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们和孤儿 他又来了,在二福晋要蒸榆树钱饼时。 那时荠菜花已经莠出了挺儿,而榆树钱一片嫩黄。槐花儿正吐着芬芳,还有香 椿已绽出了红得发紫,紫中透青的茁壮的新芽。 我这不是对春光的描述,而是介绍二福晋的春令菜式:荠菜老了,自然吃不成 饺子,但槐花春卷可谓是甜香酥嫩,榆钱正好烙饼,而香椿怎么作怎么好吃,炸香 椿鱼儿,摊香椿鸡蛋,香椿拌豆腐,剩下的还可以腌起来,晒成干,二福晋一点儿 也不让它们糟践了,崔巴和耗子可为我们上树摘了不少,当然,那是塔院大队社员 的树,可谁让它们长在我们学校的栅栏外呢!随着节气的更迭,随着春的行进,随 着校园栅栏外塔院大队的原野上的景色的变化,二福晋的菜式也在翻新着。 二福晋将洗得碧绿的榆钱儿洒上玉米面粉,刚想用筷子去搅和,却不小心掉在 了地上。她不去捡筷子,却垂着两只沾满金黄玉米粉的手呆呆地发愣: “我琢磨着又有什么人要来了……”她煞有介事地预言着。 “什么人呢?” “不知道,……只要和面时掉了筷子,准就有人赶着饭点儿来。” 话音刚落,走廊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接着,我们208 的门哗啦被推开了, 洪水猛兽般地拥进了一群人,一个个身穿绿军装,有的还是将校呢。腰扎武装带, 臂戴红袖章,梳着小歪辫,还有的索性是光头,你得说这些是时髦的先锋,用在今 天的话说就是很前卫,她们的发式,要是在今天便是“酷”!是那些顶级名模和歌 后们的专利! 这真是来者不善!她们几乎都是军人子弟,不是一般的军人而是军队将领,是 红五类中的红五类,因此,她们是我们校园里最著名最霸道的女红卫兵。 “二福晋,二福晋!”她们一路叫着一路骂着: “狗日的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也不事前给老子们发个帖子,真他妈的香!操!” 她们几乎要把行伍中所有粗话都用上才甘心,而且南腔北调,各省各地,各种 版本,各种路数,东北西北河南河北湖南湖北,山东山西广东广西湘西鄂西……真 是五湖四海,五花八门,难道这是从她们的将军老子那里学来的还是怎么着?最后 还要用上那个顶级国骂: “操!” 现在的人很难相信这话出自女生之口,很难相信这是一种革命语言,并且是革 命团体中的贵族的标志性的语言,是代表高贵血统的语言,一般的非红五类的平民 百姓还没权这样骂,但你只要想想那时毛泽东的诗词里都有了“不须放屁!”这样 的词藻,或许能多少体味一下当时的时尚。 ……但这杀气腾腾的语言却透着一种亲热,这些校园里气焰嚣张的女霸王们, 对二福晋却是挺“哥儿们”的。 “……我说什么来着?!让我说着了不是?!”二福晋一边朝我使了一下眼色, 一边朝着来者拍了一下大腿,“我以为会有什么贵客呢,原来就是你们这些馋猫啊! 我这边刚掉筷子,那边鬼子就进村了!天呀,姑奶奶们啊……” 二福晋一边装作呼天抢地,一边却忙不迭地招呼她们进门,那情景让我想起了 电影上的汉奸,又像是地下工作者,所不同的是,二福晋是真心的。在二福晋的心 中,不论是对谁,都没有恨,只有“顺”,还有“忍”。这便是她的人缘所在。 “炕上请,里屋请!上座!雅座!” 顿时,她们就像花果山的猴子一样地拥了进来,上窜下跳地攀援在上下铺之间, 寻觅着所有可塞进嘴里的东西,可怜的208 室,我和二福晋精心布置的小屋,被她 们翻了个底朝天。更休说榆钱饼子,二福晋刚一掀锅盖,还没有看清熟不熟,那饼 子就已经进了她们的肚子里了。二福晋想在围裙里给我藏一块,都没可能。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没有人听见,更没人理睬,直到门一下子被推开,突兀地,门口站着学生篮。 而此刻屋里正闹腾得欢。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而姑奶奶们也愣住了。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直立在门口, 她们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门口,手下意识地又落在了武装带 上。这表明她们脑子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片刻后又将目光转回到屋里, 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身体内部有一根筋也立刻绷紧,顿时僵住了。 “哎哟,我正琢磨着你该来了!你就来了,瞧瞧这个准劲的!”二福晋热情地 说,“快进来吧,再不来,就让她们给吃光了……”她就像是迎来了乡下的本家堂 兄一样的。 姑奶奶们也喜笑颜开,因为料定学生蓝是二福晋的客人而不是我的,也更是大 大咧咧地瞎热乎一气: “快坐快坐!快吃快吃!自家人,别客气……” 顿时,学生蓝被姑奶奶们夹在了中间,左一筷子右一勺子,左一杯茶右一杯水 的,那真是不亦乐乎。