… “……在附近山谷后的小树林, 明亮的溪水流得正欢, 我听了年轻人艾得温, 和阿林娜告别的最后一吻……” “……这是普希金,”听着涂雅娓娓动听的吟颂,国防绿悄声地对学生蓝说, “是普希金的诗。” 哦,是了,这是普希金!我恍然大悟:是上个世纪末的忧伤的爱情。是俄罗斯 美丽的山谷的透明的水彩…… “月亮上升, 她坐在那儿不动, 她的胸脯呼吸得好沉重, 早霞出现, 阿林娜透过白雾, 还是望着人迹空去的路 …… 多少年过去了, 艾得温来了, 我远远望见, 他忧郁地走向山谷后的树林 …… 一个新坟上竖着十字架, 上面冠戴着枯萎的玫瑰花…… 他栽倒在僧人的脚前, 我听见了他最后一声哀怨……” 随着这诗句的结束,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在我们之中发出,我,国防绿,学生蓝。 学生蓝的叹息与国防绿不同,国防绿张着嘴摇着头长长地吁了一声,而学生蓝,他 却是憋着,像是初学游泳的人在练水中呼吸,他的胸口涨满着…… 那真是令人倾倒,令人销魂,我们都沉迷了。在早春的风中,涂雅就这样飘扬 着头发,这样地伸展着手,像是大女散花一样,在这个早春的湖上挥洒着普希金温 柔的诗魂…… 天晓得涂雅是怎样想到朗诵这首诗,但这一着却真是有点灵,那国防绿果然被 她打动了,我看出他被感动的面容。他的感动,就像春风写在湖水上的涟满一样被 这首诗袒露无疑写在了脸上,而且还在激荡,还在扩展,如果不是我发问的话。 “怎么样,你看可以吗?”我向国防绿发问,那口气就像是如今的明星的经纪 人,不失时机地推出未来之星。 “可以什么?把她那个,‘弄’走吗?”国防绿故意使用涂雅刚才的语言。夸 张地说着那个“弄”字。 “对呀,你弄不弄呢?”我不在乎用什么字眼,我在乎他的回答。 “也许可以试试!”他的嘴角挂着狡黠的一笑。 涂雅狂喜得不能自禁,交叉着双手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发冷似地抖动 着身体: “您是当真的吗?”我注意到涂雅已经将“你”换成了“您”字。 “那要看你是不是当真了。”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可以到新疆来,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国防绿的口气仍是那样轻易,那样难以置信,但我对国防绿已经深信不疑,涂 雅却愣愣地,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昨天还在 挨打,而今天通向军队大门朝她打开,而且,是文工团,她可以一下实现两个理想, 既可以当兵,又可以演戏;既光荣,又浪漫。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就是那些红五 类也不可能,就是在文化革命前也不可能。涂雅却一下子迟疑了: “哪么,您在文工团是搞什么的?您演过什么?”涂雅以一个演员的目光傲慢 地望着他那已经发福的身躯,这可憎恶的怀疑主义者。这个小妖精!她那已经中断 了的怀疑又开始继续了。 “没演过什么。” “那么您是乐队的吧?您吹萨克斯管?” “吹拉弹唱一样不会。” “那就是美工啦,舞台设计!我猜对了?” 回答仍是否定的。不管涂雅问什么,国防绿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您开玩笑!您要是什么都不行,那您在文工团还有什么可作的呢?” “什么都不行的人在文工团还有一样事可作,那就是——导演。” 国防绿的嘴皮子就这么上下一合,进出了这两个字,这是何等的两个字啊,这 两个字对于我来说是神,而对于涂雅来说,是上帝! “天哪,导演!涂雅,你碰上了个导演!”我嚷嚷起来,“导演!涂雅。” “您的意思是说,您是领导罢?”涂雅却装着糊涂,尽管她比我还要激动,但 她比我更刁钻,她狡猾地套着他的话。 “你觉得导演和领导是一回事吗?”国防绿问涂雅。 “如果我连导演和领导都分不清,我白在舞台上站了那么多年了,”涂雅的口 气也大了起来,“当然不是一回事,但也得有联系啊,也得有关系啊!总不能天生 就是一个导演罢……” 说起来,涂雅还是很世俗的,很世故的。 “不是天生,而是学生……”国防绿也玩起了文字游戏,咬文嚼字的,“也就 是说,我曾是导演系的学生,我大学读的专业就是导演,本科导演。” “天哪,涂雅,他上过大学,他正经是科班出身呀……”我又跳了起来,先是 跳向国防绿,把他重新看个清楚后,然后又跳向涂雅,拉着她的手,要将她推向国 防绿。随着我的蹦来蹦去,船来回地倾斜着。