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崔巴 倘若给崔巴戴上假发,穿上一袭燕尾服,再佩上一把剑,再加上他又细又长的 脖子和又细又长的两条腿,活脱脱地像是一个唐吉诃德,他真是生不逢时,他应该 是一个骑士时代的产物,为贵妇和美人去决斗,要么是宫廷的侍卫官,戴着雪白的 手套,穿着华丽的服饰,出入于国王陛下的舞会和盛宴上…… 骑士精神是不朽的,唐吉诃德也是世代相传的,因此崔巴也是永远的—— 崔巴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北京土话,对那种总是跟着人屁股后面转听人使唤 供人差遣的人的称谓。生不逢时的崔巴并不是孱种,他对男性说不上是勇猛,也是 十分倔强,却对女性怀有一种依恋之心和敬畏之情。因此,他是那少数经常出入女 生宿舍的男生之一,他把为女生打杂跑腿儿通风报信,视为天职,而女生都对他怀 有一种类似母爱的温柔与怜悯,有事便差遣他,有吃的也想着他。他可以为女生去 拼命,女生也经常为他到男生那里去打抱不平。你可以说他是侠客,也可以说他是 弄臣,但他却没有一丝绯闻,因此,也被男生私下说成是太监。但崔巴不以为忤, 反以此为荣,并乐此不疲。 他效忠于所有的女性,但也情有独“忠”(注:是效忠的“忠”,而不是钟情 的“钟”),他一定要有一个具体的偶像,具体的长官,以便于他具体地效忠。 具体地说,那便是我。 原因是,我曾选中了他作拉幕人。 每当演节目或是开大会,我作司仪,崔巴便站在幕后上窜下跳,随着幕布的飞 速拉开,他干瘦的身躯便像狂风中的落叶一样地被幕布席卷着,裹挟着,有时甚至 会一头栽到台下,引起全场的哄堂大笑,头上顿时鼓起大包,但崔巴会一跃而起, 翻身上台,因为接下来就是作为司仪的我上台宣布: “北医附中,一九六六,新年联欢,现在开始……” 那是崔巴无比光荣的时刻,崔巴的眼睛从幕布中露出来,放射着神圣的光芒……。 再有就是上化学试验课,端教具刷瓶子拿酒精灯之类的,那时候,就看他跟着我的 后面忙得屁颠屁颠,我想,居里夫人的助手也不会比他更勤快了。 在一个时期中,他成了我的副官,鞍前马后,不离左右,人五人六的(北京俚 语:人物似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崔巴安在?当我回忆起他当时的模样时,常忍俊不禁,但也不无自豪地想着: 是我们成全了他,是我和二福晋使得崔巴的那颗拳拳的骑士之心有所依附有所施展, 如果没有我们,他岂不是要失魂落魄? “208 ,有客找!……贵客到!……”崔巴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他的声音比以往有点特别,更为装腔作势。连二福晋都听得奇怪: “谁来了?皇帝来了也不至于这样喊啊!去,看看去。” 我走出门来,楼梯口在走廊的尽头,一扇朝西开的窗子,可以看见火红的夕阳 是如何沉入碧绿的麦浪的,此刻他就站在走廊的尽头,背着光,一团模糊而庞然的 黑影充塞着走廊,但我知道那是他—— 他来了。 我一下子就知道是他!在他来之前,我已经把他忘了,但现在他来了,我就想 起来了,不仅想起来他,而且想起来当时的预料,当时我就预料到他会来,但这 “预料”是一颗滑落在心灵缝隙的种子,粗粗的心灵的深深的缝隙中不知滑落过多 少这样的种子,已是永无出头之日。 但,他来了,那种子便一下子发了芽,开了花……那“一下子”神奇极了。 一下子,我满眼阳光,除了他的身影,看不见所有的风景。 崔巴伴随着他走来,远远地便摘下帽子向我行了一个西班牙的骑士礼,这不是 闹着玩,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敬意,这是崔巴为我迎来的第一个重量级的男友而感 到骄傲。一个真正的男友,而不是我们本校或其它中学的罗蜜欧们—— 自停课闹革命以来,中学生谈恋爱已公开化,革命从来是和爱情联在一起的, 文化革命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更是一大机遇。