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大学 当我伴着他的自行车在工业学院的大门口停住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他的 大学。 那时,我正在被一股香气所吸引,新出炉的面包的好闻的新鲜酵母的香气,这 说明西苑宾馆正在我们附近,那是外国专家住的地方,邻街开设的友谊餐厅是对外 的,在那个年代,这是北京为数不多的可以吃上西餐的地方。尽管都是西郊海淀, 但这里比我们那麦田包围着的北医附中更都市、更繁华、更洋味一些,这面包味儿 便是那洋味儿的具体体现。……我耸着鼻子闻着,这味道在这个年头之前还是一种 时髦,而在这个年头之中间到却颇使人有一种怀旧的意味,与这个时代气氛不相符 合,反封资修,这味儿已是修正主义味了,但我闻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感到 有一种的消逝了的模糊的幸福和安宁感,重又在初夏的林荫路上暗香飘渺…… “来吧!即然走到这儿了,也就顺便进来逛逛,……”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大学。 这便是八大学院中的一所,和其它的几所没有什么不同:大学校牌立在大门外 面,毛泽东的花岗岩的雕像坐落在院子里面,他老人家不是在向来客迎面招手,而 是要率领着里面的人冲出来的架式——当时所有的学院都在一进校门的主楼广场前 立了毛主席的雕像,所有的毛泽东雕像都是这样一个模式:一样的挥手的姿式,一 样的花岗岩材料,一样的大理石基座。这使得八大学院显得雷同,更无特色。只因 为是“他的”大学,我才多看了那么两眼——“他的”大学和“他”一样!这是我 无意中得出的结论。你得说,我们这号还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生眼皮子更高一些哦。 况且,与我们附中相比,“他的”大学由于没有荒野的空旷感而显得狭窄,呆板, 更像是一个机关而不是一个高等学府。何况我又正被那股面包的香气诱导着一意孤 行,如果不是他拉住我,我是不会在此驻足的: “来过我们学校吗?进来看看罢,也看看我的宿舍,跟着我进去,传达室不会 把你当作中学生拦住的……” 如果没有这后一句话,我会晃着膀子进去的,什么传达不传达的,在那个年头, 学院路畔哪所大学的门坎能挡得住中学生呢?要知道,是中学生而不是大学生发明 了红卫兵,是中学生而不是大学生到处煽风点火,在全中国搞开了大串联,甚至有 人还去了越南,还要去拉美找格瓦拉,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中学生领 导大学生。——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在文化革命的那个年代里,有谁看得起大学 生呢?在我们眼里,大学生已是隔夜的干粮而我们中学生正抢手,就像新出炉的面 包,香喷喷的。但他那最后一句话却突然使我一落千丈,我不知是应该反讥他呢? “中学生怎么啦?” “不,我的意思是,我的同学们也常带他们的女朋友来……” “谁是你的女朋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学校啊,你的学校我去过了那么 多次,你也应该来看看我的学校嘛,进去好吧,别在门口站着。……” 我站在校门口,像一个小姑娘那股拿糖的劲头,扭啊扭的……他最后一句话几 乎是在哄我,我突然变得心虚气短,步伐也软绵绵的了。 先是从他的左边绕到了他的右边,又从他的前边绕到了他的后边,先是把他夹 在我和自行车中间,后又把自行车夹在我们之间,先是他握着车把,然后是我们俩 各握一侧的车把,最后却是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车后座,低头哈腰的假装摆弄着车后 座的绳子,这样,他的宽厚的身躯就挡住了传达室里的视线。 我原想装作大模大样的,但其结果就像一个拴在大车后面的小毛犊儿。 我懊丧地想,我原本可以作一次对等的回访,就像国家元首们的回访一样,就 像他进我们附中时那样,向传达室的老头儿客气地点头?也许不用点头而是要抬头, 就像此刻从我身旁经过的那些昂首挺胸目中无人的女大学生,她们真让我生气—— 那些女大学生一个一个地从我身旁走过,个头不如我高,颜色不如我好,胸脯 却挺得老高。实话说,那不像是涂雅那样胸部,甚至不如我的胸脯——甚至她们的 胸脯比我的还要扁平——那时,我的曲线已经毕露,像是杨树芽苞一样。