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 周末,我要去接萨沙时,我向学生蓝讲了这个故事。 学生蓝静静地听着,并不问我为什么讲这些,只是见我半晌没说话,才轻声问 道: “完了?” “完了。”我说,“嗯,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就是……那只小羊儿,是我。”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这一句说不说没有什么两样,又问:“就这些 了吧?” 我说:“是的。” “那么,走吧,去接萨沙。” 幼儿园里,孩子们已经都被父母接走了,只有寥寥几个孩子还在那里等待着家 长来接,萨沙坐在走廊里的小椅子上抹泪,一个年老的阿姨在哄着他,一见我来了, 萨沙从小椅子上跳了起来,带着眼泪拍着巴掌哇哇大笑着: “姐姐!姐姐!” “你们这是什么辈份?!”幼儿园的阿姨曾不满地对我说,“你管他的妈妈叫 姐姐,他又管你叫姐姐,都乱了套了!他应该叫你姨,小姨!” “不,你才是姨呢!年轻漂亮的都是姐姐,又老又丑的才是姨呢……” “萨沙,不要胡说。”我生怕那阿姨生气,但那阿姨倒是见怪不怪地说: “嗨,小孩子其实都一样,他们眼里是没有什么辈份的,只有漂亮不漂亮,尤 其是男孩,天生的好色……”阿姨小声地对我嘟囔着,“你瞧,他妈没来接他,他 连问都不问……” 这话是真的,我们所担心的,他会问到妈妈为什么没有来接他的问题根本没有 被提起,为此我还准备了几套谎言,诸如出差了,生病了,学习去了,等等,都没 有用上,相反的却是,萨沙急切地想知道: “姐姐,是不是以后总是你来接我?” “是。你高兴吗?” “万岁!万万岁!”萨沙欢呼起来。 因为接他的是我,而不是玛莎,萨沙感到扬眉吐气:小朋友再也休想笑他的妈 妈鼻子太高了,块头太大,而且说话也那么叽里咕噜,“你说的是赫鲁晓夫话!” ——萨沙不知道怎么明白了这一点,坚决拒绝向玛莎学俄语,并且不准玛莎说,于 是玛莎只好用一种古怪的声调来讲汉语。——之后,萨沙就更不愿意让妈妈来接他 了,听说以后总是我来接他,萨沙的小心眼儿里充满了欢乐: “姐姐,你真漂亮!姐姐,你的头发真黑,下次你梳一个那样的辫子,那样那 样那样的辫子……”他用两只小胖手在我的头发里来回地比划着,搅着,弄得我生 痛,但却能因垄断我的头发而自豪,“我姐姐的头发是那样那样的黑那样那样的长 那样那样的直啊!一点儿也不卷,一点儿也不黄啊!”现在他可以向小朋友们夸耀 了。 他还问我:“姐姐,你来月经了吗?我会叠月经纸。” 这使得我着实地吓了一跳: “你,你,你是小流氓……你从哪里学来的?!你要是再说这些流氓话我就把 你交给红卫兵……” 他哭了,但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些幼儿园的老师也不会明白,这些 孩子是怎么将她们在无意中的所作所为看得清清楚楚,记得真真切切,并自认为是 长了见识和本事。她们以为孩子是小猫小狗,小草小花,她们不避讳孩子,她们织 毛衣啊,上厕所啊,换衣服啊……大晓得孩子们从中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 为这,我想起那些漫不经心的阿姨就恨得牙痒痒。 但我也因此和萨沙成为了密友,即然这孩子这么小就已经知道了我的最高隐私, 于是他当然地被提升为我的最“铁”的盟友。 不用我介绍,萨沙就喜欢上了学生蓝,他仰望着学生蓝,无限崇拜地: “哇,叔叔像是一个卡车哟!” “我像一头牛!” “不,你像是卡车!大卡车!” 他一定要将学生蓝说成是卡车,是因为他是卡车崇拜狂,尤其是那种拉沙石, 拉煤的大卡车,那种风烟滚滚,轰隆作响的卡车会使萨沙热血沸腾的。这不是,就 在我们来之前,一辆运煤的卡车开进幼儿园,老师一个眼错不见,孩子们就追了上 去。