学生蓝努力地掌握着平衡。 涂雅的手在暗中掐我,她更加的激动也便更加的怀疑,越说越像是真的了,也 便越说越像个神话。 “您上的什么大学?”涂雅两只眼睛眯缝得像个狐狸。 “中央戏剧学院!” 国防绿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就这么动了几下,就像是吐瓜子皮儿似的,这几个 字就吐了出来。 涂雅张大了嘴:“中央……”——她将“中央”拉得很长——“……戏剧学院! 哦……” 她说完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就像是个铁核桃似的,在她的嘴里沉重地转动着, 压着她的舌头,撑着她的牙床,几个字说罢,好像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这是何等的几个字,中央就是皇家啊!皇家就是至尊啊,就是至高无上啊,中 央戏剧学院,就是中国最高艺术学府啊!就是中国的奥林匹斯山,就是缨斯居住的 神殿。至此,涂雅已经瘫了,她娇柔无力地倚在后船帮上。她真正地倾倒了。 中央戏剧学院! 这几个字对于当时的我产生了什么呢?什么印象?什么影响?什么感想?什么 联想? 像是耳旁风,那早春的北海湖上的拂面而来又吹向脑后的风。像是桨划过的水 面,随划随搅着泛泛浅浅的旋儿? 像是黎明时的天际的星辰,美丽而又迷茫,遥远而又惨淡?……啊,中央戏剧 学院!不错,听起来既高雅又堂皇,大雅之堂,可它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 相及。我靠在船后面,漫不经心地听着。 后来,当在这世上转了半圈,当我将青春扔在了草原,一身风尘地从内蒙回来, 带着已近而立之年的身躯,修后懂懂地闯进了那条灰蒙蒙的胡同,茫茫然地进了那 座爬满青藤的灰砖楼,跌跌撞撞地,被推进了一个有着木制小舞台的考场,迎面对 着十三个考官坐成一排的长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过了这面试,那时间似乎比 我在草原八年的日子还要长,当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考官不动声色地发动了突然 袭击: “顺便问一下,你一定很喜欢普希金?” 考官一边作出收摊的样子:诸如摘下眼镜,揉着眼睛,拧上钢笔帽,还向后仰 了仰颈子,像那些长久伏案工作的颈部骨质增生的人惯常做的一样,结束了正襟危 坐,为了松弛一下而随便说点什么的样子…… “是的,当然,喜欢,非常喜欢。”我顺水推舟地说着,却没想到进入了埋伏。 “那么就请你随便朗诵一段普希金的诗句,怎么样?随便哪一首,随便两三句……” 这真是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戏剧了,戏剧就是出其不意,就 是引君人瓮,就是在即将落幕时来一个回马枪。来一个新高潮。 我愣在那里,口干舌燥,张口结舌,哑然失色,普希金啊普希金,你在哪里? 我的艺术生涯由你断送还是由你开始? 隐隐的,隐隐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马蹄穿越山谷,隆隆地,那声音穿越时 空的隧道,穿越记忆的迷雾,自远而近,由小而大,由模糊而清晰: “在附近的山谷后……” 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怎么溜出来的,它好像不是我的声音,而只是一股气流, 自然而然,不由自主,说来就来,我几乎是被吓坏了。我不知它来自何方,止于何 地,但它是那么轻柔,曼妙,就像呼吸一样地自然,当它从我的喉咙里呼出来后, 便像风一样地在这个小舞台的考场里吹拂了: “……在附近山谷后的小树林, 明亮的溪水流得正欢, 我听了年轻人艾得温, 和阿林娜告别的最后一吻……” …… 我听到了考场上一片叹息之声。 蓦地,我突然想到了十年前的这个北海,想到了这个早春,想到了湖上的风, 想到了湖上的两少女和两男子…… 接着是掌声!我成功了! 一九七八年的中央戏剧学院的考场上,掌声为谁而鸣,为普希金?还是为那个 北海湖上的少女?不是那个吟诵普希金的少女而是那个倾听着的少女,不是涂雅而 是我! 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而无常,当年那个倚在船尾漫不经心地把普希金的诗当作 耳旁风的少女,在十年后居然一字不差地将那《山谷》如歌唱般地吟诵着。 要知道那是在十年浩劫刚刚结束的时候。