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 那时候,在天安门前,顺着长安街往西看,可以清晰地看到西山的轮廓,还有 云,还有霞。尤其是在傍晚,那真是霞光万丈。长安街好像是为了此铺就的,是通 往山的甬路,那时候,城与山相通,只是一步之遥,那时候,你会觉得西山很近, 很亲。 起风时,城里的居民还可以嗅到山脚下的麦苗的草腥和枣花的甜香还有长驱直 人的杨花,如闯王进京一样地浩浩荡荡。天晴时,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西山脚下的 那一大片鹅黄,碧绿和蔚蓝,那是麦田、林带和湖水。而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 洋中,星罗棋布着我国的最高学府,清华,北大,八大学院,还有它们的附中。 如果将那高等学院比作行星的话,那附中就是卫星,就像是月亮。每一座堂皇 的高等学府的旁边,依附着一个小小的美丽而趣致的附中,就像是月亮环绕着地球 一样。一个地球旁倚傍着一个月亮,一个大学旁倚傍着一个附中…… 大小相等,格局一样,一面对着学院路,而其它三面是麦田。铁栅栏围起的一 组小建筑:横着的是教学楼,竖着的是宿舍楼,卧着的是礼堂兼饭堂。像是随意扔 在麦田里的三个火柴盒。那著名的八大学院附中像是八胞胎似的一个模样。 如果说这几个附中有什么差异的话,除了分数略有高低外,那便是各校所拥有 的传奇,而这又往往是与他们依附的大学有关,至于我们北医附中,那便是我们的 夜晚,秋天的夜晚,新生人学后的最初的夜晚—— 那样的夜晚,总会有刚从一年级升人二年级的碎嘴子,在熄灯号响过后,躲过 查房的舍监,悄悄地溜进新生的宿舍,以学长的身份,享受着新生的孝敬。哪一个 新生的行囊里没有私藏着母亲的一片“心意”啊,当他将这片片“心意”席卷下肚 后,作为回报,他会盘腿坐在下铺,讲着历届相传的医学院的恐怖故事。而往往是 先从医学院的解剖室开讲,在讲到那些尸体和器官之前,他会先讲风花雪月,是解 剖室周围的风花雪月哟!——这自然已经成为一种因袭的程式,犹如弹词开篇…… 于是,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还没有讲到以前,那阴森森的风和福尔马林的味道好像 就已经充斥着宿舍,并从门缝里飘散到走廊,再忽忽悠悠地从男生宿舍传到了女生 宿舍,真的,那样的故事,像个幽灵,不径而走……女生宿舍里则传诵着医学院学 外科的女才子们,她们美丽得像公主,聪明得如冰雪,却不折不扣地是屠夫,她们 一个个长着一双细长如水葱儿的玉手,却沾满人民的鲜血,整日价开膛剖肚,摘肝 取肾,卸胳膊卸腿,血淋淋地,杀人不眨眼……更使女生感到刺激的是医学院那些 学妇科的男学生,听说他们的第一课就是戴着严严实实的白口罩去女浴室观看女人 的裸体。虽然大多数表示怀疑,但,每当我们从马路这边的附中区到马路那边的大 学区,在医学院那热气腾腾的大浴室里洗澡的时候,总是影影绰绰地感到有白茫茫 的身影围绕着我们美丽的裸体像蒸汽一样地飘来荡去,而我们则在那蒸汽中格外婀 娜地扭动着我们的肢体……回来后带着出浴后的香气和慵懒躺在宿舍里便给那故事 添枝加叶…… 那样的夜晚,会有雾从一望无际的麦田上悄悄地生成,弥漫而来,越过附中的 铁栅栏,直飘人宿舍敞开的窗户,像一个幽灵一样地问着我们:这是否就是你们选 择的前程:从马路的这边过渡到马路的那边?也就是说,从附中进入大学?然后从 一个医学的学生再成为一个医生?也就是说,从一个听故事者变成说故事者再变成 故事中的主角,继往开来地演义着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让那些幼稚可笑的附中的 小弟弟妹妹们世代相传?……它令我们在不寒而栗而又惊喜莫名中入梦。而清晨, 当早锻炼的铃声伴着第一缕阳光将我们唤醒,我们列队跑出附中的校门,沿着学院 路途经一连串的大学的校门,如果我们径直地跑进去,不会有任何阻拦,但我们急 什么呢?