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的《一千零一夜》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与蔓儿不断地说着男人们的坏话,甚至对父亲也冷冷的, 不给他什么好脸,他要问起“大姐”什么的,我也抢白他。可怜的父亲,他不知道 他当了替罪羊,成了负心男人的代表。 同时,我们将生活变成了狂欢节,在一周的时间里,我们变着法儿的吃喝玩乐, 你得说,蔓儿在这方面可是个高手。连萨沙也不去幼儿园了。他每天的小脸儿都激 动地向着蔓儿的,各个房间响彻着他与蔓儿追逐的尖叫。一个新的家庭似乎又组成 了。只有父亲忧伤,却又不好给我们泼冷水,还不得不暗示我们还有两个家人被关 押着: “没有妈妈们管着就疯成了这样……” “我没有疯啊。”我故意装作不懂他说的“妈妈们”,并将自己掺和进去,以 提醒玛丹姆的存在。 “我说的是他俩儿。” 父亲有点灰溜溜的。但欢娱对于他和我们这个家却又是珍贵的,他也打起精神 来参与着嬉戏,他只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的狂喜?实在说,这一切是有点过头 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忘却。 只是在周末摆餐桌时,我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任凭蔓儿和萨沙在那里折腾着, 蔓儿比我可能折腾多了,她那高级妈妈可没少教给她那些讲究,也很会实惠,蔓儿 的烹调那真是精美,什么菜配什么碟子上什么汤都很讲究。顷刻间就将桌子摆满了, 我只是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数着餐具,一会多拿了一份,一会儿少拿了一份儿。而椅 子呢,也总觉得摆得不是地方,一会挪到这边,一会挪到那边。弄得砰砰乱响。 就这样,总算是坐下了,总算是开饭了,又是团团圆圆的一桌,又是欢声笑语 不断。但只要一断,就看见我和父亲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地,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说过,我们总是在拼凑家庭,就像是搭积木,推倒了重来,总能搭起一个家。这 次的拼凑使我和父亲都有一种危机感,蔓儿的到来表面上填补了空虚,实际上却使 这个家更岌岌可危,我们搭建了一个倒金字塔。底座是父亲,而上面是三个孤儿, 如果底座一抽走,将是哗啦啦……不堪设想。我第一次想到,父亲不断地暗示着还 有两个关押的人,玛莎和大姐,尤其是“大姐”,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而是在算 计着他自己的日子,他也会有这一天的,他离这一天的日子不仅是不远了,而且随 时会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眼前的这三个孩子……我突然从他的眼中读懂了这 些,父亲也意识到我终于读懂了,大热天的,隔着满桌的菜肴,在欢声笑语的当儿, 我和父亲相视一望,都有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的血一下子凝住了,父亲停住了手中的刀叉,蔓儿将汤洒在了桌上,连萨沙 也停止了嬉闹,忧患和恐惧其实已深植于我们心中,只是时候不到,我们自己也不 知道而已。 敲门声继续着,父亲对我说: “开门去。”他平静的声音表明他已作好了准备。而我却措手不及,慌乱不已。 蔓儿一个箭步抢在我的前面: “我去开!”显然,已经历了一次不速之客的敲门的蔓儿比我们都镇静,她让 我们回到餐桌旁,而自己去独当一面: “谁呀?” 蔓儿以一种老练的口吻隔着门问着。我们在屋内侧耳听着,却没有任何声响。 隔了一会,门又被敲响了。我听到蔓儿开了门。但仍没听到声响,好像更静了,连 蔓儿的声响也没有了。 我冲出餐厅,在走廊,我看到大门打开着,蔓儿呆站在门口,张着嘴,仰着头, 惊愕地望着门外的来客,门外的来客显然也是这样望着她,他们彼此陌生而意外。 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 但我好像听到了嗡嗡声,也许那是我的血的鸣响,还有门外射进来的身影,我 知道,是他,他来了。 