中学校园里小罗蜜欧与小朱丽叶 们(其实我们那时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莎翁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年龄,在莎翁的剧 中,罗蜜欧与朱丽叶的年龄应是十三岁,一如《红楼梦》中的宝黛的年龄,有人说, 其实那才是真正爱情的年龄),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成双成对,他们的关系的第一 步是将饭票合在一起用,第二步便是各自卷起铺盖卷,然后双双地从校园里失踪, 不知去向了…… 但,一个男大学生来登一个女中学生的门,不是家门而是校门,不是偷偷摸摸 而是正式的拜访。在校园里还并不多见,也许我这还是头一份吧?正式拜访的标志, 就是他胸前的佩戴的那枚细小的长条的白底红宇的珐琅校徽,这就不得了,同样的 珐琅校徽就如同军人的肩章,中学校徽和大学校徽,那就如同尉官和校官,其中却 差着行市呢!他戴着校徽,这等于他公开亮明身份,像有些男宾,在进大门时偷偷 摘下身上的标志。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诸如人人都佩戴的主席 像章和红袖章都在他身上省略掉了,这使得崔巴的骑士之心大为感动和振奋,并油 然而生敬意,加之以一个小男人对大男人,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天然的崇拜,犹如 尉官对校官的礼仪,崔巴的通报才有那样不同以往的腔调。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蓝,在阳光下显得迷茫,还是那副略宽的身姿,在这 走廊里充塞而举步不前,更因为崔巴那在衣服中晃动着的身姿,棍一样地在他身旁 戳着,加之崔巴的那种通报,他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大学生来到中学,多少有点像 奥列佛来到小人国,尽管我们学校的男孩子个头儿比他高的有的是,尤其是高三的 学生,和他不过只是差一年而已,但中学生就是中学生,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中学 生再大也是孩子,大学生再小也是大人。校园气氛截然不同,中学校园里的那种欢 乐和嬉闹的气氛,给他某种感染,也给了他某种震动,他一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置 身在孩子中间了,这使他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他举足不前,欲言又止。 尤其是我出来以后,他的血一定凝住了,他一定发现,他正儿巴经地拜会的那 个在北海的湖上邂逅的曼妙的女郎,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可笑的女中学生时,他定 是想扭身逃掉了。当然,这是说如果他的身躯不是这样的宽大而走廊又是这样的狭 窄,如果不是崔巴在后面堵着他,如果不是我叫住了他的: “嗨,某某某,” 我招呼着他,我真没想到竟能脱口叫出了他的姓名,姓甚名谁,毫不含糊,嘎 嘣脆声,像是这个名字被我叫过一千遍似的。但在出口以前,我却想不起来当初他 介绍姓名时是怎样的一个情景,甚至不曾记得他向我们介绍过姓名,但此刻,我走 出宿舍,依着门,正对着直射的阳光眯缝着眼睛,顺势将刘海拢上额头,又顺势将 手扶在颈后,以一种慵懒的轻松对他嫣然笑着: “嗨,你还真能找得到啊!” 这一笑,我不仅解救了自己,也解救了他。 女人是天生的! ——你得承认这一点。我当时的成熟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既有少女的纯真, 又有女人的成熟,既落落大方,又无遮无拦,既坦荡,又狡猾,真可以说是胸有城 府,滴水不漏,很历练,也很敏感。从他来的那一刻,本校的男生或其他与我同龄 的异性已不在我的眼里。那一刻,我已请知了风情。而且知道,他将为我心碎,我 是那么地未卜先知,那样地胜券在握。 二福晋立刻意识到了这次可是贵客临门,不是一般的男生串宿舍,而是一次正 式的社交,首次社交。成熟的男人首次踏进我们208 室的门槛儿,这可是意义重大, 意义深远,她立刻弄清了自己的角色和任务: “您来了?真是个巧!