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儿 大约有两三个周末,餐桌旁见不到学生蓝的身影,而且打听不到他的消息,自 尊心也不允许我去打听。愁怅的我开始了无尽的幻想: 他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的同学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有他那个女上司、黄脸 婆……他身边的我所知道的所有的女性都被我编织成故事,在他没来日子里那些情 节随着我的哀伤发展着,从而又使得我更哀伤。 但实际上我们家那段的日子是欢乐的,原因是蔓儿的到来: 蔓儿是“大姐”的养女儿。 “大姐”是父亲崇敬的一位老革命、老干部,和父亲的岁数差不多,但比父亲 却显得年轻。那时的革命队伍中的称谓以“老”为荣,以“老”为尊,以叫“大姐” 为时尚。大姐与其说是代表年龄的辈份,不如说是身份和地位,更似一个爵位,犹 如西方上流社会的“公爵夫人”什么的。它可能是显赫的,但也可能是没落的;可 能在朝,也可能在野;可能大权在握,也可能什么也不是。但绝不等同平民百姓, 与平民百姓中的“大姐”不能同日而语…… “大姐”的前夫是文革中显赫的中央首长,而“大姐”一直与她的养女蔓儿生 活在一起,她是经另一位更可敬的大姐介绍与我父亲认识的,于是父亲让我按革命 队伍中的规矩叫她“妈妈”,当然前边要加上姓氏——“某妈妈”。 我们两家开始走动起来,是在玛丹姆回国之后的某个时期,先是“大姐”带着 她的养女蔓儿来拜访我们,然后是我们全家回访她们。尽管玛莎不愿意,不感兴趣, “大姐”似乎也不太喜欢玛莎,但仍然走动得很勤。我想,那是因为我和蔓儿的缘 故,我们两个年纪相当,身份相同——都是养女。而萨沙在那里能得到更多的高级 糖和高级玩具。“高级奶奶”——萨沙索性这样称呼“大姐”,因为孩子口齿不清 而叫起来的这个称谓却是一针见血,她家里的一切都比我们高级:从摆设到吃穿, 到一切细微的地方,我挺纳闷:革命了,大家平等了,至少革命干部之间应该是平 等的,尤其是父亲的收入还要多一些,因为他还可以从组织部得到一份特殊津贴, 加之苏联背景,可就是高级不起来,人的高低大概真是与生俱来的: “大姐”参加革命以前是大小姐,参加革命以后扮演阔太太,革命胜利时是首 长夫人,但那首长爬到中央以后便和她离了婚,她自然心怀不满,常有微词,不过 是弃妇怨罢了,没人在意。但在文革期间,这便有损中央首长形象——那中央首长 已在中央文革,如日在中天——造反派便将她“隔离”了起来。却又不敢太怠慢她, 毕竟是首长的前妻,首长不发话,造反派对她轻不得也重不得。“大姐”的称谓是 取消了,但是,仍然享有某些特权,比如,她在“隔离”期间仍可以通过她的养女 取得那些高级的东西。这便是当时她给蔓儿开列的单子: 桃酥(稻香村的), 丝内裤(友谊商店买), 套装(去红都做), 羊毛衫(去三友买), 熟芥(六必居的), 蒜肠(春明的),酸黄瓜(也是春明的)。 糟蛋(安徽土产商店,八面槽的), 蛋卷(新侨三宝乐的) 夏士莲(上海日化的)…… 造反派允许她开单子,却不给钱。 蔓儿就是拿着这张单子来到我们家的。 餐桌旁又是团团圆圆的了,而且,比以往更热闹。 萨沙大呼小叫,蔓儿的到来使他高兴得发了狂,现在他有两个漂亮姐姐了,他 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且,在他的眼里,蔓儿比我要更漂亮,更活泼,而 且更宠他。还有蔓儿烧得一手好菜,连父亲都吃得喷喷以叹,蔓儿则是和萨沙喝酒 行令——当然,他们是以水代酒,几瓶北冰洋汽水(这在当时已是很体面的饮料) 往桌上一放,气氛便到了最高潮。 蔓儿带着萨沙发了狂,猜拳行令,唾沫星子乱飞,真想不到,她的母亲已经被 关了起来,她却怎么能这样高兴,只有我和父亲是忧伤的,我知道他是为了“大姐”, 而我是因为学生篮,但我们都没有表露出来,父亲几次咳嗽,想问一下“大姐”的 情况,但却碍于欢乐气氛,欲言又止。