蔓儿好像也感到了什么,她闪到了一边,那身影就直接笼罩在我的身上。蓝幽 幽白茫茫的…… 我也闪到了一边,那身影便成了一个实体,一个实实在在宽宽厚厚的实体,带 着他的温暖进入了。 屋里已经传来了萨沙扑过来的欢呼,他一头扎进学生蓝的怀里,然后又一跃窜 到了学生蓝的肩头。还有父亲的招呼,那真是又嘹亮又欢快: “快来快来!坐下坐下!吃呀吃呀!” 我倚着门,却不进去。他的身躯从我身旁经过时,我知道我没有听错,那嗡嗡 声是确实的,我血液的鸣响也是确实的。我等着这鸣响静下来。 直到听到父亲的唤声。 我进去了,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站着,都望着我,等着我发号施令。 而首先面对我的是学生篮,但我将目光躲开了。 我皱着眉头:“干吗都站着?您先坐下!您先别管别人,您不坐下别人怎么坐 啊?”我这是对父亲说。 然后我说:“你,你以前坐哪儿还坐哪儿不就得了?”我这是对学生蓝说。但 学生蓝仍没有动。 蔓儿马上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并朝学生蓝作了一个手势:“我想这是你 的位置。”没有比她更机灵的了。 蔓儿坐到了萨沙一边,和萨沙靠着。而萨沙却一下子跳到了学生蓝的位置上, 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像是麻糖一样粘在蔓儿身上。所以说,男人没有良心,靠不住, 这也是一个例子。 然后是开饭; “库沙!”父亲欢快地说。 那种喧嚣嬉闹的气氛不见了,代之的是庄重,每个人都很想有模有样的,萨沙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小男子汉,学着学生蓝的模样保持着沉默,并与我和蔓儿保持着 距离,那样子真让人忍俊不禁。而蔓儿摆出的则是一副上流名媛的高贵架式,以一 种矜持和夸张的客气对待学生蓝,揣摸和调整她与这个不速之客之间的关系:这是 个以谁为主,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的间题,她可不想造次,她能屈能伸。同时狡猾地 窥视着我。我作出高深莫测,无可奉告的样子,但我知道,我逃不过今晚,睡觉时 我会主动地向蔓儿坦白的,但现在,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有我的端庄和尊严, 还有我的喜悦,这些都要用沉默来包裹。而父亲这次是一心一意地扑在饭菜上了, 他胃口大开,嘴巴塞得满满的,好像是很久没有吃上一顿饱饭的样子,因此,餐桌 上没有什么声响。但这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晚餐。 当父亲将头从餐盘上抬起来后,用餐巾擦着下巴上的汁水,然后咳嗽了一声, 这意味着他又将恢复他传统的餐中宣讲——可怜的父亲,在蔓儿来的这几日,他居 然没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不是怕受我们的抢白,就是他自己没有兴致。现在,听到 他一声咳嗽,学生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伸直了腰,往后背上靠了靠,蔓儿随即作 出了反应,她将两肘支在餐桌上,两手托腮,作洗耳恭听状。 “……我们的那个时候啊……” 瞧,父亲就这样开始了,即不用序,也不用跋。没头没尾,无须问答,信手拈 来,就是滔滔不绝,那故事就像是一团麻线卡在嗓子眼儿里,咳嗽出哪段就从哪段 讲起,“……都去苏联,都在莫斯科,都是共产党员,但列宁学院和中山大学是有 区别的……” 父亲的宣讲将贯穿他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他的嗓子里还卡着半段没有咳 嗽出来的故事。在学生蓝重新出现的那个的晚餐上,气氛是那样的好,人员又是那 样的多,我们表现得那么虔诚,父亲多日的郁积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前浪推 着后浪,他讲的速度极快,又有点语无伦次,喘气都顾不得,生怕喘气的当儿,被 我们岔开话题,因为“大姐”的缘故,我这一程子对他的抢白着实地使他受到了冲 击。也正作为弥补,我给蔓儿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随他讲到什 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但父亲自己止住了,而且是戛然而止: “怎么?