我被挤在角落里为他叫苦不迭,这阵仗他何曾见过,又如何 应付得了? 学生蓝却好像比上次吃荠菜饺子要自在得多,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 但他坐在这群姑奶奶之间毫不脸红,这倒让我深感纳闷? 直到他感到了我的目光,才有点发热般地从女孩堆里站了起来。他理了理衣服, 将手伸向了他随身带的军用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把糖来,女孩子们像是麻雀一样地 扑了上去,他挣脱出来,再次将手伸向军用挎包,又是满满的一把,屋里一片欢腾, 然后一把一把又一把,像变魔术一样的,那个军用书包像是个无底洞,从里面不断 地变出糖来,而且是包着玻璃纸的,五颜六色,亮晶晶的,不是包在粗糙暗淡的糖 纸里的放在杂货铺的柜台上的玻璃瓶子里的那种像是切碎的肥皂块的糖,但其中不 乏我们爱吃的黄油球,甚至不是带水果味的硬糖,而是包着玻璃纸的奶油软糖,上 海的太妃糖,北京的大白兔,还有外面带条纹里面带馅的虾酥,那些平时令我们津 津乐道垂涎三尺却很少享用的高档糖果,就从他鼓鼓的手掌里往外涌着。女孩子们 的眼睛都看呆了,一个个放着光,大喜过望,与其说这是一大笔礼物,不如说这是 一大笔贿赂,对女孩子最行之有效的收买,姑奶奶们高兴极了。 女孩子们喜欢礼物,更喜欢带礼物的男人。恐怕古今中外都是如此。顿时,学 生蓝成了大众情人了!只不过那时还不兴这个字眼。她们就像是一群猴爬在了熊身 上。和学生蓝拍肩膀,捶胸脯,吊膀子,称兄道弟,搂搂抱抱,就差又亲又啃了, 这些厚脸皮的家伙,这群姑奶奶!在她们那股硬装出来的痞劲中却也流露出的花季 女孩原本的天真。 而他,能在这群姑奶奶中应付自如,也真是神了,他不怵她们,这是我的又一 发现!他和她们之间有一种亲和力! 这原本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而现在又无法理解,眼下她们和他打成一团,反 而将我撂在了一旁,我的紧张心理消除了,却又带上了几分醋意。我很不以为然。 这些造反有理的姑奶奶,什么都抢,连人家的客人都抢,他毕竟是来看我的呀,不 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我的客人,那可就有我和学生蓝的好看了!他能有这番待遇 全是沾了二福晋的光,因为姑奶奶们认为学生蓝是来看二福晋的。那学生蓝也真是 的,他是没见过女孩子呀还是没有品位呀,这些姑奶奶们剃光头的剃光头,说粗话 的说粗话,有什么魅力呀,竟哄得他又是糖啊又是果啊的,什么都掏给她们了,我 呢?他眼里还有我吗? 但是,二福晋觉得体面。自己的寝室有这么一个客人,这么地会来事儿,这么 地会拢络人,这么地出手大方,而且,榆钱饼子加糖果,这真是锦上添花,这说明 我们寝室阔绰,富足!她作为当家人,脸上冒着油渍渍的汗水,这形象地说明了什 么叫做脸上有光。 姑奶奶们群情激昂。吃啊,喝啊,说啊,笑啊,二福晋茶啊,水啊,糖啊,果 啊,将这群姑奶奶侍候得心满意足。 学生蓝看了看表,二福晋看了看我,我站了起来,推开了门,学生蓝随我而出, 一切都是这样的默契,自然,连姑奶奶们都觉得这是很正常,在糖衣炮弹的轰击下 她们已经晕头转向,不分敌友,已是共产共吃,天下一家了。看她们向学生蓝挥手 告别时的那样子真是天真可爱得很。 学生蓝挂在肩上的那个鼓鼓的绿挎包已经瘪了下去。在风中飘着。随着从乌烟 瘴气的宿舍中走出,和糖果的散尽,他有点解脱,但也有点失落。总该不会是因为 离开了那些姑奶奶们吧? “怎么回事,那些糖?”我看着那个瘪书包,本想对他带来的礼物表示感谢, 但一出口却成了质问,并且带着怨恨,“你干吗带那么多来?” “多吗?不多。”他的口气颇像孔乙己的“多乎哉不多也”:“喜糖是越多越 好。” “喜糖?你结婚了?!”我心中一惊。我更为我心中的一惊而惊。真是的,我 惊什么惊! 他苦笑着:“我结什么婚啊,是我父亲!” “你都不结婚,那你父亲结什么婚啊!……哦,这么说,他和你母亲离婚了?” “没有离婚。……是我母亲,她去世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胳膊,只因为稍一犹豫,便没抓住,但风将他的空挎包吹 到了我的手边,我便权当是胳膊扯住它。这样,在风中我们连在了一起。 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来到我这里、他就是为了这——为了在这风中有人能扯住 他的书包,和他联在一起,他庆幸能在这样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女孩 子。 他是从婚宴上直接到我这里来的,他抓了那么多的糖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悲 伤?不得而知,但一定不是人家硬塞给他的,塞一书包喜糖给他?那人一定是昏了 头了!而自己装一书包喜糖,那他一定也是昏了头了。他会昏头吗?才不会呢!