十年中,有谁敢提普希金,十年,一 个断带,一个冰川,人们以为普希金像恐龙一样地消失了…… 不,它不是恐龙,它是风,就像风。来无影,去无踪。它再次出现是在图书馆 —— 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像是幽谷中的修道院,它夹在两座爬满青藤的灰楼中间, 那是一个读故事写故事和出故事的地方。 “学院的角落里,灰色的二层楼,楼下最尽头,一个日本式的拉门。和任何一 个小图书馆一样的陈列和摆设,失去光泽的细木镶嵌的地,窗上挂着淡淡的退了色 的窗帘,室内光线柔和,读者寥寥,这简直就是专门为刘克准备的……”(《图书 馆的故事》) 瞧,我就是这样写的。那主人公刘克其实就是我,只是性别是男,为的是混淆 视听,尽管用了笔名,仍怕被同学们和老师认出来,那是我上大学时坐在图书馆里 写的,涂鸦之作,读累了就写,写累了就想,胡思乱想: “于是他开始写了。他将攀附着爬山虎的楼,想象成长满青草的幽谷峭壁。把 窗外被风扬起的石灰,想象成戈壁滩上的飞沙走石。下雨天,窗外一株摇曳的老槐 被他想象成呼啸的山林……”(《图书馆的故事》) 那是我上学期间的试笔,居然被发表出来,并摆在了中戏的图书馆里,却没有 人知道作者就是我,或许假装不知道,中戏的图书管理员如同那窗帘,淡淡的,旧 旧的,阅尽人间春色,视名流为过眼烟云,见怪不怪。 整个大学期间,我自认为我是个书海淘金的能手,我会在那些尘封的书架里找 到一些已经绝版的好书,忘了是在查哪本书时,或许就是普希金的书罢?不过是一 个很老的译本,曹靖华的译本。当我抽出书后的卡片,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交给图书 馆理员——这是图书馆自建馆以来几十年的老规矩了——这样我就可以将书拿走了。 就在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我发现,前一个借书人与我相隔近二十年,但那签字却 与十年前的一个签字如出一辙—— “呶,这是我的签名,如果你真想当兵,真想演戏,真要到新疆来的话,那么 就按着这个地址来找我……”十年前的那个早春,那个湖,那条船上,国防绿对涂 雅如是说。 “这个人是谁?”十年后,在中戏的图书馆里,我摩挲着卡片上的名字问着管 理员:“是咱们学校的人吗?” “哦,这个人啊,文革前的老毕业生了,导演系的……”自图书馆一建立就在 那里工作的女管理员,戴着套袖和胶皮指套,抬着头看了一眼便很轻易地说了出来。 “您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届……” “你说差了,没有多少学生没有多少届。咱们学校不比其它院校,戏剧学院出 去的学生是有数的,金贵得很啊。至于他么,”图书管理员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亲笔 签名,好像那上面不是亲笔签名而是一帧照片似的,“他在新疆班,却是汉族,长 得胖胖的……” 原来在文革前,中央戏剧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有分工,上戏设西藏班,而中戏 设新疆班。却又安插少数优秀的汉族学生,定向地为边疆培养和输送人材。 是了,是国防绿无疑了。 与我看同一本书的人,正是与我坐同一条船上的人,准确地说是两条船。是徐 雅上了他的那船,而我上了他的学校。 走出图书馆,望着两座山崖般的灰楼中间的一线星空,那天上的那颗惨淡的星 星,五六十年代曾照耀着国防绿。七八十年代又照耀着我,也许更早,是在一九六 八年的那个早春,那个北海,那条船上,那颗星就已经辉照着我,注视着我,追随 着我,并暗暗地引导着我,以至于我从草原到北京,在世上转了一大圈之后,最终 来到了这里。那属于国防绿的星宿也注定属于我而不是涂雅,生于十月的天平星座 的我,成了缨斯的侍女,而不是涂雅。 命运是多么地无常?还是自有定数? 那一年,那一春,那一条船上,朗诵着普希金的姑娘涂雅,由于结识了一个真 正的导演而且是部队导演而惊喜莫名,国防绿不仅可以为她打开了艺术的大门,而 且也将为她打开军队的大门,那意味着她将从政治上彻底翻身,意味着某男的武装 带再也休想抽到她的背上,而且,她也将有一条军人的武装带,她用不着解下来, 某男就应该知道滋味…… 但涂雅由于巨大的惊喜而变得多疑,又由多疑变得气馁,之后她以一种玩世不 恭的态度对着国防绿说: “别的先不用说了,你先给我们一人弄一身军装穿穿,怎么样?”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和人家要东西!