你们都在听吗?”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环顾着我们。 “当然当然!在听在听!讲罢讲罢……”我和蔓儿的话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也 虚伪得不能再虚伪,但父亲并不在乎我们,他只是看着学生蓝,学生蓝也看着他, 他们平静的目光中有一种相互探究的意味: “你怎么不说话?”父亲突然向他发难。 “哦,是的。”学生蓝说,他的“是的”是他的专利,用于回答一切难于回答 的问题,既用于肯定句也用于否定句。有了这项专利,他永远可以保持平静。 “说说你自己,怎么样,这一程子,忙吧?” “还好。” “忙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可忙的。”他说。这又是他的一项法宝,他将肯定的句子再否定 过来。他回答了你所有的问话,但又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但是你没有来!”父亲一针见血。 “我不会不来的,这不是,我来了……”他轻轻地说,同时将目光投向我。 “来了就好。吃吧吃吧!多吃一点。” 晚餐结束了。 父亲开始找香烟。我真不明白他是从什么地方找到香烟的,而且,他已经很久 不抽烟了。自打玛丹姆走后,他就不抽了,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他是为了玛丹姆才 抽烟的,因为玛丹姆以前的丈夫即那位苏联红军就抽,玛丹姆喜欢男人的烟草的气 息。因为父亲继承了玛丹姆的丈夫的位置所以也就继承了这一嗜好。玛丹姆走了以 后,他坚决地戒了烟,当然,他说,这是医生的意见,说是为了他的肺部的缘故。 所以说,还是蔓儿说得对,男人总是有一些小秘密,总有一些瞒着女人的事情。 父亲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仔细地将香烟折成两截,递给学生蓝一半,学生 蓝笑笑,摆摆手。但父亲还是将那半截烟递到他的手中,还给了他一小条纸,让他 作一个烟嘴,父亲亲自作着示范:歪着嘴,斜着眼,伸出舌尖小心地浸湿纸条儿的 一条边儿,再卷成一个卷儿……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玛丹姆那时就立下的规矩——男人们要说点什么 了,要紧的和不要紧的,总之是说点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不能留在男人香烟缭绕的 桌旁。于是,我替他们带上书房的门,来到餐厅换下正在收拾餐桌的蔓儿,让她去 哄萨沙睡觉。我一面走来走去地做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一面断断续续地听着书房 里的谈话—— 慢悠悠的,细微微的,拉长了的音调有时像麦克风一样发出“滋儿”的一声咳 嗽,这是父亲的声音。 也是慢悠悠的,但却是低沉沉的,有着嗡嗡的共鸣,那是学生蓝的声音。 “你们学校没有什么学习班吗?” “有啊。” “你没有参加吗?” “参加了。” “学习班怎么样啊?” “就是那个样子吧。” “有些什么人呀?” “没什么人……” “这么说,就你一个人了?” “差不多吧。” “学习班上解决什么问题呢?”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和我们家有关吧?” “有一点吧……” 两个男人这种粘糊糊的谈话,听得我昏昏欲睡,但我却突然警醒了:学习班?! 针对他一个人的学习班?!解决和我们家有关的问题?! 就像是破译了密码,我立刻明白了两个男人究竟在谈什么! “玛莎?!又是玛莎?!” 我冲进房去,我早就有预感…… “是玛莎闹的!一定是她连累了你,一定是她胡说八道来着……” 我站在屋子中央径自地喊着,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站立起来,面对着我, 沉默着,但我知道,事情还真让我说着了: 在学生蓝陪我探视了玛莎之后,一起重大的“国际间谍案”便展开了调查,女 主人公自然非玛莎莫属,而男主人公便是学生蓝,那个在铁丝网外面与玛莎互对 “暗号”的男人—— 这次的麻烦大了。 