正经历着 痛苦——却一个个大美人,大蝴蝶似的,呼拉拉的,一会飘进一群,一会飘进一个, 好像这满学院的男学生都拜倒在她们石榴裙下似的, 但她们真的没有几个美丽的,我冷眼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女 大学生——现在她们个个是我的假想敌——真的,能算得上美人的没有一个!刻薄 点说,她们根本不是我的个儿!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美丽,而且感到了美丽的力量,我开始运用这个力量。我 揉了揉眼睛,撩了撩头发,将两只手臂交叉在一起伸向脑后,作了一个深呼吸,就 像清晨起床伸了个懒腰一样,我立刻感到精神劲十足,但我还得拿着点这股劲,悠 着点儿。挺胸抬头,伸长自己的脖颈,但肩要下垂,像柳枝一样地摆动着自己的双 臂,并像鹤一样地并将自己的足尖向前踢去。 手如柳,足如鹤,这是跳朝鲜舞的要领——哈,学生蓝是不会想到这点的!— —我喜欢朝鲜舞,而且适合跳朝鲜舞,对于又高又瘦尚未完全成熟的女孩子,跳朝 鲜舞是很显风姿的。但愿我没有过分!过分了便是风骚,而不过分便是风雅,这便 是要我之所以“拿”着点劲的缘故。女孩子一旦会拿劲了,便有了女人味了。这也 是“悠着点”的那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悠”劲儿。这股劲显然也“悠”到了学 生蓝身上,他身子和我靠得更近,眼神里也溢出愉悦。在大学的林荫路上,我和他 真是优哉悠哉的一对了。 我的底气开始足了,为了矫枉刚进校门时的那种窘态,我决定含蓄地点评一下 那些女大学生们: “瞧那个戴眼镜的,那个账房先生似的,她是谁啊?是你的同学啊还是食堂管 理员?那个驼背呢?那个满脸雀斑的?那个活像是老太太的……她们都是你们大学 的学生吗?” 学生蓝—一地回答着: “她呀,她是二系的高才生;……她呢,那可是我们学校的状元;……那个老 太太?她不老啊,她可是秘密武器,已经被总参号下了,她发现了一个公式,解开 了国防科学上的一个难题,也是国际上的,但要保密……”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的不怀好意的点评所换来的就是学生蓝的由衷 的赞美,而且,他赞美她们时,眼睛里放光,那是毫不掩饰的仰慕之光。而那些女 生从他身边经过,向他打着招呼,却对我视而不见。换言之,对美丽视而不见? 这使我一下子泄了气。 在他的校园里,他的女同学们让我感到美丽是一种多余,一种累赘,一种误会, 美好像会使她们掉价,会使她们的量级减轻似的。她们好像是故意那么丑似的,甚 至她们的丑,也是一种力量,一种炫耀:她们不需要美丽,她们的知识可以征服全 世界,更休说是男人,她们甚至不需要征服男人,因为她们本身就已跻身在男人世 界,在军工领域里与男人们并驾齐驱,甚至名列前矛,率领着男人,就像但丁的神 曲所说的那样:优秀的女性引导着我们前进!那时我还没读过《神曲》,要么也是 故意用丑来气我一样,她们的丑好像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别臭美了,你!你美个啥 呢?你除了美有啥呢?啥也没有的美又算个啥呢?你啥也不算呢!小妞儿!你还嫩 着呢!少到这里来晃罢! 更要命的是一个女生旁若无人地与我们擦肩而过,之后,又返过身来叫着学生 蓝“嗨!某某某!”那声音就像那种大医院里傲慢的护士在叫着挂号病人。 半长不短的头发,蜡黄的脸孔,一副黑边大眼镜,可以说是老学究,也可以说 是黄脸婆。手里拿着饭盆,口袋里插着勺子,说她是三十岁,四十岁也不为过,但 就是这一个女人的喊声使得学生蓝像士兵听到了命令一样:立定!向后转!—— 而我也被迫悻悻地侧过半边身去。我看到,那黄脸婆在十米远的地方朝学生蓝 示意到她那里去,她甚至连声“过来”都不说,而只是勾了勾手指头—— 那姿势我一辈子都记得,但我一辈子都没有学会,我敢说,绝大部分的女人不 会,绝大多数女人会撒娇,要赖,搔首弄姿,以及其它种种招数,但像那样勾手指 头:将食指伸到自己的鼻子下面轻轻地弯一弯,男人就像小狗一样地屁颠屁颠地朝 她跑去……也许我不该这样描述学生蓝当时的动作,但他确乎是一看她勾手指头, 就像是身上的一个自动电钮被启动了: “等一等!”学生蓝朝我头也不回地说着,忙不迭地朝黄脸婆跑去。 我被扔在了原地。 只要是被男人扔了的女人,哪怕被扔了半分钟,也是一个弃妇,被扔的时间不 管长短,都是绝望的,在绝望中的弃妇会明白许多在幸福的时光不会明白的事情: 他们在那里谈什么?总不会在作导弹吧?用得了那么长的时间吗?