当然,要军装,这另当别论, 可是,她急什么呀,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涂雅现在变成了大傻瓜! “喂,你高兴糊涂了还是怎么着?放着可以当兵的事不谈,你谈什么军装啊? 当了兵你就什么都有了……” 我一把拉过涂雅,把她按在船头,背对着两个男人,在她耳旁低语着。 “我当不了。”涂雅丝毫不抱希望地说。 “你不相信他?”我朝后面指着国防绿。 “我信。我不信自己……” “你怎么又不信自己?!明摆着的,你有才气。你感动了他……” “我能感动他,但不能感动上帝……” “你怎么又信开了上帝?你要上帝怎么样?” “我要上帝给我一个好出身,一个红五类,哪怕像你那样的出身都行……” “他差不多就是一个上帝了,”我偷偷地指着国防绿说,“你听他怎么说的— —‘直接找我好了……’——这可不是随便说说,这是一个导演的话,好家伙,一 个导演!不是上帝,也是个贵人!算命的常说的那话:你有贵人帮助……” “这年头,谁也帮不了我。我有那份才,没有那份命……” “你得试一试……” “我试过了,连鞭子的滋味都试过了……得了,一切都是假的,要身军装显派 显派才是真的!咱俩一人要一身……”她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结束了和我的耳语, 又转过身去,对着国防绿大声说:“来两身女式军装,怎么样?” “可以。”国防绿说,“不过,我记得,你好像和其它的女孩子不一样,你并 不想当兵,是吧?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吧?”他后半句是朝着我说的,显然,我刚才 和涂雅的那番喊喊喳喳使他又对我产生了兴趣。 “不想当兵,不见得不想穿军装。”我说,“来三套!” 这不仅是大言不惭,而且是狮子大张口。 “三套?!你俩一个人一套还不够?你一个人要两套?” “他呀!”我指着正在划船的学生蓝,他一直在那里奋力地划着两只船,像是 一个机器一样地不知疲倦又不声不响,我如果不是我指到他,大家定是以为坐在一 只机动船上呢,“……也得有他的一套!” 学生蓝的桨在我指向他以后,要然止住了。 “我以为是你贪心,没想到你还想着别人。”涂雅撇着嘴用目光斜视着学生蓝, “还想得挺周到……” 国防绿的目光也随之撒向学生篮,并朝他挑了挑眉毛,那意思是:瞧啊,有人 想着你了……但,在学生蓝的脸红之前国防绿很快地收回了他的目光,并以学生蓝 的代言人的口气对我说: “晤,谢了,你不用替他操心,他会穿上的,很快,穿上就是一辈子,想脱都 不容易……” “是吗?!真的啊?为什么呀?”我们又是惊呼,又是发问。 “他是……工院的。”学生篮的代言人国防绿说,“不是工大,是工院,你们 知道……” 当然,当然,我们当然知道!工业学院,而不是工业大学,北工,而不是首工 大!这里面差着行市呢!一般人不会看出这里的区别,但我们却是门儿清,我们是 谁呀? 我们是学院路长大的,是卧地虎啊,地头蛇啊,说句姑娘不该说的难听话,穿 着开裆裤时就在学院路上跑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学院路上有什么是 我们不知道——北京工业学院,那就是说,他们学的是军事工业,而不是民用工业, 和哈军工是一样的,他们毕业就要穿军装的。他们从人学的那一天实际上就已经入 伍了。 “啊,我们离得很近呢!”我叫着。 “我们都是八大学院的……”涂雅补充着我的。 “我们是附中。”我补充她的。当然,有点不情愿说自己是中学生,但也不能 硬充大头蒜。 “我们学院也设附中……”学生篮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话,我吃了一惊,在此 之前,我从没想到他会说话,而且是这样的声音,那声音是嗡嗡的。是发自胸腔又 出自鼻孔,声音小却又有共鸣,像是一根弦在阳光中振动。“工院附中……”学生 蓝说,声音里抱着几分希冀。 “但我是医学院附中。”我不无遗憾地说。 “那也是很近的……”他说,“也是很好的。”他说。“将来可以上医学院。” 他说。 是的,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大人,他们对一个女孩子能上医学院附中都是 觉得很好的。但我说: “不!” 不!不好,我不认为好,我认为有更好的!——我对他们说!对这些男人和大 人! 我要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女孩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孩。