顺着造反派的口径,发了疯的玛莎展开了飞翔的翅膀,尽情地想象着,并享受 着想象的快乐,在那个长满黑葡萄的囚禁地里,在漫长的与世隔绝中,玛莎见到了 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想象一下玛莎的情胸是何等的荡漾吧: 他是彼得。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叫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叫他阿列克塞。尼 古拉维奇也行,或者叫葛里高利。米哈伊尔洛维奇,还叫……你问我他到底叫什么? 到底就叫彼得。彼得洛维奇吧,和我祖父的名字是一样的。当然,这是假名字,是 他的代号。他中文名字叫什么?你们叫他什么就是什么罢,随便,我管不着,我只 认代号,只认彼得。彼得罗维奇。没错,是苏联大使馆派来的,是给我玛莎送情报 的,克格勃要来救我了,而给我送的那些叫作“昆布”的布条,就是用来越狱的! 就这样,呶,一条一条接起来,可以从三楼一直接到地上。多么结实的布条啊,我 可以用它下去,他也可以拉着它上来,然后再抱着我一同下去,我是说如果我胆子 小不敢下去的话。没问题,这布条太结实了,是用帆布裤子撕成的,你们听听,一 抖啪啪的!而且是这个颜色,在夜晚不容易暴露。夜晚,他来了,吹着口哨,咕咕 ——咕咕——像是布谷鸟,……他一定会将我救出来的,因为他与我玛莎是情人, 对,是情人,你看他那双大眼睛,是多么地深情啊!不,比情人还要进一步,是丈 夫!不,不是丈夫,因为没有结婚,因为做特务是不能公开结婚的,你们知道,这 是地下工作的规矩!但我们相爱,爱情是没有规矩的!……你说没有规矩就是乱搞 的吗?你问我们怎么乱搞吗?你不知道乱搞是什么样子吗?乱搞和不乱搞是一个样 子的,我是说,做法是一样的,哦,你要我说具体的做法,详细的做法,哦,你真 的要听吗?这真的很重要吗?那好吧,从哪一天讲起呢,就从那一天,那一天,那 一个夜晚…… 想想看吧,想想玛莎那一口洋泾浜的中文,还有她那充满幻想和创造力的眼睛, 那双异国的眸子里闪动着猫眼绿,宝石蓝,像云彩一样地飘忽不定的各种色彩,编 织着她和那个叫作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学生蓝的故事。 再想想当时的专案组,那些戴着红袖章拿着红宝书的男人们,在伟大领袖的像 前,面对着一个俄国的年轻“娘儿们”,他们疾速在记着,录着,喝斥着,为的是 掩饰他们目光中那阴暗,放荡而又迷惑的光焰。 什么,我儿子是从哪儿来的,从这里啊,裙子里面的这个地方,你要我掀开裙 子吗?什么?我混蛋?我流氓?您骂得对,这都是赫鲁赫夫教的!您不要生气哦, 可我不懂你的意思。这是什么?啊,我儿子的照片!啊,我的儿子,我的萨什卡, 我的心肝儿,把照片给我吧,让我亲亲他吧!怎么?还有一张?这是谁啊?我不认 识啊,什么?我装糊涂?我刚才说的是谁?哦,哦,彼得?彼得罗维奇?对!对, 是他!是他!这两张照片有什么共同之处?哦,哦,对,对,你们猜对了,我的儿 子是从他那里来的,没错,你看他们父子俩长得有多么地像啊!哦,那些甜蜜的日 子哦,那些浪漫的日子哦……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的关押地,那围着铁丝网的黑葡萄园里,玛莎,成了魔力的 王妃,一千零一夜的王妃,编造着新《天方夜谭》。 疯狂且又神奇的玛莎,她是一个大师级的魔幻小说家,她的政治加色情的故事, 涵盖了整个世界,俄罗斯、朝鲜、越南、古巴、南斯拉夫和铁托、布哈林,托洛茨 基和刘少奇……她仅有的地理知识和政治常识,造就了最诡秘最狡黠最荒诞和最满 族的氛围,还有她自身,那俄罗斯女人的饱满而丰腴的肉体,搅动了生理和心理的 最深处的波澜…… 我从来没有问过玛莎,在那个被囚禁的夏日,她都编造了些什么?更没有埋怨 过她连累得我们大家这么苦,旦我从心里恨她,恨她那魔幻般的想象力,说到底, 我妒嫉她哟! 我更不能原谅玛莎的是:她竟将学生蓝作为她的男主角!以至于他在我的生活 中消失了那么多天。在他消失的那些天里,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就更不得而知 了,他缄口不言。 “这怎么可能?!让他们查你的出身,查你的人种!让他们验血,是纯种的还 是杂种的……”我朝学生蓝喊着。好像这祸是他惹的一样,“让他们查呀!他们怎 么不查呀?” “……” 学生蓝不语。这不语就意味着上述一切都已经有人对他干过了,父亲似乎比我 还要了解学生蓝。 