没来由的,就是追,就是跑,领头的就是萨沙,一追追出去了老远,老师怎么 喊也喊不住,反而弄得满脸煤灰: “这年头,连这么小的孩子也发疯了……”老师们无奈地看着孩子们。 “瞧,你把鞋带也跑断了!”我说着萨沙,同时替他系着鞋带,“再也不准追 卡车了,听见了没有?” 萨沙噘着嘴,老大的不高兴。 “但是可以坐卡车呀,”学生蓝朝萨沙努了努嘴,拍拍自己的肩膀,萨沙一下 子明白了学生蓝的意思,像个小猴子似地朝着他的身上窜,他两手轻轻地一提,一 下子就把萨沙扛在了肩膀上。 萨沙坐在学生蓝的肩上走出幼儿园的大门时的样子真是自豪得很,他高高在上, 出人头地,唯恐小朋友们没有看见,还特地回头向大家摇了摇他的小胖手。他回眸 的那一瞬间,两眼放光。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友谊商店买枕头大小的面包、黄油、香肠,还有 酸黄瓜什么的。这是组织部给的特供卡,一种特殊的津贴,仅限于国际友人和高级 干部,父亲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沾边儿,说起来这是受惠于共产国际,共产国际还 是给了我们点好处什么的,但只是好景不长罢了,在那之后不久也就取消了。 我在商店里采购食品的样子,使学生蓝对我刮目相看,现在他知道我是多么地 能干了,只要看到我在柜台前从容不迫,大手大脚的样子,就知道,我可不是黄毛 丫头小姑娘,我是当家主事的管家婆,我大权在握,我运筹帷幄,我财大气粗。那 些售货员对我更是一副又熟络又尊敬的样子,丝毫不亚于她们对那些外国专家夫人。 装满了篮子,付清了款,我提着篮子传偎着学生篮,学生蓝肩上扛着萨沙,回到了 家。 那是一个暮色很浓的夏日的傍晚,父亲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就这样地来了,他 一时感到了恍惚,但却若无其事地,像以往一样笑着打招呼。同时定睛看着,常有 男孩子来到我们家,但这次不是男孩子,他看得清楚,这次他的小羊儿带回家来的 是个男人!一个男孩子和男人的界线,他老人家远远地就能瞄得清楚。只凭影影绰 绰,那么大概地一看,就一目了然。 我想,没有比那个暮归更感人的了,父亲在门口看着我们,迎着我们,那真是 一个动人的画面。 以至于在他的垂暮,在他临终前,他以一种回光返照的目光搜寻着他生命中最 光辉最温馨的日子,他还记得那天的归来: “那晚,你们三个一块回来,你,萨沙和你的大肖生……”他用着那种东北口 音,将大学生的“学”字发成“肖”——“大肖生”——这是父亲对学生蓝的称呼。 那时,我也常带男孩子来家,中国传统的男女界限在我们家里绝不时兴,而按 照我们家的时兴的传统是:女儿们常把男朋友带回家来,从玛莎开始就是这样,男 朋友的到来给家庭带来了喜庆和欢乐,而儿子们却不这样,他们从不把姑娘带回家, 他们在外面的约会神秘浪漫甚至疯狂,无论是纯俄罗斯血统的尤拉,还是混血的瓦 良,他们是枫桦西路的王子和大侠,他们可不愁没有姑娘。但他们走进家门时总是 形单影只,在餐桌前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好像他们心目的女性只有妈妈和姐 妹。但女儿们不然,玛丹姆的女儿们个个招蜂引蝶,崇拜者累计起来绝对超过一个 骑士连。先是从玛莎开始,然后是我的那些混血的美丽的姐姐们,当她们走了以后, 便是我。有同院伙伴,还有学校的同学,还有同学的同学,伙伴的伙伴。那些男孩 子们的到来,除了是献殷勤外。主要是为了大吃一顿,在那清汤寡水的六十年代, 我们家的餐桌可谓是富得流油儿……但那天,父亲一眼看出了这次我带回来的不是 个男孩子,而是个男人。 父亲显得有点迟疑,但只是有“点儿”,也许他对这一天的到来没有准备,这 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就这么来了,一个男人!