但 他硬是这样做了,硬是将这满满的一书包喜糖拿来散给一帮女中学生,这事怎么想 怎么令人感到痛快!而且,再想想:他当时是怎么在书包里装糖的?是在众目睽睽 下?还是偷偷摸摸的?一个大小伙子,一个大学生,老新郎倌的大公子……嘻!这 真是越想越好玩。 而现在,这些糖散尽了,书包也空了,他的身旁却牵上了一个女孩子,清清爽 爽地陪着他,在风中优哉悠哉地说着话儿,那些愁苦的话,难以与人言说的话,却 也这么轻松地说了出来,对着一个女孩儿,就像是对着风一样长舒了一口气,舒出 了心底的郁积。 在杨花尚未吐絮的路上,他向我扬着手告别。我觉得他的心里是欢乐。分手的 时候,我想将手伸给他。却不知怎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我将一块糖给他,他 准确在扔到了嘴里,因为他扔得准确,也因为那糖甜,他笑了。 …… 208 宿舍。 二福晋正在桌上将糖纸一张一张地熨平,仔细地夹在书里,(我们一直保留着 小女孩收集糖纸的习惯,不仅是因为糖纸好看,芬香,也因为那个年代吃糖仍是一 种奢侈的享受),这些彩色的玻璃糖纸犹如二福晋的心情,舒坦得很。这是一次很 体面的宴请,各路人马都打发得很好,姑奶奶们,我和学生蓝,还有她自己,都称 心如意。她一边咂着糖块,一边听我一来二去地“汇报”着和学生蓝的谈话。 我将那糖的来历讲给了二福晋,二福晋的糖咔在了喉咙里。 “哎,这么说,他是孤儿了,啧啧啧……” 二福晋啧啧以叹,将手在双膝上一拍,红了眼圈,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她想起 了什么,脑门一拍: “对了,你发现没有,他这次又穿着那身学生蓝,他没有换洗的衣服吗?……” “他有绿军装,真正的军装,四个兜的,他哥哥在新疆军区。” “那就好,下次趁着他来咱们这里吃饭,顺便把他的衣裳洗了,搭在操场的单 杠上,有风,又有太阳,干得也快……对了,咱们商量商量吧,下次咱们吃点什么 呢?” 二福晋的脑子又在塔院大队绿色的原野上转悠开了。 …… 从此,我们怀着无限的温柔与怜悯,迎接着学生蓝的每一次到来。给他做吃做 喝,给他洗洗涮涮,问寒问暖。 “我们要尽点妇道!”二福晋脱口说出这么一个词儿。 “你说什么?尽妇道?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妈常这么说。这意思是……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二福晋也无法讲 清,但她心里既明白又坦然:“反正我们得在他面前做女人。” “做女人?!” “女人有多种啊!妈是女人,姥姥奶奶是女人,姐啊妹子……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什么都得替他做。” “也做老婆情人?他也没有啊。” 二福晋看了我一眼, “别装蒜啊。……” 我立刻羞成个大红脸,我不仅太虚伪,而且太不知好歹,二福晋已经是那样地 保护了我。好在二福晋心怀宽广,继续向我说教着: “不一定做那个人,而是要尽那个道。我说作妇人了吗?我说的是尽妇道。我 们其实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我们有的是那份感情,却不是那个名份,还不 能让人家说出什么来……”二福晋教导我说。 也就是说,要发乎情止乎礼了。我想,但我当时不知道这么一个词儿。儿福晋 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词儿所涵盖的全部内容和意义。这是她们家传下来的老理 儿。 “‘妇人’和‘妇道’是两回事。‘道’!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那个啊!……” 这真是道可道,非常道了。 二福晋圆满地结束了她的说教,也累了,便倒头睡了。 从此,这个理论的光辉便照耀在学生蓝的头上了。 作他的姐妹,还要作他的女友,还要介乎情人,说红颜知己更为恰当。但最重 要的是,还要作他的母亲!真的,那时,我们对学生蓝真是一片慈母心肠啊! 说到底,二福晋和我,我们的208 宿舍收养了一个孤儿! 没来由的,有一天,我突然间学生蓝: “怎么样?那个老妖婆?” “老妖婆?”他显然不明自我说的是哪个,而已是这样恶毒的语言。 “就是你父亲的新夫人呀!你那新继母呀!那老妖婆,她虐待你了没有?” 我们将学生蓝当作了灰姑娘,当作被凶恶的母后赶到森林里去的白雪公主。在 我的心目中,那几乎是所有孤儿的代表。那些儿时的童话根深蒂固地扎在我的脑海 中,并且不假思索地移植在他的身上。 “老妖婆?”他笑了,“这么说有点过分吧?……人家虽说是个老处女,但也 没老到哪去,和我哥哥差不多大吧?也许还要小个一岁半岁的。她是我父亲的机关 里的一个打字员……” 这真是令人愕然,一下子失去了悲剧的庄严和正义,使我们伟大的母爱失去了 光辉,使得这故事显得不伦不类,喜剧不像是喜剧闹剧不像是闹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