而我,只是蔓儿在学生蓝的位置上刚坐下时, 脱口而出: “别坐那把椅子……”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怎么啦?”蔓儿纳闷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椅子,以为那上面有什么不妥。 “没事,坐你的吧。”我装作淡淡的,晚餐就这样开始了。 直至餐后父亲总算是发话了,他最后连连咳嗽几声,这意味着有重大宣布: “蔓儿不走了,就在我们家里住了。” 父亲作这一决定很突兀,即没有征求蔓儿本人的同意,也没有和我商量,但无 疑却是皆大欢喜,蔓儿和萨沙已经敲着盘子欢呼起来。父亲只是对我说: “你安排一下,看看怎么个住法。” 这么说,蔓儿不是住一天两大而是在我们家长住了。是的,她那个家是不能住 了,她已是狗崽子了,已经有人往她家的玻璃上扔砖头了。她一个女孩子家真的是 不安全了。父亲很会体贴女孩儿,这也是蔓儿不喜欢她的母亲却喜欢我的父亲的缘 故。 “另外,蔓儿那张单子,你看一下,尽快地买齐了,给她母亲送去。一定要照 着单子上的括号里的牌子买,不要乱拼凑,大姐是很认真的……” “这‘认真’是需要很多钱的。”我撒着嘴说。 “需要多少就拿多少,钱的问题么,不要太认真了……” 入夜,哄着萨沙人睡便成了蔓儿的事了——萨沙不仅忘了学生蓝而且连我也不 要——男孩子不仅喜新厌旧,而且好色。一个小男孩子和一个大男人并没有多少不 向,男人的毛病他们从小就有,只是表现方法幼稚而已。蔓儿更有许多女人的花样 是我所没有的,哄得这个小男人在入睡前已经升了天,神仙一般的快乐。 我开始为蔓儿安排住处,其实,一个现成的房间早已收拾好了,床上的卧具, 桌上的茶具,还有拖鞋和浴巾以及牙刷、梳子、刮脸刀——当我从那堆洗漱用具中 翻到刮脸刀时,不由得用手指试试它的锋利,尚未觉得疼痛,便有血流了出来,剃 刀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不由得悄声地叫了。蔓儿赶了过来,大惊小怪地替我包 扎伤口,同时深表感激,她认为我这一切都是为她收拾房间: “嗨,我根本不需要一个单独房间,我就在你房间里住就最好,可以一起说话。 而且,”她四周看了那么一眼,就断然地下了结论:“这房间不合我用,这是为一 个男人准备的房间!” 这真是一针见血啊!一个为男人准备的房问。 但我说,“哦,这是我那些小哥哥们的房间,瓦良他们的……” 我在撒谎,也没撒谎,这确实是那些混血的高鼻子凹眼睛的小哥哥们的房间, 这房间曾是多么地热闹而拥挤,尤拉、瓦良、沃瓦、米沙……男孩子像雨后的笋子 一样地一根接一根地冒,一根接一根地窜,都快窜破了屋顶,而突然,他们不见了, 哗啦啦地,像是有谁采伐了他们一样。不,不是采伐,而是连根拔起……中苏交恶 的那年,玛丹姆带走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男孩子,男孩子们又带走了他们的全部 家当,他们这小小的家当:口琴,冰鞋,足球,或许还有他们私藏的发蜡和谁家的 女孩子的照片…… 从学生蓝和我一同接萨沙的那一天,这个房间就有意无意地在准备了,或许哪 一天刮风,下雨,或是被萨沙缠住了,或者枫桦西路的夏夜送别,送来送去的就不 送了,他就住下了,推开门就可以住……。但这扇门始终没有被推开。现在,我将 这扇门打开,里面是那么地空洞而黑暗,我在黑暗中吮吸着手指头上的血,将门悄 悄地关上了。 我将蔓儿的床铺在我的房间里,从储藏室里抱出亚麻床单。木棉枕头、毛巾被, 还有白细布的家常睡衣,那上面分别绣着玛丹姆的女儿们的名字,是那些女儿们各 自用自己的小手绣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一叠一叠的整齐地堆放在储藏室的各个格子 里,从地面一直堆放到天花板,要用梯子才行。我真感谢玛丹姆,她储存的床单, 卧具,毛巾几乎可以供养一支军队。干净而清爽,柔软而挺括,该熨的熨,该浆的 浆,该补的补,有新有旧,越是旧的,越是舒适,每个布丝都透着阳光和水的味道, 还有肥皂经过清洗后残留的香气,枕头格外大,褥子格外松软,垫得高高的。