他的小羊儿引来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男 人……但,当学生蓝走近他时,他已经伸出一只手在那里等待了,学生蓝上前一步 也把手伸给他。 至少这次是两个男人的握手,父亲一定感到他握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而不是一个 男孩子的手,才没有像以往对待我的那些男同学那样拍拍肩膀或是捶捶胸膛:“小 鬼,怎么样啊?!”他与学生蓝无言的握手,表示了男人间和大人间的认同和认可。 很安静的,也是很安详的,学生篮进入了这个家庭。父亲照例回到书房里拿着 放大镜看报,我在厨房里摆弄。只有萨沙还是在闹,在兴奋,粘在学生蓝的身上, 拉着他在各个房间窜,但无论萨沙怎么闹,学生蓝的身影所至,有一种流动的宁馨, 他像是一个秤砣一样,不管移动到哪儿,让人稳重,平衡。 晚餐好了。 父亲着实地吃了一惊。不是为那些菜肴,而是为我的排场: 我撤换了那张从俄罗斯一直铺到中国的餐桌上的漆布,而换上了绣花的亚麻台 布,台布中间我还摆上了花,还有玻璃酒具,餐巾。我可真能摆谱啊,这一点可没 人比得上我,无论是玛丹姆还是玛莎。我的侈华虽不是与生俱来,但从我小时候 “过家家”时就开始了,那时我就算计着家里的摆设,模拟着一个女主人的样子折 腾着这些家什。但直到此次却真正用在了实战上。 父亲默默地看着,然后说:“刀叉!你干吗不把刀叉也摆上,就是那副刀叉, 还留着它干啥,拿出来用吧。”那口气既像是庆幸有这么一个场合可以翻翻家底儿, 又像是索性不过了似的。 于是我从餐柜里将那套包在亚麻布里的锃亮的刀叉摆上,像是摆出了一个兵器 库一样,银光闪闪,叮叮当当——这便是后来被造反派全部抄走,说是我们用的修 正主义“银”餐具,实际上是父亲在乌拉尔作钳工时用作弹壳的下脚料打制的,那 时他的手艺真是好,还轧上了花纹,简直是艺术品。他一共打了两套,一套是日常 用的,被玛丹姆带回去了,这套是节日用的,玛丹姆将这套留下,是准备有一日她 返回中国,全家团聚时再启用,临走时,擦得锃亮,又用亚麻布精心地包好,放在 了餐柜的最底层。当我将那些繁琐的勺、叉、刀、盘,摆好了,却仍不肯落座,磨 蹭着。 父亲说:“还等什么?你那里还有什么名堂?” 这时,在我的围裙里还藏着一件宝贝,在我拿刀叉的时候,我“顺便”翻出了 一个尘封的珍藏,我从前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也就是说,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它从 来没有拿出来用过。 “哦,烛台!真漂亮!”学生蓝首先说。他认得这玩艺儿,一定是从他的好友, 那秃头和尚的妹妹家里,那外交官的家里会有这玩艺儿。但我敢说,不会比我们的 更好! “这是真正的艺术品,而不是商品,不管什么人出国就可以从商店里买到的。 它很贵族,有年头,也有来头呢……”我炫耀着,尽管我并不知道它的来头。“还 是沙皇时期的呢!” 父亲也深受触动,他也一定是将它忘了,而此次翻出它,加上我这么一炫耀, 我就这么顺嘴一说,却没想到说对了。父亲的目光从烛台转向了萨沙…… 我明白了,这一定是那个苏联红军——玛丹姆的前夫——的遗物,是他的战利 品,卫国战争或是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缴获物,来自贵族庄园或宫廷。某一次战争 的间歇,或是受了伤,苏联红军获准回家,便把这战利品作为礼物,带给了妻子— —也就是玛莎的母亲,萨沙的外婆,想想当年那位带着战场上的硝烟的苏联红军是 如何推开自己的栅栏,皮靴是如何踏上木制阶梯,发出嘎吱的碎裂声,然后是狗吠, 随后是孩子们,是穿着碎布裙子的玛莎,背着弟弟尤拉,抱着弟弟沃瓦,然后是玛 丹姆,她一声尖叫,然后用围裙堵住了嘴……在夜晚,苏联红军打开了背囊,从里 面拿出了砂糖、肥皂,然后便是这个烛台。