作导弹用了 多长的时间呢?我不知道,但是他们,他和她,学生蓝和黄脸婆,“他们”!一定 知道。 也许她就是居里夫人?中国的居里夫人就是这个样的?就是这样的蜡黄的面孔, 清汤挂面似的半长不短的头发,这样地灰不溜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插着饭勺,鼻梁 上架着眼镜……也许她不可以这样地去领诺贝尔奖?但她一定可以这样地伴他看长 河落日,大漠孤烟?那景象一定还很美丽?因为在戈壁的风沙中看不出黄脸不黄脸, 能站在风沙中的女人就是美丽的!她笃定要去戈壁的,她笃定是美丽的!而不是那 个那个在林荫路上耍着小性儿的女中学生,我今生与此毫无缘份!我甚至不能迈进 这所大学,以及所有的大学! 在我等他时,在大学的林荫甬道上时,大学生们不时地从我身旁走过,我第一 次明白,那神圣的科学殿堂我永远不会登上了,在文化革命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 不会上大学,而在文化大革命后我从来也不再想着上大学,但在我在“他的大学” 的林荫路上时,我知道无论想与不想,大学已是我不可企及的天堂!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做黄脸婆的一生!那原是我想要作的女人,原是我想要过的一生啊! 我黯然神伤。 ……远远地看着黄脸婆那股将头发撩上去又垂下来的劲头,她那种直勾勾地盯 住学生篮的劲头,那分明是要管住他似的,那分明是认定他是她的私有财产一样, 分明是不打算把他放回来了…… 阿D ,我的覆盆子们,阿D ,我的蟋蟀,百草园……不知为什么,我哀鸣起鲁 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句子。 而就在这时候,他回来了。 “我想回去了。”我嘟囔着嘴,委委屈屈地说。 “刚来怎么就回呢?” “我累了。” “那不是正好,到我们宿舍坐坐,我还要向你介绍我的同学呢!” “刚才那个不就是你的同学吗?”我指着远去的黄脸婆的背影。 “哦?她呀……她是我们班里的班长,现在叫作召集人吧,因为我以前也是班 委,所以她常召集我做一些事情,填个表格什么的,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不不不不!打死我也不!”我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当时真是醋意十足,反正他笑了,只是微微一笑,他还 拍了拍我的肩膀,也是轻轻一拍: “没有人想打死你啊,你不想见就不见罢。……但有一个人,你得见一见,是 我最好的朋友啊!你一定会喜欢他的,至少他会喜欢你……” 我耸耸鼻子,但这话中听多了,而且我听出来是个男同学。这让我心里舒服多 了。 “但你不要被他的相貌吓住,他很有意思的,……他一副老农民相,但他非常 聪明,不光是学习好,而且未卜先知,他吹牛说他在乡下和算命先生学过看相呢……” 他向我介绍着这位最好的朋友,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但低低的,伏在我的耳边, 像是悄声讲一个故事一样,和我朝学院的深处走去…… “……他也是烈士的后代,这也是我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之一,他的生父在战 争年代里失散了,他的生母在战争年代牺牲了。他是农民养大的,当这个只认识几 个字的农民在一张报纸上发现了有一个外交官的名字他认识,就拿着这张报纸领着 他到了北京,原来那是他的生父……他生父认他,他却只认养父,又跟着那个农民 回到了陕北。但他考大学又考到了北京,这样他才经常回他的生父的家里,但他必 须要我陪着一块去,他的生父继母对我都很好,他的家非常温暖,非常洋气,外交 官嘛!有一天,我在他家发现了一张照片,和军事博物馆的一样,才知道他的父亲 是我父亲的战友,更巧的是,我在那里还看到了我的妹妹……” 我突然大叫: “什么?你还有妹妹?” “是啊,妹妹,同母异父的妹妹,就是我母亲和我继父生的,就是……”他被 我在兴头上突然打断,有点张口结舌。 “知道知道,”我不耐烦地说,“就是那个不久前又结婚了的那个继父……你 们一定好得很啊!我是说,你和你那个妹妹……” “好?是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一母所生。” “那是很亲的喽?” “亲?是的,我这个妹妹和你一样大呢,而且和你们一样地淘气。” “我并不淘气。”我正色说。 “对,你不淘气。我说的你们是指你们那些同学,她更像那些你们那些‘姑奶 奶’。” 怪不得他这样善于和女孩子相处,原来他有妹妹,和我一样大的妹妹。那天, 我真是伤心透了,先是女同学,又出来妹妹,真是吃醋的日子。他一定不明白我这 是为什么,他猜不透我的心。 “讲啊,接着讲啊!”在大杨树下走了一段后,我平静了一下,我装作若无其 事地催他讲下去,我想知道还会有什么刺伤我的,那么就都来罢…… “我讲到哪儿了?” “妹妹!你讲到了妹妹!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的,你就接着妹妹讲罢!” “你说的没错!我的妹妹是同母异父,而他的妹妹是同父异母,这两个妹妹也 是同班好友,她们常在一起玩。 要不是那天我遇见了,我还不知道呢!……与这位乡巴佬相的哥哥正相反,我 们这位仁兄的妹妹可是个十足的一个洋娃娃,总是穿着格呢花裙,白色高腰的小羊 皮靴,外交官的女儿嘛!可摩登了!她小时候的照片活脱脱的一个秀兰。邓波儿, 你想想看……“ “我不知道谁叫秀兰。邓波儿,我想她干什么!” 我心里说着,嘴上哼着。一副不屑的神情,真的,当时我们并没有看过什么美 国片子,在五十年代家喻户晓的好莱坞明星到了六十年代是一片空白,我们所能看 到的外国电影全是苏联片子,我只能从电影《保尔。柯察金》中的冬妮亚的样子来 想象一个摩登小姐。但很多年以后,我不仅知道了谁叫作秀兰。邓波儿,而且,这 副模样又脱胎转世,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从好莱坞的银幕上,而是在北 京,在某一个夜晚,某一辆令人昏昏欲睡的末班车上,那是已是在七十年代中期, 文化革命已近尾声,距他此番话之后已有十个春秋,那是一次令人心碎的邂逅,而 他当时浑然不知,以后更是无从记起……谢天谢地,在他心碎之后,该着我的心碎, 只有我一个人心碎。独自地,悄然地,在胸脯的深处,在夜的深处,像一块玻璃在 无声电影中表现的那样,轻轻地、慢慢地、碎了……哦,秀兰。邓波儿! “……这位摩登小姐却十分地崇拜这位土老帽儿哥哥,总缠着我们这位仁兄给 她看手相,他最会用这套把戏逗女孩子了,连我的妹妹都被他迷住了,她们一见他 便缠住他无所不问,因为她们认为他无所不知,而且是未卜先知:期终考试能得几 分啊?脸上的雀斑什么时候会消啊?长大了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挠着她们的手 心看手相,把她们逗得呵呵笑,有时也逗得哇哇哭,但他却是板着面孔,喜怒哀乐 不形于色。他就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在学校也是一本正经的,也是沉默的,我们 俩儿差不多,这也是我们好的原因之—……” 在他的学院里的林荫路上,学生蓝给我讲着他的同学好友的故事,这当然不是 二福晋和崔巴以及姑奶奶们的故事,却也很有意思,但这只是故事的前半部,我听 得入了神。而后半部,那妹妹们的故事掺合其中又使我不太受用,终于—— “够了!”我说。 正在兴头上,他的舌头像是被咬掉了一半,含在嘴里,又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你的那些妹妹还有完没完?”我说。 “我不是说妹妹,而是说他,我的妹妹的好朋友的哥哥,也就是说,我的好朋 友……” “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见你啊,他知道你……”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 “我说的。” “你为什么要向他说我?” “我们无话不谈。” “那么,你是怎么向他说我的?” “我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我不是一个女孩子。”我的别扭劲儿又来了。 “你不是女孩子又是什么呢?一个小姑娘?” “你不能说我小……” “我没有说,真的,我其实就是这样说的……”他的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就是怎样说的?” “我说的是‘姑娘’……”他轻轻地说着那两个字,那两个字经他的喉结吞咽 下去,再从他的胸腔里嗡嗡地回旋一气,然后再从他的鼻子的低低地哼出来,令我 自己听起来都心醉神迷:“‘我认识了一个姑娘’——这就是我当时的原话……” 他垂着眼皮叙述完毕,然后微微抬起,凝视着我。 我心中充满感激:他将那个“小”字去了,使我和他的关系变得平等并多情。 