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布的故事 “这是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有一天,父亲翻出一个包袱递给我。 那是一包布,不是尿布,不是绷带,原本可能是白色的,也可能不是,但都是 沾染血迹后又被用开水烫过,反复使用,久而久之,形成了海带一般的颜色。我当 然知道这是什么,父亲也知道,他只是佯作糊涂。 父亲作为丈夫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什么方法来解决一月一次有月经的。 玛丹姆一直是使用这种布的,每次用过了便扔在木盆里,凉水洗过热水烫过太阳底 下晒过后再叠起来卷起来包起来留待下次再用,多年来她积攒了一大包,成为她的 一大宗装备也是一大笔财富。那时没有卫生巾,能用上的几角钱一包的条状卫生纸 在她看来已是奢侈,而且在她看来也不保险,玛丹姆沿用自己母亲传下来的方法, 然后又传给了玛莎。这是俄罗斯的母亲们向女儿们世代相传的法宝,而玛丹姆不仅 传了方法,甚至还传给了她一些布,就像我来月经时玛莎为我作的那样: “瞧,这些布多柔软啊,你用吧,这是我特地为你留的,你看我攒了多少,够 你用好几年的了……” 玛莎翻出了旧床单,那些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就在她手下一条 一条地撕开了: “从你一过十岁,我就给你攒着,只攒这种细布床单和被里,亚麻我都不攒, 为了你那娇嫩的小地方,你那小屁屁,花瓣一样地粉嫩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下边捅着,作出要扭一把的样子,我一边尖叫,一边跳 着,一边退着。她一边撕着,一边叠着,如数家珍般地,数着那些旧床单的来历, 最后包成了一大包,像是传家宝一样地传给我,却又警告着我: “但是,不保险啊,我的小姑娘,别光图柔软,到时候糖三角要露馅就难为情 了。你看我用的……” 玛莎从柜子里拿出了她的那些宝贝,也是一个大包袱,就是父亲翻出来佯作不 懂的那个,里面包着发了褐色的月经布条,还分别用绳子捆扎着,她从中抽出了几 条,啪啪地抖动着,真是又粗硬又结实。粗硬的原因是因为经年日久,也因为大多 是用旧裤子撕成的: “瞧,我专拣这些粗布硬布,多么结实,多么保险,瞧,这几条还是我母亲用 过的呢,你不想要吗?……” 我当然拒绝了她。 尽管玛莎那时根本不必这样,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从时尚上都她都不必这样, 我无法想象,穿着花布拉吉在舞会上疯狂地旋转着的玛莎,穿着嘎嘎作响的高跟鞋 的玛莎,乳房高耸让男人神魂颠倒的玛莎,是这样对待自己的“那个”。要知道, 那时,她在我们眼里是公主啊!她的胸衣也是自己缝制的,当然,那是因为国内的 市场上没有这么大的乳罩,但可以到友谊商店去买啊,有特供啊,作为大鼻子的苏 联人,玛莎和玛丹姆出入友谊商店,也只是去买几双丝袜…… 尽管都是大鼻子,但玛丹姆和玛莎,她们从来没有融入主流社会,消费主流。 她们是特殊人士,但她们不是高级人士,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她们的生活方式永远 是下层的劳动妇女。永远是乌拉尔的土豆地里的妇女,她们的花布拉吉里,是一双 饱受磨砺的大腿,寒冷,劳作,男人在那里发泄着性欲,儿女们从那里生育出来… …即使是在经血涌流的日子里,也受着粗布的磨砺。 就这样,玛丹姆和她的女儿光天化日之下地将这些布条洗了煮了然后晒在小花 园里。就像是海边的渔民在沙滩上晾晒着海带,甚至在太阳底下发出的气味都是一 样的咸腥。这显然不合中国国情,枫桦西路的人们对此嗤之以鼻。只有一个老中医 对我说: “知道有一味中药叫什么吗?叫昆布啊!知道昆布是什么吗?是海带呀!为什 么海带叫昆布呢?传说中那是王母娘娘的月经布啊!” …… “不管它是什么罢,反正这是玛莎的东西,也许玛莎现在正需要这些,你就给 她送去吧……”父亲将那包袱塞给我。 我羞愧极了,不仅为这些布,而且为我,这时,我才想起了玛莎。真的,我已 经将她忘记了,连萨沙都是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记得女儿,而且记得女儿 的这些事。 “可是造反派不同意怎么办?”我问。 “送这些东西总是可以的吧?