玛丹姆甚至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只是拿 围裙擦着擦着,最后又塞到了围裙里面,然后又塞到了箱子里面。 或许这烛台从来就没有点燃过,因为苏联红军很快就牺牲了,待她再嫁给中共 党员后,相信也不曾点过,嫁了两个男人都不曾点燃过,到过两个国家也不曾点燃 过。因为苦难一直没有消失过,劳累一直没有停止过…… ……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萨沙扑到我怀里抢着,并高高地举着,像是举着一 支树杈,上下挥动着,我们的心和目光也随着上下地忐忑着,一来是怕掉了下来, 二来是不知如何处置,三来是百感交集…… “点!”父亲下了决心,“点上它,让萨沙高兴高兴!” 萨沙立刻将烛台交给了学生蓝,他只交给学生蓝,就像奥林匹克主席只将火把 交给火炬手,而这又非学生蓝莫属,倒是我们这些家人要靠边站了。学生蓝也理所 应当地接了过来,将它安放在餐桌中间,再接过我临时找到的蜡烛,又从父亲手里 接过了火柴,然后一支一支地点燃了—— 当烛光亮起来时,一切犹豫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欢呼和鼓掌,感动和赞美,连 父亲也轻声地“啊”着: “啊!……”他搓着手,只是发着这一个音,除此之外不知说什么好。那几颗 小小的火焰居然能使大家如此温暖,如此地感动,居然如此地将一个黯淡而破碎的 夜晚变得如此地神奇,要是不将它点燃谁也不曾料到的。 而且使大家变得如此地美丽——父亲在卫生间里磨蹭了一会儿,出来时已刮了 胡子,梳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还抹了一点水,换了一条新村领,在旧衣服上显 得格外挺括。萨沙换上了小海军服,而我穿上了玛莎的肥大的花布拉吉,但在外面 罩上一件带花边的绣花围裙,借此将腰在身后束得紧紧的,同是遮住了开得很低的 领口,却又挺拔出秀颈。这一切都是在烛光摇曳的过程中完成的,又自然又顺畅, 只有学生蓝依然故我,但烛光给他那身旧制服勾勒出光环,有如圣像般的庄严。 父亲在他的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坐定,而我坐在父亲的对面,那原是玛丹姆的位 置,是女主人的位置,也是为了上菜方便。萨沙与学生蓝对坐着,这幅画面真是完 美,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完美的。我面对着三个男人,而父亲面对着三代人。既可 以说是儿女双全,也可以说是三代同堂。我们的王朝从来没有这样圆满过,我们总 是在拼凑家庭,但这次拼凑得如此好,如此地单纯而完整,假如此时有个画家推门 而人,他一定会将此情景留在画布上成为永恒的和谐。 “库沙!”父亲说,当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俄文后,便又用中文说了一句: “吃罢!” 就这么简单。于是我们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且响声大作——这是从父亲开 始的,父亲喝汤一向是啊出嘘溜嘘溜的声音,而萨沙更是发出小动物吃食时的啊呜 啊呜的声音,学生蓝听到了这响声后朝我看了一眼后居然也喷喷作响地吃了起来, 我过去可从来没有听到他这样的吃法。这使我避免了发窘也使他感到了松弛,但无 论如何,我要作淑女样,愈是此时,我的淑女状作得愈足,愈老练,愈居高临下, 我双手交叉托住下巴,静静地俯看着我所统治的餐桌上的三个男人的饕餮。尤其是 学生蓝—— 我想,他在我家的餐桌上坐下一定比在自己的餐桌上坐下更自然。 但这自然中也有点令人迷惑:作为情人,他太持重了点;而作为兄长,他又太 深情。 