女孩并不 都是一样的,我就是那另样的! 我要阐述我的理想!蓦地,居里夫人的光辉像天使的光环一样笼罩在春日的船 头的我的头上。我像一轮新鲜的太阳一样扬起了脸庞,开始宣讲。 讲我对理工科的想往,具体说是化学,是那种会发生裂变,能产生巨大能量的 元素,讲镭和铀235 ,由此而讲到了我的女神居里夫人,讲到了她给世界和我本人 带来的光辉和力量,当然也有灾难,世界和我本人都未能幸免,但这正是我更要追 随她的理由,往往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才更加坚定了人的信念,不是吗?就像灯蛾扑 火,不是吗?当然,时代不同了,阶级也不同,居里夫人毕竟是那个,啊,那个资 产阶级科学家,而我毕竟是那个,那个那个啊,共产主义接班人——听听,我不是 白受批判啊,沙坑旁的焚书坑儒毕竟还是教会了我一些文化大革命的语言——为了 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要砸烂帝修反,因此上,我也许会在沙漠里制造导弹, 伴着长河落日度过我的一生,但我说着说着又变了口气,说我也许不去制造导弹了, 因为眼下这场革命已断了我的大学前程,但我仍要到荒蛮的地方去,不是戈壁也是 草原,比如内蒙,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对边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我是为那些 荒蛮之美而造就的,为飘泊和动荡,为悲壮和辽阔,为天苍苍野茫茫,为大风起兮 云飞扬,为长河落日圆,为大雪满弓刀,为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而最后那一句已是徐雅替我唱了出来:“……白云下面马儿跑……要是有人来 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未来的家乡。”我说,接着涂雅的歌声,我纠正并补充着:“第二家乡。” 于是,我又讲到了我的誓言,那个要去内蒙的誓言,如果不是说到这里,我几 乎把这码事儿忘了,在明晃晃的春日的阳光下,这誓言又这样热血沸腾地涌上了脑 子, “是的,我迟早是要到内蒙去的,这话不是我今天想起来才随便说的,去年我 就发过誓的……要不是因为我的腿的话,我去年就去了,我现在已经是草原上的一 个牧民的!不信你可以问她,问涂雅……” 涂雅证实着:“是啊,真的啊,她真的报了名,劝也劝不住的,不是第一个也 是第二个报的名,幸好她的腿出了毛病!……她的腿本来就有毛病,本来就不适合 嘛,要是去了还不知有多糟糕呢,哎呀呀那也就没有今年春天的相见了,那个地方 现在还是冬天,还是严寒,那个地方叫作什么稀里糊涂盟,乌七八糟旗……哎哟哟, 光听那名字就够可怕的了。幸好当时她的腿坏了……” 涂雅就那样“幸好……幸好……”地说着,颇有点幸灾乐祸,但又格外体贴地。 “但现在我的腿好了,我还是要去的,我决不食言!” 我打断涂雅,“就在今年,不是在春季,不是在秋季,大约在冬季……” 那话真像几十年后才流行的歌儿《大约在冬季》。可我说那话时是在一九六八, 春天,北海,船上。 我是一个怪姑娘!那国防绿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现在他越发地意识到了。 他审慎地端详我,并用余光扫视着旁边的学生蓝,他感到了学生蓝微妙的变化:就 像被一朵花儿在映照着,花儿不红,而学生蓝却红了。真的,在我大言不惭地,指 手划脚地演讲的时候,我能感到学生蓝出神地仰望着我,手中的桨都停了,他的眼 神凝聚在我的脸上,再随着我的表情反射到他的脸上,学生蓝的脸不自主地一阵一 阵发红,那本该是我脸红才是的啊!实在说,我说了很多外行话。十分的外行。不 仅是班门弄斧,而且是胡说八道。 国防绿一脸的老谋深算,他仿佛有着某种预感,预感到这花儿和青年之间会有 一段小小的插曲?……但他终究算不到,这花儿将是学生蓝一生中不能说与人知的 永痛? 红着脸的学生蓝,低着头,用力地划着桨,于是显出了他的肩膀,他那身黯淡 的蓝制服,由于肩膀的宽大和厚实而显得发白。 “那么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国防绿问,在他听完我说理想,说完我放射性 元素和导弹之后,国防绿将眼光转向学生蓝,我要说,国防绿注视着学生蓝的眼光 是那样的温柔,而且那样地骄傲:“他,正好是发射导弹的……” “哦!”