造反派也是人啊,人就得懂人事儿,这些就是人 事儿,他们应该懂,他们会同意的……” 姜还是老的辣,无论如何,父亲有政治斗争经验,他其实是利用这种方式来探 听玛莎的消息。 “除非玛莎不在了,他们才不让送!……” 我不由得不佩服他的精明。 “好的,我去!” 我仓惶地接过那包东西,生怕被学生蓝看见,反而显得有点赌气的样子。父亲 看着我,又有点为我担心了。 “你行吗?” “怎么不行?!不就这么点事吗?” “别小看这么点事……” “也别小看我……” 这时,躲在后面的学生蓝上前一步说:“我陪她去。” “那好。”父亲立即说,他正等着这句话呢。 而我却说: “不,不要你去。”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包东西往身后藏。我不愿让学生篮看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更不愿让他看到玛莎,玛莎,这是我永远的心病。有时我觉得她是我们灾难的来源, 有时我又觉得她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灾难。 “你去我就不去了……” “你不能一个人去。”父亲说。 “我做事从来是一个人。”我顶撞着父亲,我的意思是现在家里是我独挑大梁。 毕竟当上了家主妇,脾气也大了。 “但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吗?……”父亲的声音也有点高,而最后 一句问话他是朝着学生蓝说的。学生蓝坚定而沉默地点了一下头。我觉得,就在那 一刻起,他们在目光相视的那一刻起,完成了一个移交,将小羊儿缰绳从一个男人 的手里交到了另一个男人。父亲将我托付给了学生蓝。 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有了学生蓝的陪伴,事情却适得其反,我一下子变 成了面人儿,软不拉沓地,靠在学生蓝的臂弯上,向着郊外那个黑洞洞的农场走去。 为什么是“黑洞洞……”的? “黑洞洞的夏日”?为什么是这样的记忆? 也许是因为那里关押着黑帮?要么是个阴天,要么是个下午?要么是郊外的云 朵正巧飘在我们的头顶,要么是那个绿得发黑的葡萄园?缠绕着密密匝匝的铁丝网? 还有满地疯长的杂草?总之,记忆中是个黑黑的夏日,那便说明已是盛夏了。 盛夏的浓荫在烈日所造成的影子,是如此地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铁丝网胡乱 圈成的大门并不似监狱般地壁垒森严,却也散发着阴森森的凉意。远远地看见一个 男人向我们走来,不知是个头儿还是兵,总之是个造反派,但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 凶,除了臂上的红袖章还鲜艳,身上的衣服旧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脸上也看不出 什么表情,他穿越斑驳的葡萄夹道朝门口走来,没有一句话,只是隔着栅栏门打量 着我们,具体来说,是打量着学生蓝而不是我,看来他对女孩没有兴趣。 我上前一步:“……看玛莎。” 他摆了摆手,就像赶苍蝇似的。 “……送点东西给她。”我擎起那个包裹。 他努了努嘴,是要过目的意思。 我不肯自己解,便塞给了他,让他自己动手,他却很矜持地坚持让我解,于是 学生蓝解开了那包东西。 显然那里面的内容使他们都迷惑了,他们,两个男人,学生蓝和造反派。学生 蓝显然更迷惑一些,他看了看我,以为我拿错了包袱。我没有理他。只是注意着那 造反派的表情。 造反派的表情真是滴水不漏,只是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声音: “嗯?”即似愤怒,又似疑问,又似瞒不过他,他一目了然,一清二楚,休想 蒙混过关……一种威胁的声音,先扬后抑:“嗯!” 我真的被这声音唬得心里发毛,我想,那声音是让我解释这是什么,很荒诞的, 我说: “……昆布” 并不是想耍弄他,更不是胆子大,只是因为拿着这样一包东西,又面对这样一 个人,不知说什么但又必须向他说清楚。 “嗯??”他的声音愈发地大了。 “是中药的名字。” “嗯???” “意思就是海带。” “嗯???” 他不“嗯”了,托着腮帮子,定睛看着那褐色的一包布条,思索着。 忽然,他扭头就走,走得那样突然,和来时那慢慢吞吞的架式完全不同。他大 步流星地往回走着,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想事情糟了,我一定惹恼了他,我想 他一定要报复,但我仍然不动,执拗地扶着栅栏门,而学生蓝便扶住我。