终于,父亲开始发问了,这说明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了汤勺,用餐巾 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 “怎么样?学校里的形势还好吧?” “哦,是的……”学生蓝一时有点紧张。 但不要紧的。父亲所有的问话是前奏,发问永远是他的开头,他真正的意图是 宣讲,父亲没有当过官,但他永远是首长视察时的口气。永远在问“怎么样?还好 吧?……” 而学生蓝的答法也很妙,不管父亲问好问坏,他都回答: “是的……” 但这正是父亲所要听的。 连续几个“是的!”使得父亲感到满意,之后,父亲便停止了询问而变为宣讲, 先是形势,先国内再国际,他更注重于国际一些。然后是历史:中共党史,俄共党 史,共产国际史……难得有这样一个倾听者。父亲说到一个问题学生蓝就点一下头, 那姿式也像是听课一样,他的那垂着眼皮的样子永远像是在沉思,在倾听。 假如不是萨沙,这种宣讲和倾听也许就会彻夜进行,那真是父亲的幸福——促 膝谈心,通宵达旦……那是父亲在讲他的历史时常用的词汇—— 年轻时候的我们啊,在莫斯科大学时的共产国际啊,革命战友啊,三天三夜谈 不完啊,啊啊,那时光啊…… ——但萨沙不会让这幸福进行下去的,萨沙也有他的幸福,并且是至关重要的 幸福: “动物园!动物园!……叔叔,带我去动物园,明天就去!一早就去!行不行? 好不好?啊?猴子,我要去喂猴子!还有熊……啊,答应我,一定得去,不去不行! 呜呜呜……”他吵着,闹着,哭着,叫着,在学生蓝的身上爬着,跳着,从膝上到 背上,从腿上到颈上…… 于是,宣讲结束了!晚餐也结束了。 萨沙的目的也达到了,当我答应第二天一定带他去动物园后,他的眼皮也就睁 不开了。学生蓝轻轻地将他抱了起来,我在前边引路,将萨沙放在了他的小床上, 给他宽衣解带,盖上小被,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那小床像块磁石吸住了学生蓝, 使他挪不动脚步,但他说: “不早了,你们该休息了,我也该走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一下子被拉住了,是萨沙!刚才还呼呼大睡的他拉着学生蓝 的手,一下子两眼圆睁: “叔叔为什么要走?” “叔叔要回家睡觉!” “叔叔为什么不在我们家睡?” “叔叔太大,你们家睡不下……” “睡得下,睡得下,我们家里有大床……” “叔叔是个大卡车,卡车不睡大床睡车库……” “我也要和叔叔一块睡车库……” “那你得长到卡车那么大,你得快睡,睡觉的孩子才能长个儿……” 要解释清楚为什么离开是艰难的,但他那嗡嗡的声音却有无与伦比的催眠作用, 萨沙重新睡下,但他一直拉着学生蓝的手。而学生蓝也一直用另一只手拍着他,我 突然有了重大发现:他和萨沙居然长得有点像!我后退着,端详着,越远看着越像, 直退到门框。他倚着小床凝视着萨沙,我倚在门框上凝视着他,直到我的目光将他 的目光给扭转过来。然后他又凝视我……起初的凝视是想从我的眼里寻求出答案, 后来的凝视只是为了凝视…… 只有萨沙的呼吸,小小的鼾声。 “嘘!” 告别时,怕惊扰父亲,也怕他不熟悉环境,我拉着他的手,穿过深邃而昏暗的 走廊,脚底踏着玛丹姆手织的粗毛地毯上,我与他在门廊外告别。同时将我的发现 告诉了他。 他笑了。 “知道吗?你像是萨沙的父亲。” “亏你想得出来,你这小脑袋瓜里都有着什么样的奇怪念头啊!……那孩子没 有一点中国血统,而我却是个纯种的中国人,并且,我连他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姐 姐——她叫玛莎对吗——都没见过……说我像他?怎么能像呢?这真是天方夜谈!” “所以我才奇怪呢,也许仅是因为你像是一个父亲……” “我老到了像一个父亲吗?”他凝视着我,摸着自己的脸颊。 “我没有说你老。” “那么是因为你太小?” “我不小,不许你说我小。” “不,我不说你小,恰恰相反,我想说的是,你不像我当初感到的那样小。真 的,刚才我望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她真像一个女主人……” “我就是一个女主人!” “是啊,这么小就当上女主人……” “再说一遍,不许说我小……” “好,再也不说。我只说,你这个女主人很能干,比二福晋还能干……” “没人比得了二福晋!” “也没有比得了你。” “你不能拿我和任何人来比!我就是我!” “对,你就是你!你是这世上的唯—……”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他的眸子在闪光,而他的身影是模糊一团,他的话语也是 模糊一团的,而夜色中传送的只有他的呼吸: “你其实很会管家的,家很像样,饭菜做的也很像样,比二福晋……不,不, 我不是拿你和她比,而是说,那时候,我以为,你什么也不会作,只是二福晋在照 顾你……” 我很得意,我使他惊奇了。我总有使他惊奇的地方。 “其实你会,会很多!” 他并不知道我真正会的是什么—— 我会装,我一辈子狡猾地维持着不会做饭,不会理家的赖名声,为的是偷懒要 猾,推卸责任。假如他知道我是怎样长大,他就知道我必须做一个女人,一个女主 人,无论我到了什么份上,我都得管家。对于我来说,家从来不是一个庇护所,而 是一个责任。 我几乎从一生下来就是主妇了,过家家对于我不是游戏,而是一个试笔,一个 实习,并且是真刀真枪地实干,玛丹姆从不悭吝面粉和花布,我的小手从来就是在 她的和面盆和她的毛线团里搅和着,剪刀啦,菜刀啦,水啦,火啦,凡是她摸得的, 我也可以模的。仿佛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这副担子得交给她的女儿,不是玛莎、尼娜 和薇拉。而是黑头发的我,小山羊儿…… 手风琴声在半夜响了起来,也就是说,楼上的手风琴手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管 它呢,只因为他拉的是一首《灯光》,我原谅了他并感谢他: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在黑夜里告别, 在那小路旁, 透过薄薄的迷雾, 那战士看到, 姑娘的窗前, 还亮着灯光…… …… 我甚至将那歌词轻轻地唱着,作为对监视者手风琴手的回应,就像玛莎姐姐当 年唱的那样,只是一出口便戛然而止,一出口方才知道我不是玛莎,我永远不能唱 得像玛莎那样好,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但是,这个家里又有了年轻的男人了, 没有了玛莎,小羊儿也能将男人往家里引,这一点,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人 们怎么说吧,这是家风!虽然不比往昔,虽然不能引来一个年轻的国际,只是这样 一个男人,这个家的窗户里便又射出了灯光,就引来了手风琴手的歌唱。 …… 从此,每个周六,我提着篮子,伴在学生蓝的身旁,萨沙坐在学生蓝的肩上, 从幼儿园回家,顺路买一些菜,包括第二天萨沙喂猴子的江米条,也一同买好。父 亲不再是在门口眺望,而是去取报纸,会“正巧”在门口碰见着我们,然后我再挽 着他的胳膊,一家四口簇拥着走在通往灰色小楼的回家路上。晚餐不再点蜡烛,为 的是留给更喜庆的节日,我们开始盘算着有多少节日要过啊!周六周日,六一,七 一,八一,十—……每个周末,每个月头,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同寻常,却又一如 既往:晚餐时仍是父亲滔滔不绝的宣讲,直到萨沙眯缝起眼睛。仍是学生蓝抱萨沙 上床,但讲故事却是我的事,毕竟,学生蓝的口才无法与我相比。