我又叫了起来,我吃惊是因为他发射导弹,更因为他脸红,更因为他 又发射导弹又脸红,于是我又梦一样地叫了。 “瞧啊,这里有两个可以毁灭世界的人!”涂雅站在船头高声地说着,同时向 下伸出一只手臂,像是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女神一样地指向我们。 “是两个可以毁灭旧世界的人,毁灭帝国主义世界的人。”我说,对将要的毁 掉世界的这两个人作着进一步的说明,对于即将被我们毁掉的世界作进一步的说明, 并向着学生蓝问道:“对罢?” 这可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让他对我随声附和,就像我主持节目时对台下的 鼓动:“好不好啊,要不要啊,再来一个要不要啊?”底下喊着:“好好好,妙妙 妙,要要要……” 但学生蓝却是哑然的。他没有随声附和,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的喉咙里咕噜 了一声,眼睛求救般地看着国防绿。 国防绿朝学生蓝努了努嘴。那神情充满了怜悯和慈爱。 “嗨嗨嗨,你们俩儿是什么关系?”涂雅突然有所发现,她指着两个男人,而 不是我和学生蓝这一男一女,朝国防绿问了这么一句,并且仔细地端详着两个男人。 “我说的是你们俩儿!……” “猜猜看!”国防绿笑眯眯地说。他一边佩服着涂雅的眼力,一边得意着他们 给我们出了一个谜。 这使我也睁大了眼睛,重新去面对这两个男人,他们是什么呢?—— 显然,他们不是同学,也不是同事,不是老乡,也不是邻居,因为他们不是一 个地方的人,一个北京,一个新疆;也不是一个年纪的人,一个大,一个小;但他 们之间确实有一种联系,一种更深的相同和相通!……但我们猜不出,我们那时实 在是不善于去猜测别人。那时的我们只知道表现自己。 “是兄弟!”国防绿说,并且将脸庞靠向学生蓝。 “亲兄弟吗?” “亲兄弟!” 这时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模子里出的两个胚子,只不过一个已是经过了窑变, 又染上红尘,即经过了炉火纯青,又经过了世态炎凉,而另一个尚未上釉着色,却 也已成型,与前者不相上下。确实的,如此细看,连形体都是一样的,都属于那种 宽大身材的人,只不过前者的宽大是富态的气派,是威严的世故。而后者的宽大是 青春的强健,是敦厚的纯朴,纯朴到了羞涩。 当这两张脸凑到一起来的时候,我们感动极了。犹如春天让我们感动一样,在 这年头,亲情和春天一样被遗忘,被冲淡了,但它存在!就像春天的存在一样是个 事实,而这事实就这样摆在你面前,摆在你对面的船上,船上那两个男人,男人们 并排的两张脸上,那脸上写着两个字,在那个年代被当作文字垃圾扫到犄角旯旮里 的两个字——挚爱。 拖着鼻涕的小哥儿们我们见得多了,但长得这么大,两个完全独立的男人,天 各一方,毫不相干,一朝相聚,便是春天,便来划船,说起来,再自然不过,再正 常不过,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一般,人之常情,但在这不同寻常的年代里也显得不 同寻常了。 在端详他们哥儿俩的时候,我和涂雅的脸儿也并在了一起,论身段,我们是小 白杨和苹果树;论脸庞,我们是百合和玫瑰;论那个春日,我们是两朵报春的姊妹 花。 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北海,两兄弟令两姐妹溶化了。 我们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两条船是怎么发生了调换,原本一只是女儿船,一只是 男人船,而后来却出现了重组:一条船上是涂雅和国防绿,一条船上是我和学生蓝。 一条船上的一对儿在说着艺术,另一条船上的一对儿在说着科学。两只船头上 的两个少女,一个在手舞足蹈,一个在夸夸其谈。而两条船尾的两个男人,一个在 抬头仰望,一个在低头倾听。一个笑眯眯,一个羞答答,手里都拿着桨,为女孩子 划船。女孩儿们是他们的司令长官和船长,而他们只是水手和苦力。是俘虏和奴隶, 女孩儿们驱使着大男人们向前划哟划哟,快哟快哟,往左往右,往这儿往哪儿,大 男人们,只看着女孩儿们的脸庞。听着她们的笑声,嘿哟嗨哟,嘿哟嗨哟,假如他 们会唱伏尔加船夫曲的话。嗨达达嗨达,嗨达达嗨达…… “文化大革命万岁!” 啊,如果我说我当时喊了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而今的史学家和政治家一定会 对我大加鞭挞和谴责,但我确实喊了,在那个时代,我无数次地喊了,有意识或是 无意识地喊了,顺口或是随大溜地喊了,有谁没有喊过呢?