但父亲仍感惊愕:“这么说,他们都干了?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又怎么可以这 样?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啊!可他们都干了……”父亲搓着手,摇着头,车轱辘话, 来回说着。 我却恼羞成怒地朝学生蓝发作: “根本扯不上边儿的事,怎么能闹到你的头上!你有什么特别的吗?” 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谎言,好像是倒霉也得是上帝的恩宠一样。 “我的眼睛,”他说,“我的眼睛有点,嗯,那个……” “哪个?” “有占凹……” “是吗?” 我这时才看他的眼睛,是的,有那么一点,他的眼睛有如菩萨般低迷,大大的 眼睛,长长的蒙古折。这本是蒙古人种的典型特征,但由于微凹的眼眶,显得鼻梁 高耸,比一般人来得醒目,但如果别有用心也可以说成是异国情调。可我过去却无 所察觉现在用玛莎的眼光重新审视学生蓝,只那一眼,便觉得他不同凡俗,不由得 怦然心动,而学生蓝也在我的注视下,双眼迷离,脸色潮红起来…… 陡然间,我心中越发地增加了对玛莎的嫉恨,这俄国娘儿们!她还真是个伯乐, 不是会相马,而是会看男人,会发现男人的美……同时享用这种美,如果不能从肉 体上,至少从精神上,她可以想入非非,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她将这个眼睛往里凹 的学生蓝编进了她的天方夜谭,从中她得到了多少解脱,多少快感? 而学生蓝,仅仅是因为这微凹的眼睛,便成了这个故事中的男一号,被审查, 审查到了他的血液…… 他不仅被伤害了,而且被占有了,这后一种感觉充塞着我的胸膛,像是一团气 味强烈泡沫激荡的混合物,在胸中涌动却又找不到发泄口,我的脸憋得一阵红一阵 青,最后冒出一句话: “该走了,你!也不要来了,我是说,今后!永远!别到我家来!……你还坐 着干什么?现在就走吧!”我打开所有的门,从父亲的书房一直到大门口,对学生 蓝下着逐客令。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嘛!这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父亲说。他叹着气,摇着头,被我的举动闹懵了,但他知道我是 对的,因为他最终背过身去,他不忍看着学生蓝的离去,但也不打算制止。 只有萨沙惊天动地地哭着,蔓儿告知了他发生的一切,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几 乎是裸着小身体就追了出来: “叔叔回来!叔叔回来!我要叔叔!我要叔叔!……” 萨沙赤脚奔跑在夏夜露天的湿地上,小脚丫子啪唧啪唧地伴着哭嚎,他的疯狂, 使我想起了他在幼儿园追大卡车的一幕。 我倚在楼梯口,等着蔓儿将萨沙追回,但我内心等的却是学生蓝,无论夜多么 深,我知道学生蓝一定能听到萨沙的哭声。当蔓儿抱着打着滚的萨沙回来时,我知 道我的等待落了空,他能这样决绝地离去,使得我的心肠更加硬了起来。我越发地 坚信我所做的一切没有错。 “一切都结束了……”蔓儿试图安慰我。 “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什么都不曾有过!”我抢白着蔓儿,扭身回到了房中, 蒙头大睡。 是的,我没有说假话,一切尚未开始,但一切刚要开始。如果不是玛莎……我 当初就不该让学生蓝陪我去见玛莎,我当初就有预感来着,我不该让玛莎看见学生 蓝,这样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但正是玛莎,使我发现了学生蓝那微凹的眼睛。可是, 在我发现这一点时,我失去了他。 这一生(准确地说是,尚未过完一生),我失去过许多人,但玛莎从未失去, 也不会失去。她将贯穿于我的一生。于是我知道了,玛莎就是我的命。我认命。我 就得认玛莎。因为—— 玛莎,这是命运的名字,我们的家族命运之名叫玛莎! 以玛莎的名义想想过去吧!——(现在我常这样说)这便是说—— 生活,又苦难又神奇, 生活,又疯狂又甜蜜。 生活,没有什么大不了,了不起的! 大不了,了不起是这个玛莎! 我们的玛莎,可真是大不了了不起! 就这样,那一晚,我以玛莎的名义想东想西,想着想着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