而他到父亲房里 看报纸,没有一点声响。那时,两个男人都静静地埋头在报纸上,父亲尽管在吃饭 时口若悬河,但读报却是全神贯注,一声不吭,像是一个小学生在考场上一样。读 报纸是他永远啃不完的硬骨头,先是艰难地读俄文(那是他初到俄国的年轻时代), 然后是艰难地读中文(那是他返回中国后,并非是他会了俄文忘了中文,而是因为 他在去俄国前并不认识几个中国字,参加中共时的父亲是个没有文化的劳苦的青年 农民)……然后是我和学生蓝的告别,手风琴的伴奏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但夏夜 本身就是流淌的旋律,晕黄的路灯,拉长的身影,还有风,伴着居民们随意种下的 草茉莉、夜来香和丝瓜黄瓜的香味,还有游丝和蛙鸣。 枫桦西路上的告别总是来回的送,先是我送他,然后又是他送我,一送就送个 老远,一回又回个半天。这样的夏夜,这样的送别,说不上是情意绵绵,而只是为 了享受清凉,但也仅止于一个来回,因为第二天我们还要见面,他将我送回到窗台 下便急急地撒手告别了。 周日一清早,他的自行车铃声就在窗下响了起来,萨沙从床上赤着脚就奔了出 来,然后被我追回去穿上衣服,打扮停当,带上事先买好的喂猴子的江米条,一前 一后地坐在学生蓝的自行车上,直奔动物园而去,在门口放下车子,扛起萨沙,自 然是先去看猴子,然后依次是作辑的熊,甩着鼻子的大象,睡觉的老虎,吃着竹子 的熊猫,还有阴冷蜷曲的蟒蛇……依次拜访过这些萨沙喜欢的动物后,便已是骄阳 似火的中午。不喜欢动物的我早早地呆在树荫下,买好了三客冰淇淋等着他俩,一 大一小两个男人很快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一份,而我只是轻轻地舔着,等萨沙吃完后 便将我那一份递给了他。这时,学生蓝会说:“到底是女主人啊!你会成为一个好 妈妈的,也会是一个好……”好什么他没有说出来,而我也装作没有听见。我用草 帽盖住脸在长椅上假寐,他们则在草地上嬉戏,学生篮作熊,萨沙作猎人。我偶尔 睁开眼,从草帽缝中看着学生蓝,他那强健的体魄真让我动心,而他和萨沙嬉戏的 场面也真让我称心,男孩子就是要有男人来带,萨沙自打生下来,第一次交给了一 个真正的男人…… 在回家之前,我要去莫斯科餐厅,不是去吃饭,而是去买面包,只在莫斯科餐 厅才有的那种小圆面包,白白的,圆圆的,软软的,香香甜甜,底下烤的黄黄的, 上面有一圈红晕,像少女的乳房一样的大小,一毛钱一个,我一买就是十个,但这 在当时,确实是价格不菲,而这又是我家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奢侈。以往,每当周末 结束,我就会买一些这样的面包带到学校去,现在我还要分一些给学生蓝。让他也 带到学校去做点心。我还要为父亲买一点黑面包,那是父亲最爱吃的,以前的日子 里,父亲总让我在买黑面包的同时买一点鱼子酱他要抹着吃,但现在买不到了,他 就抹芥末,说是更好吃呢!至于酸黄瓜,父亲会自己作,他作得比玛丹姆还好,因 为他用的不是俄罗斯的作法而是东北人的作法。在我家的门口,永远有一个小缸, 小缸里永远有一块石头,那是父亲专门检来的,他在小缸里渍的酸菜上便压上这块 石头。他渍的酸菜有白菜、洋白菜、豆角、黄瓜还有草菇,也是父亲亲手采摘的, 在夏日的雨后,就在枫桦西路的林荫中,这种草菇有的是,但北京人普遍地不认, 甚至说是狗尿苔……父亲将它们在小缸里渍酸了,做汤或下酒,或醒酒……后来, 我离家很多年,家也搬了很多次,但我凭着门口的小酸菜缸,找到了父亲,找到了 家。 而且,那次,我坐着那趟慢得不能再慢长得不能再长的草原列车在清晨到达北 京的西直门火车站,一下火车便闻到了小白面包的气味,那种甜甜的香味,在冬日 的清晨从莫斯科餐厅直弥漫到火车站的小广场,使我一下子感到了旧日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