但那一次在船上却是真 正发自丹田,出自肺腑喊出的,尽管这是礼赞苦难和磨难,礼赞浩劫和动荡,我也 要喊,在那样的风中,你一定要喊,不喊是不行的,不喊你的嗓子痒痒,那么,在 那个时代,那个年头,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口号来抒发彼时的心情,来礼赞那个春日? 于是,就“文化大革命万岁”了! 真的,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如何会在这个湖上征服男人,进入世界,我 们如何会知道自己已是一颗成熟的果子,如何会感到自己的芬芳,自己的光彩,自 己的甜美?而那个春日,我们感到了一切,我们风姿绰约,流光溢采,魅力迫人。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什么时候能知道这些呢,大学?还是大学毕业? 还是研究生毕业?二十五岁还是三十岁?还是三十五岁?抑或四十岁?到那时,我 们还能知道这些吗?我们兴许变成了那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老处女,哦,老处女 好像是文革前特有的文物似的,好像是文化革命将她们一扫而光似的,至少是从我 们的视线中清除了出去…在我们的学生时代,在我们的老师中间,总是有这样的老 处女,从二十五岁到六十岁,那种令人发怵的憔悴,令人心寒的精瘦,还有那令人 生畏的眼镜片儿,苦着脸,耸着肩,颠着脚,眼珠朝天,抱着教案走进课堂,不是 面对我们而是面对黑板,径自写下一堆公式,管它底下一片窃窃私语还是热火朝天 ……哦哦,我的那些一辈子不曾婚嫁不黯风情的女老师们,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师 表么! 而那结了婚的,也是一夜之间便从姑娘家变成了老娘们,从学生宿舍中腾出一 间,两张单人床在一起一并,在走廊里放上小蜂窝煤炉,书架上一个拉帘,放上酱 油瓶子,在学生的洗漱间里的洗米洗菜洗尿布,那就是我们在学校里所能看到的爱 情。…… 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不是说这是文革前的女知识分子必然的下场,但也是一 个阴暗的前景,像是修道院上的乌云始终笼罩在女中学生的上空,忽忽悠悠地飘来 飘去…… 噢,天!我们差点失去了风情万种的年代,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但,反之,如果说文化大革命是风情万种的年代,除了我,又有谁会这样说? 谁会这样信? 请相信我罢!作为过来人,我要说,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风情,哪怕是那 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或是什么类似的年代。一如那湖水,总会有春天如期而至,总 会按节气开凌化冻,那船坞前总会有女孩子在排队,她们如钩的小船总会勾引上小 伙儿多情的目光,她们放荡的双桨总会拍碎某个骑士的心房,还有她们风中的长发, 总会缠绕上一段长长的相思…… 那年头,两个男大学生,两个女中学生,泛舟北海,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排 连帮,那是真正的拍拖!尽管那时还不兴这个词汇,但在更早的年代,在二十年代 的那个大革命时代,五四时期,二十世纪初叶,拍拖,这在当时可是个时髦的举动, 而实际上拍拖一词是广东渔民的语言,可以说是工作术语,或行话:一前一后谓之 拖,两船并排谓之拍,一九六八年的那个早春,刚开凌化冻的北海,两只小船正是 这样,忽而并排拍行,忽而前后拖驶,上面坐着两个男大学生,两个女中学生就是 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拍拖…… 后来,在查干陶拉盖草原那刺骨的寒风中,在灯胡拉那万劫不复的黑夜里,在 白毛风席卷着蒙古包上方的毡盖,洪水般的冰雪顷刻使我陷入灭顶之灾……之后, 是万籁俱静,我奋力地支起营帐,用蒙古袍的衣襟兜起牛粪,重新生起炉火,被火 光映红脸颊的我会恍惚地想到刚刚逝去的那个春天,那是真的吗?真有这样的红墙 绿瓦,真有这样的碧波蓝天,真有这样的良辰美景?真有这样的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