学生篮的 手抓得很紧,他也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了。 ……寂静,还有空荡,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浓荫更黑 更重…… 但突然,在斑驳树影中,我看到了一个笨拙的身影正朝我一步一步地走来:脚 步声,像是森林里走来了一只北极熊,一身臃肿而厚重的行头,从头裹到脚,脚上 穿着一双大皮靴,头上戴着一顶蓝布帽,嘴上捂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要知 道这是盛夏啊,将这季节颠倒的人必定是疯了——但只凭这眼睛,我认出了: “玛莎!”隔着铁丝网,我惊叫着。 “打倒赫鲁晓夫!”玛莎高喊着口号,以游行队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铁 丝网。但她的目光却越过我直逼我身后的学生蓝——玛莎的目光永远望向男性,望 向年轻的小伙子: “说,你说:打倒赫鲁晓夫!”玛莎用着那种半通不通的汉语命令着学生篮。 “不要理她!”我低声地对学生蓝说。 但学生蓝还是轻声地,但明确地回应着她: “打倒赫鲁晓夫!” 学生蓝完全可以不说,依他的性格也可以不说,他可以保持沉默,但他说了, 这倒也是那时的风尚,但我想,他是用那种方式来作为一种见面的礼节。表示初次 见面的客气和诚意,还暗示着他与这个家庭的业已建立的关系,和父亲,和我,尤 其是和玛莎之子萨沙的关系,除此以外还能用什么方式来传递这些信息呢。尽管这 很滑稽。 “反帝必反修,砸烂苏修狗头!”在栅栏那边,玛莎又跳起了舞!半通不通的 歌词加上阴阳怪气的音调,加上扭屁股跺脚的苏联水兵舞式的中国造反派舞。是玛 莎的独创,唯有她能跳成那个样子! “我跳得好不好?为什么不鼓掌?”她跳得满头大汗停了下来,朝着学生蓝问。 学生蓝鼓起掌来。 玛莎高兴了,她将手从铁丝网里伸出来,抚摸着学生蓝的脸: “亲人儿,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早些时候我跳得还要好!”玛莎用俄语喃喃地。 “够了!”我低声地喝斥着玛莎,并将布包交给她:“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一些女人用的东西!” 玛莎翻拣着那包“昆布”: “女人用的东西?” 她摘下了布帽,作了一个深深的掬躬,我惊呆了:秃头!玛莎成了个大秃瓢! “你看我还是女的吗?” “女的,就是女的……” “你说,我让你说!”玛莎摸着她光秃秃的头顶,用闪闪发亮的目光望着学生 蓝,她不需要我的回答,她要一个男性来肯定她。 学生蓝点点头。 “这么说,我还需要这个……” 学生蓝又点点头。玛莎乖乖地接过东西,扭身就走。而这时,我才想到该问的 话她一句没问,而该说的话我也一句没说。我在她后面喊着: “萨沙挺好的……” 她仍没有停下。 “……爸爸也挺好的……” 我更大声地喊着,她仍没有停。 “你要保重身体……” 最后一句我几乎哭了起来。 玛莎走得更远了,消失在红袖章隐没的地方。 “她不理我,她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一句都不听我说……” “别伤心,她都听到了……”学生蓝安慰着我。 “就是你,就是你!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的?” 我没头没脑地朝学生蓝发着脾气,为的是将自己嘤嘤的哭声压下去。在他的面 前我觉得丢尽了脸。他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苦难—— 玛莎! 苦难也是一种特权,就像是王室的特权一样,只属于一个家族,世代相传,一 脉相承,玛莎和苦难,只属于我们家,只能包容在我们家里,不容许别人染指和窥 探!亦如皇族的王冠。——“每一个家里的壁橱里都有一个死人”,“每一个男人 的阁楼上都有一个疯女人”——前一句是西方谚语,后一句是某位英国女评论家关 于《简。爱》的评论。我不管这两句话作何解释,我只说,我们家的玛莎,她不在 阁楼,也不在壁橱,她存在于我们身体的某处,那一刺就痛的地方。 …… 学生蓝默默不语,只是任我这样撒着性子,等着我平静下来,等着夜色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