那个“小”字去了,自信油然而生,而柔情便弥漫其中了。 “还说了什么呀?”我已是轻声慢语,口气与刚才截然不同。 “没有,还没有什么更多的可说呀,对不对?……”学生蓝轻轻地问我。 我不言声了。 “我是问他,你的那位仁兄,他听你说我以后,说了些什么?” “他对你非常感兴趣,说非常想见你,他说,只要见你一面,就能心中有数……” “数?什么数?未知数,已知数?有理数?无理数?” “……唉,看来你们中学学过不少数了……” “再多也没有你们大学里学的数多,还想要什么数呢?” “唉,这样吧,他并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你也不一定非今天见他,我看你今天 心情不大好?”学生蓝小心地看着我的眼色,揣摸着我的心思: “要么以后再说,今天就算了?” “不!我见!今天就见。” 我突然觉得脸发烧。我不知道从何来的这股勇气。我决定去见他,为了刚才那 些女大学生们给我的心灵上的打击和刺激,我要见。也为了那些同父异母或是同母 异父的妹妹什么的,我决定见。我要让他见见我,评价我,以一个男人评价女人的 眼光来评价一下我。还有,我想知道这个未卜先知的人到底知道什么?在什么都没 有发生的情况下,他能卜到什么?我要让他看着我的姣好的面庞,说出我和学生蓝 的未来,还要把我的小手软软地递到他的手里,让他看看我的纹路,我的爱情线, 事业线,还有生命线,我生命的来龙去脉,让他去挠我的手心吧,我决不笑,让他 随便胡诌吧,我决不笑。因为我不是个轻佻的姑娘,我要正视他的眼睛,就像正视 我的人生…… 在经过他们学校的操场旁的一个土包前,学生蓝止住了步: “你要是真想见他,那我就去找他啦?”他最后一次征求我的意见,“我那位 仁兄,他一定是在操场上,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在那里练单杠,你等着,我看看。” 他越过大大的操场去找那位仁兄,而我独自站在这边的土包上。现在,我自在 多了,我一边整着服装,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校园。不错,这里确实比我们附中 大多了,人也比我们大,比我们有学问,有背景,也有传奇。但这里至少有两个大 学生在传颂着我的故事,在他们的男生宿舍,在夜里,他们在各自的床上入睡之前, 谈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女中学生,谈她的模样,她的性情,她的气息,如开凌化 冻的北海的湖面上的又清又纯又冷又温又捉摸不定又沁人心脾的风一样的气息…… 也许从学生蓝见到我的那一天,从划船回来的那一天晚上他们就开始谈了,学生蓝 会主动地向他汇报一切,尽管他对自己的国防绿哥哥会缄口不言,尽管这两兄弟共 同经历了一切,那国防绿早就抛在了脑后,而学生蓝却是埋在心底,但对自己的同 窗好友却完全不同,他会忍不住要谈的,一回来就谈的,和盘托出,每次必谈,谈 到至今,在什么地方见面,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有什么新的 发现?有了什么新的进展……在混合着球鞋、墨水、剃须膏还有些许烟草的气味的 男大学生宿舍里,学生蓝像是个电影放映员,将与女中学生的每次的约会用那种老 式的手柄摇动的方式,加上自己的旁白,重放一次,放给这唯一的观众,在某个重 要情节上还要应这唯一的观众的要求,将手柄往回摇,倒过片去反复放映…… 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在北京的一所高校里,两个男大学生彻夜倾谈着的,不 是文化大革命,不是最新指示,不是他们未竟的学业,也不是他们将来的导弹,不 是黄脸的女班长,也不是他们淘气的妹妹,在那一个个不眠的春夜里,他们谈论的 却是一个女中学生,在他们可以随意采摘盛开的玫瑰的年龄,他们却对一朵挂着露 珠,染着青绿,才露尖尖苞的花蕾心仪不已。 大杨树直立的树干,在春天里泛着青绿,那擎天柱般的树干,由于历经数年不 断地修砍而直上云天,在被削砍掉枝杈的地方形成了眼睛一样的疤痕,那大大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告诉我,没说的,我是这个大学校园里最令男生 倾慕的姑娘。 远远的,我看见两个身影从操场的最尽头,有着单杠的方向朝我跑来,一个是 学生蓝,另一个自然是学生蓝的那位仁兄,虽然他的轮廓还不太分明,但那农民式 的光葫芦头已在阳光下闪光,但比那更闪光的是他的注视,我远远地感到了那位仁 兄的目光已如一支搭在弓上的响箭,正在朝我瞄准…… 我突然感到,那仁兄农民样的光葫芦脑袋瓜子里确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将会发生的,以及不该发生却必定发生的都也知道!