正赶上我们包饺子,要不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快进来,您这儿坐,先喝点茶……” 二福晋一口一个您啊您的,透着尊敬也透着熟络,扬着手,挑着门帘。哈着腰, 真像是春来茶馆的阿庆嫂。比舞台上的阿庆嫂更稔熟。 面对这样的招呼,就是山也能移动,而且是不知不觉的,学生篮已经舒舒服服 地端坐在下铺,倚着被窝卷,喝着茶,嗑着瓜子,等着饺子揭锅了。 “崔巴,我说,”眼看着饺子在锅里沸腾,二福晋将流着口水的崔巴从锅旁边 支使开,“你倒是弄点蒜来呀!” “那不是蒜嘛!” “哦,我说差了,我是说辣子,你不是湖南人吗?湖南人总还得来点辣子啊, 再说我也是,吃饺子必吃辣子。” “到哪儿弄呀?” “哪儿有到哪儿弄!……饺子熟了,我给你留一盘!你倒是快着点啊!屁股怎 么那么沉!” 对待崔巴,二福晋比我更颐指气使。 崔巴屁股还没坐热,便被打发走了。 我们是青衣和花旦,就像白蛇和青蛇,就像莺莺和红娘,我和二福晋,这是天 作之合。尤其是二福晋,天生的花旦,演丫环的,辅佐着青衣,一唱一合,永远的 配角,但缺她不可,而且在某种场合,还要压过主角!现在,就是看她的了!她一 边围着锅碗团团转,一边吃喝着我和学生蓝团团转: “你也别光坐着啊,动弹动弹!快着点,摆桌子!拿筷子!这是说她呢,不是 说您!您是客,您只管坐着!您甭帮忙,您越帮越忙,您还不熟悉,下次来就行了。 您就知道我们这家伙什儿摆在哪儿了,要不怎么说一回生二回熟呢,……得嗬!开 吃!趁热!咸不咸?淡不淡?来点醋不?来点辣子?猜出我们这是什么馅儿的吗? 您吃您吃!您猜您猜,保准您猜不出来!” 学生蓝吃一个猜一个,一直没有猜出来,便一直吃下去,在他吃完最后一盘之 前,崔巴拿着一瓶辣椒酱回来了,二福晋才将谜底揭晓。 学生蓝才停下了筷子: “是荠菜饺子吗?荠菜可以作饺子啊?我真是头一次知道,荠菜饺子是这样的 好吃啊,我是头一回吃……”他神往地回味着。 “想吃再来吧!提前打个招呼!不过要快,不要等到荠菜开花,那就老了不好 吃了……让她送您吧,我就不送了,我还得伺候这位小爷呢!”她指的是崔巴,崔 已尽管馋却是礼仪至上,他嘴里塞满饺子却仍站起来要去送学生蓝,却被二福晋生 捺到了椅子上:“吃你的吧!……您走好,再见了您啦!” 花旦就是花旦,二福晋知道这戏码儿怎么唱,知道进退,该唱哪出唱哪出。该 谁上场谁上场,剩下的戏该是青衣的戏了,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又用饺子塞住了崔 巴的嘴,以免他热心过度又跟着送出门去。 学生蓝推着自行车,我依傍着他,从宿舍楼经教学楼住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说 边消食儿,再自然不过,而且,是学生蓝先说: “咱们真的离得很近呢,挺顺路,一找就找到了……” “是啊,不算远,挺好找……”但我知道,说是不远,也不算近,比起我们邻 近的这几个学院来,工业学院到我们这里是要绕一点路的。 “……而且,这么巧,一进门,就遇到了崔巴。要不,还得到传达室填会客单。” “是的,填单子很麻烦。”话是那么说,心里却真想知道要是让他填单子的话, 在关系一栏中他会如何填写?同学?不对!亲戚?不像!那么就是朋友了?什么样 的朋友啊?什么时候交的朋友啊?在哪里交的?传达室老头定会这样问他,他将如 何作答?难道他会说:那个,嗯,在北海,那个,嗯,在船上……?啊哈,那可就 麻烦大了,笑话大了! 想到这儿,反倒自己有点心虚了,经过传达室时,扭着头背着脸故意装作谈兴 正浓而不去理睬老头儿的目光,拉着学生蓝的车把想快点溜出大门,而学生蓝却主 动放慢了脚步,将头扭向传达室,很客气地向老头点头致意,老头也向他点了点头。 还挥了挥巴掌,算是放行,也算是再见,也算是欢迎再来,真是少有的客气!老头 儿算是记住了这张脸,这张和中学生不同的脸。老头儿因为学生蓝的客气而客气, 因为学生蓝的和气而和气。 和气——这是学生蓝脸上的唯一的特征,老头为此而给这张脸发放了通行证。 出了校门,我舒了一口气。以一种极为大度的口气说: “下次来就直接去宿舍好了,我不在,还有二福晋……” “还有崔巴儿……”学生蓝接着我的话茬笑着念叨着:“二福晋,崔巴儿…… 你们的外号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