在这 样的床上睡下,真是让你永远念着家,而越是念着家却越要四海离散,遍走天涯? 想到此,真让人唏嘘不已。 “我喜欢你们家……”蔓儿美美地仰倒在床上,比起她那高级的家,这里更让 她舒心,这里的一切都是为生活而创造的:比如,床就是专为睡觉而准备的,怎么 舒服怎么睡,而且,一沾床就能睡着,我家的床铺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说俄罗斯不 俄罗斯,说中国不中国,除了阳光,清水和肥皂味,还来自玛丹姆常在床下塞一种 她自采的花草,晾干,像是菊花,薄荷,丁香,总之只有玛丹姆才叫得出名的那些 花草,尽管采自当地,却异香异气,也有人说是老毛子味,但那气味自玛丹姆走后 也没有消散…… “就像是魔床,一沾就睡着……”蔓儿感慨地说。 后来,数不清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情景,构成了我成年后的记忆,森 林、湖泊、草原的暮色中飘泊着我的影子。兴凯湖,那条分开大小兴凯湖的沙梁, 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寒气伴着夜露还有黑色的浪涛在沙梁的两侧涌动着,后方的村落已溶入夜色, 而前方的灯火却闪烁不定,眼睛因疲惫而模糊,心却因恐惧而悸动,为了寻访德尔 苏?乌扎拉的踪迹,我们踏上了一条不知归宿的畏途。 “你在想什么?”北影的编辑问我。就是他迫我上路的。 “床。”我说。 (《未曾着墨的烟波》) 但不是前边等着我们的床,我们将在到达的兴凯湖的沙滩上低矮的房舍里的招 待所里那铺着可疑的斑点的被褥的床,也不是我们曾住过的五星级宾馆的床,而是 蔓儿曾说过的这张魔床。 多少年,多少次,每当我心力交瘁地回到这个家时,只有这个床能为我使我消 困解乏驱散噩梦。 至于饭桌—— “你家的饭桌就是为了吃哎!”蔓儿好像又有了什么惊人的发现,“纯粹的吃, 大家一起吃,大吃!” 那是真的,尽管所有的饭桌都是为了吃饭,但不是所有的饭都像在我家的这张 桌子上的那种吃法,在这张饭桌旁坐下,再站起来就困难了,不撑破肚子不想起身, 撑破肚子再休想起身了。久而久之,你会惊奇地发现,大家的长相竟然变得非常相 像,并非是有一个共同的妈妈,而是有一个共同的饭桌。 “一切都是为生活而创造的!”我自豪地对蔓儿说。 但如果我将这话反过来说更合适:这里的一切创造了一种生活,一种简单,质 朴却又舒适而富足的生活。这个家就像是一个丰收的果实,一只大南瓜,金灿灿的, 甜蜜蜜的,带着泥土与田野的全部,既可以吃又可以留种。而蔓儿的家,那个高级 奶奶的家,充其量是一朵花,名贵的花,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中看不中用。 “到你们家很受罪啊,坐不敢坐,站不敢站,吃不敢吃……”我终于可以说出 我在她们家作客的感受了,“可能你觉得很好受。” “你作那么一会儿客都受罪,我在这个家里长到这么大能好受吗?”蔓儿说。 她的话有点令我意外。 “你在你家不好受吗?”我小心地问。 “那还用问吗?……不过现在我很好受。”蔓儿躺在床上真的是很舒服的样子。 “这真是因祸得福。我以为和你们家成不了一家人呢?”蔓儿将手臂枕在脑后。 两条腿高高地交叉跷着,晃着,又惬意又不经意地说着。 “这话怎讲?”我有点警惕地问。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妈和你爸的事已经没希望了,可没想到这么一来……” “什么什么?什么你妈我爸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 “你爸我妈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原本是要在一起组织家庭的!” “什么?组织家庭?” “你以为咱们两家在过去来往是为什么?只是串门子?是两个老家伙在相亲啊!“ “胡说,他对你妈只是敬爱,你妈是他敬爱的大姐!” “敬爱的差一点就变成亲爱的了。” “喂喂,你这是说谁呢!你失敬了知道不知道!他们不仅是我们的父母,他们 都是老革命!” “老革命才浪漫呢!