他未卜先知, 金睛火眼,即便他的目光距我尚隔着遥远的树丛,他也已经把我看穿,他已认定这 朵小小的花蕾并不是一朵艳丽的玫瑰,在它含苞欲放的内心深处是一朵冰凌,它若 开放便融化成露水从你指缝中流走,它若凝结便如同霜刃利剑,谁将它捧在心口, 谁的心口必将被它刺上冰冷的伤痕……因此,他随同学生蓝朝我跑来的同时,已对 自己身旁的这位挚友充满了怜惜? 那位秃头仁兄,他预知了我的背叛和离弃,预知了我会毁了他的朋友的初恋, 他那身穿学生蓝的温良敦厚的挚友会长时间地陷在失恋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我的后 背感到了他的目光,像林中响箭一样地追着我,要刺透我。追着我。 于是,我跑了,像一只兔子一样地扭头就跑。两个大学生谁也没有料到我会这 样,他们在接近我的时候猛地收住了脚步。欲罢不能,欲追不妥,眼睁睁地看着我 跑,却不知所措。 我在大学校区的林荫路上一路奔跑,我的身后,先是两个大学生在追,然后是 一个,那自然是学生蓝,他追迫停停,显然是碍于同学们的目光,那真是大学校园 里的一出好戏,虽然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不少人在驻足观看着我们这一幕。 当学生蓝追出校园时,一辆公共汽车正在进站,我追着车,他追着我,当他追 上我时,公共汽车已经开动,我在车上往下望着,只见他气喘吁吁地扶着站牌,从 他那半张半合的嘴形,我知道他想问: “为什么要跑?他吓着你了吗?还是你怕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知道我怕什么?我怕命运的诅咒!我后怕不已!也庆幸不已。 尽管我毁了他的初恋,但我没有毁掉他的一生。如果说,他心中留有一道不为人知 隐秘的伤痛,但他却因此而得到了永久的安宁和幸福,在那末班车上,那个抱着小 小的“秀兰。邓波儿”的父亲,他的幸福在那个夜晚让我心碎,也让我欣慰……我 由此而知,那小小的“秀兰。邓波儿”的母亲,定是学生蓝同母异父的妹妹的同学, 也就是说,是那位秃头仁兄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但我不得而知的是,那位秃头仁兄,他是在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将自己的妹妹 引入到了学生蓝的生活中去?是在学生蓝最痛苦的时候,还是在他妹妹最危难的时 候?她定会在劫难逃的!那位文革前的外交官的宝贝女儿! 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她的外交官父母被关押之后,她的同 父异母的仁兄庇护着她,那位秃头仁兄,在那场浩劫中,他是诺亚方舟,他的小船 至少可以承载他的妹妹驶向平安和幸福的地方,他让还是一个中学生的妹妹和他最 好的大学朋友结了婚,因为那最好的朋友被同样大的一个女中学生伤透了心。 是在学生蓝最痛苦的时候,还是在那痛苦已经隐隐消退的时候?他是让自己的 妹妹来安抚自己最好的同学,还是向自己最好的同学来托付自己的妹妹?那秃头仁 兄,他是如何一手牵着妹妹的手,一手牵着学生蓝的手,再将这两只手交叉重叠在 一起?这两只对于他无比亲热的手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位仁兄,他作何感想?他是 否早就预知到这一刻?他早就谙熟了他们的手相——是上帝将与人的契约写在了手 心上,而他,那秃头仁兄,早就从中看出,能与学生蓝共度一生的人,只能是他的 妹妹不是别的什么女中学生,哪怕她是什么所谓的小居里夫人,也不能取代他心爱 的妹妹,当年中国版的“秀兰。邓波儿”…… 所以才有了那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在大学校园里的女中学生的落荒而逃,所以才 有了十年后的末班车上的那一幕…… 那是夏了。在我落荒而逃的时候,我听得到大学校园里的大杨树叶子哗哗地响 着,那学院路特有的澳大利亚杨,它树干上的疤痕像眼睛似地注视着我,并用它哗 哗作响的大叶子在我耳旁激情地喊着我无法听懂的谶语。 是夏了,夏天才有如许多的激情和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