所有的大门都是朝我们敞开的,问题只是:进哪一个门呢? 于是我们每天绕着学院的跑步路线的都像是一个问号,而我们的答案却是迟迟 不能作出,进了这个门可就进不了那个门,伴随着每天的晨跑,这成了一个哈姆雷 特的问题:进哪一个门好呢? 好在还有的是时间,任我们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而暮色中,那些教授和教授 夫人相挽着,在学院路两旁的林荫道上散步的景象,更是让我们心仪不已,他们的 步态,他们的气度,更有夫人们的衣着和发型,仿佛都已移到了我们身上,让我们 遐想着功成名就的一天……或许他们也从迎面走来的我们的身上看到了他们的过去, 就像一条路的两头,我们站在起点,而他们站在终端,相映生辉。亦像是日出和日 落,都是一派云锦,一派美丽……学院路,那本是他们的一生,也将是我们的一生 …… “她躺在沙滩上,等着那时辰,听着那潮声,那潮声越来越近了,像是大潮托 起来一座城市一样,她的故乡,她的童年,那条纯真圣洁的林荫路在她面前笔直地 展开了:她看见她的双亲挽着手臂在人行道上漫步,父亲迈着恬淡的步伐,母亲将 发譬松松地挽在脑后,这一对学者的身影为多少路人所仰慕,迎面走来的学生们向 他们鞠躬问候,他们用微笑回答学生,他们心爱的独生女儿为此十分骄傲,她也从 小就学会了像父母那样微笑地去顾盼这条道路,这条道路本来注定是她的全部世界, 全部人生:家,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她已经在这条道路旁开始为自己选择 一所高等学府(这条路旁集中了全国最著名的学府)……于是她看到了自己在飞快 地跑着,枫桦西路在她的脚下刷刷地退着,她看到了跑步时自己嘴里吐出白色的呵 气,看到了迎面跑过来的大学生们。她以那种想上大学的女中学生特有的心情暗暗 地崇拜着这些男大学生,又以一种初熟少女的烂熳心理在这些斯文腼腆的大学生们 面前故作娇骄二气。她抱定人学后就可以和他们其中的一些在同一所大学里平起平 坐的信念,她也知道在他们中间笃定会有一个将成为自己的王子,她有一天也会在 脑后松松挽着发誓,挽着自己的丈夫、伴侣和师长在这条街上走着后半生的道路, 就像她的双亲一样……” (《荨麻崖》) 但是—— 文化大革命了! 先是不进考场,再是一张大字报,然后是红卫兵和联动,又是三司和八大领袖, 清华园里的斗王光美,文攻武卫…… 我们的命运中断了! 学院路变得更加热闹,更加四通八达,车水马龙,人如潮涌,但我们的路,居 里夫人和嘉宝的路断了,女外科医生和男妇产科大夫的路断了,脑后梳着发髻的教 授夫人挽着教授在林荫下散步的路断了。那绘着我们一生的蓝图的路断了。 断了前程的我们更是依附着学院路,就像是雷雨中劈断的树杈依附着大树,枝 断皮连,血脉未断,筋络相通,仍旧葱茏。断了的枝杈仍簇拥着根,依傍着根。 再说,我们又能往哪儿去呢? 它不可能再是我们的一生了,但它成了我们的家园。 无路可走,无学可上,斗来斗去的也再斗不出新名堂,那些花样翻新的革命, 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已经玩够了人类反文明史上的所有的花样,浩劫也像一场盛宴, 所有的菜在顷刻之间吃完了,剩下的便是杯盘狼藉…… 课桌被砸烂了。教室便成了造反派的大本营;老师们被驱赶了,教研室和教务 处便成了红卫兵的司令部。教学楼里大多是当权派或曰走红派,宿舍楼里大多是在 野派或曰逍遥派。学生们分裂了,各自划分着势力范围,占山为王,扯旗封号,各 立门户,支锅立灶。有家不回的,无家可归的,反正都以校为家,过起了日子。 这日子居然过了一年又一年——就像童话故事中所惯用的那个词儿一样,当然 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也不大离变谱儿,毕竟是从一九六六年的夏末过到了一九六八 年的春天。 一九六八年春天。返青的麦田经过渠水的浇灌,湿润的陇上绽开了野荠菜带锯 齿形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