中革命,小革命倒是差多了,老革命个个都是恋爱专家。 你要是听我妈说一说就明白这一点了,她可以翻着过去党史一页一页地给你说,也 可以翻着现今的报纸点着名给你说,张三年轻的时候如何,李四年轻的时候如何, ……要不,造反派怎么把她关起来了呢?她说得可邪乎呢!” “也许他们年轻时是这样的,可现在他们都那么老了……” “越老越花花!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可父亲有家庭,有妻子,玛丹姆只是离开了中国,但不是离婚……” “两党两国都掰了,两口子不掰也是掰,不离也是离……你以为你的玛丹姆还 会回来吗?” “可父亲会想着她的,会永远想。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去想大姐,追大姐……男人啊,就是这样,吃 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无论什么男人!” 我惊异着蔓儿的世故和不恭。也惊异着父亲的“不忠”和“花心”,蔓儿还告 诉了几件不为我所知的“猫腻”,还说出了另外几个“大姐”的名字。 “知道吗,那都是候选人,是你父亲的候选人,当然,你父亲也可能是她们的 候选人,他都去看过她们,这可是我亲耳听某妈妈说的。你还不知道她吗?她可是 党内著名的大煤婆……信不信由你,我还在中山公园里看见过一回呢,当然,这是 在你爸和我妈之前的事……” 第一次,我对父亲的信任出现了动摇。 “如果我不再信任我的父亲,我就不可能信任任何男人。”那一晚我这样说, 我对蔓儿说,也是对自己说。我心有所指,而蔓儿尚不知情。 “不信最好。不信不伤心。女人啊,可以没有男人;男人啊,没有女人不行, 而有了女人,又是见异思迁,越多越好……” 那一夜,我和蔓儿说着悄悄话儿,说着女人的话儿: “照你说,没有好男人啦?” “有啊!越是好男人才越坏呢!越是好男人给我们带来痛苦才越大,不信,你 想想看吧,先说我那个妈前边的那位吧……”蔓儿总是这样说着她的养母及其前夫, 那位显赫的中央首长。 蔓儿说完她妈前边的那位又说其他“大姐”的“前边”的那些位,一位一位的 直到最高位。可想而知那些可敬的“大姐”们说这些时是多么地肆无忌惮,她们也 决没想到这些都被蔓儿听了去并且告诉了我,如果那晚有造反派趴在我们窗外听到 了这一切,我和蔓儿决活不到今天。 蔓儿—一枚举着。我在心里给她补充着,我们在黑暗中悄悄地说着。那个夜, 我们裸露着身体,一个俯身一仰卧,在亚麻床单上辗转着,像是两个法官,将那些 给我们带来痛苦的男人的灵魂从黑暗中传唤出来,—一地剥去他们的外衣——革命 的外衣,多情的外衣,慈祥的外衣,男人们的外衣真是又多又厚又庄重啊——将他 们赤条条地罗列在一起,再一古脑地绑在耻辱柱上。 “大姐”的丈夫,那个敬爱的中央首长,还有萨沙的父亲,那个不知其名甚至 不知其国名的年轻的共产国际,还有父亲……越是声名显赫,越是道德完人,只要 是男人,我们就都要将他们传唤出来,证明他们是一路货色。 但我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他像幽灵一样从半开的窗子里飘然而至,默 默地站在那一系列男人之后等着我的传唤和审判。空气中可以感到他的鼻息,天花 板上折射着他的身影,他的学生蓝的制服在黑暗中像曙色一样发白泛青,我无法想 象剥掉这身学生蓝,因为与其说这是他的外衣不如说是他的灵魂,在黑暗中我想象 着他的灵魂就是这样蓝幽幽白茫茫的…… 在这个晚上,窗内仍是灯光,窗外仍有手风琴手的歌唱,但学生蓝却杳无踪影。 这个晚上,我和蔓儿都信了“宿命”这个东西: “我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的家庭和正常的家庭不一样,我们将来也 不会有正常的家庭。”蔓儿预言着我们的痛苦的未来,口气却不悲伤。就像宣布着 一道化学试验的报告:“我们这样的女人不可以获得圆满的幸福。与其最终被男人 抛弃,不如从现在起就抛弃他们…… “至少忘掉他!”我对自己说,却无意中说出了声。 “对!忘掉他!”蔓儿随声附和着,但她又警觉地问,“他是谁?” “他?我刚才说‘他’了吗?” “说了。” “哦,我是说‘他们’,忘掉‘他们’!” “对,他们!他们算什么?他们算老几?” “是啊,他算什么,他算是老几?”我再次悄悄地问自己:一个春日的萍水相 逢,加上半个夏季的窗前相送,他到底算我的什么人?…… “你有情人吗?”蔓儿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儿。 我吓了一跳:“什么?情人?什么情人!我们怎么可以有情人?” “为什么不可以,至少可以想一想!我们都多大了?十七八了,我们到了这个 年纪了……” 是的!蔓儿说的不错,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了,至少到了可以想一想“情人”这 个字眼儿的年纪了。 “想想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吧!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我们大呢。” “没错!”我说。如果保尔柯察金可以爱一个年纪与我一般大的冬妮亚,那么 像冬妮亚年纪一样大的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一个保尔柯察金?我想。 “谁是你的保尔柯察金?”蔓儿冷不了地又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差点又落人了陷讲! “谁?谁能是呢?”我惆怅地想。 他吗?他绝对不是! 且不说他绝不是英雄人物,从身材上就相差甚远,我想到了家里大部头的俄文 版的藏书,它们像砖垒的城墙一样巍然不动地屹立着,那一夜却稀里拉地摊了一地, 除马列主义著作外,就是这些名著了。我们不读文字,尽管我们都粗通俄文,我们 只看插图。如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插图了,这样的传神,这样的优美。而且,恰恰 是这插图而不是文字,完成并确定了主人公的形象,后人,无论是雕刻家画家电影 艺术家,只能按这插图去再创作了,更休说我们这样的青春少女,更是一丝不苟地 将这插图上变成了了我们的春梦,梦中情人毫不走样……伟大的俄罗斯的插图画家 啊!那晚,名著中冰凉而光滑的插图被我们的手指一页一页地触摸和翻动着…… “你发现没有,这些堪称为大情人的,都是很瘦的,大英雄也都是瘦子,而大 英雄兼大情人就更得瘦……”蔓儿一边说着一边在比划着。 那些插图确实就是这样画的,高大,英俊,冷酷而深沉的那些令女孩子心碎的 人都是瘦的:除了保尔,还有牛虻,比如莱蒙托夫、普希金,还有他们所讴歌的那 些主人公,还有十二月党人,还有《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不仅削瘦,而且 冰冷,像大理石一样。于是我想: 他呢,他是一个长方形,将来会是个大胖子,当然,他现在还不能说是个胖子, 但将来会是的。他过于胖而且过于平凡。 只因为他的胖,我就否定了他。就抹杀了他。 我沮丧地合上了书本。 哦,且慢,且慢,说到《战争与和平》,说到了安德烈,我脑子里立刻又想到 了一个人,一个我喜欢的人,他是一个例外,他是埃米尔,他是胖的!托尔斯泰是 怎样说的?说埃米尔是方形的,长方形?像个钟?我立刻将书重新打开,却没有找 到埃米尔的插图,但没关系,我知道埃米尔是什么样的,会替埃米尔画好了一幅肖 像,只须是俄罗斯制服而不是学生蓝……。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管安德烈、埃米尔还是学生蓝,不管胖与瘦,只要是男 人,就不要信任他们,否则,女人只有流泪的份儿! “不为男人流泪!”蔓儿与我相约,“让他们为我们流,为我们而心碎。” 那一夜,真是郎心如铁,但这“郎”,是女“郎”,妙龄女郎——我和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