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妈 接连一个星期,家里平静如水。只有夏季的蝉儿悠长地叫着,我和蔓儿就像古 代仕女一样,每日早睡晚起,慵懒地梳妆、打扮、看书、下棋。有一搭没一搭地做 着家务。父亲也像是个老爷子一样地坐享清福,外界的喧嚣和风暴好像是另一个星 球的事情。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蔓儿去接萨沙,我们的步态已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扭扭 达达地说着家长里短往幼儿园走去。 就在幼儿园的大门口,我们看到了萨沙,他不是一个站在那里,而是坐在一个 人的肩上高高地眺望着,那人便是学生蓝…… 于是我们俩儿——蔓儿和我,簇拥着他们俩儿——他和萨沙,一同回到了家, 这真像是一次凯旋。 比起第一次我们三个人的暮归,这次又多了一个人,多了蔓儿,就像是一支队 伍了。我们真盼着父亲站在家门口,迎接着他的子弟兵。 但迎接我们的却是“事儿妈”。 那年代的居委会的大妈们,有的还裹着小脚,照样是造反有理,戴着红袖章, 俨然是大权在握,有权就得管事儿,没事也得找事儿,上升到理论便叫作革命自觉 性,但用北京话来说就明白易懂——“事儿妈”。在我们一行四人凯旋归来时,她 们已拉长了脸在家门口迎着我们了。 “回来啦?”大妈们的问候是那么地慈祥,如果她们的眼睛不是那么贼溜儿地 往学生蓝那边斜的话。“哟,这孩子长得这么大了,快下来,让奶奶抱抱,哟,死 沉死沉的,奶奶可抱不动了,多亏得这位……这位这位这个这个,是客啊?稀客啊, 还是常客啊?”她们就是这样地将话题引到了学生蓝身上,然后便是一副派出所查 户口的腔调:“怎么称呼啊?从哪里来啊?什么单位啊?” 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我知道:这事没完,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这情景,他的脸也阴暗起来了。 只有学生蓝,还是那样亲切地对待着大妈的问询: “说不准是什么单位,还没分配呢,正在学校里等着呢!” “哟,还在读书呢是吧?是大学生吧?哪个大学呀?” “工业学院的。” “哟,这学院可不错!”大妈们作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们这院里有清 华北大的,就是还没有你说的这个学院……” “离这儿不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 “怪不得总看你常来往呢。”大妈们的脸色和口气都缓和了不少,但这并不影 响她们继续追问:“看来你和他们家关系挺近乎的,什么关系啊?是亲戚啊?是朋 友啊?” 我恨得从牙缝里小声地骂了一句:“死老太太!” 蔓儿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挤出一脸假笑,抢着回答: “亲戚。” “什么亲戚啊?” “表亲。” “什么表啊?姑表还是姨表啊?”大妈们的口气变得警惕了。 我从后面扭了蔓儿一把,小声地埋怨着: “瞎说什么,这一表可就麻烦了!” 这一切都没有瞒过事儿妈的眼睛。于是父亲发话了: “是朋友。”父亲以一种对革命群众忠诚老实的态度坦白着。 “谁的朋友?” “孩子们的朋友。” “哪个孩子?” “我!”萨沙骄傲地说。事儿妈们都笑了。她们还去摸了摸萨沙的头,而且有 人还流露出伤感……这并不意味着事儿妈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是女儿的朋友。”父亲说。 “哪个女儿?这个?那个?还是里边的那个?……”事儿妈指点着我和蔓儿, 最一句显然指的是玛莎,这不仅令人气愤,而且令人感到阴险,更可恶的是还加上 了一句:“您可真能收罗女儿……” 父亲的脸都气白了。 而这时,我感到被人轻轻地搂了过去,抬头看清是学生蓝时,已经靠在他的胸 膛上了,我没想到他会作此举动,顿时感到耳热心跳,想挣脱,又被他握住了手, 再抬头看那些事儿妈,更是不得了,那一双双火眼金睛像是闪电一样地刷刷地朝我 射来,而一向爱脸红的学生蓝却坦然地面对着那几个老太太,并朝她们微笑着,仿 佛是带着丑媳妇回家见七姑八婆,敬请评判,敬请见谅的意思。 “事儿妈”们的眼光像是穿梭一样在我和学生蓝之间来回地瞄着,又上下地瞄 着,并且互相交换着眼光,然后将目光集中那个主任身上,而主任一直含而不露地 望着,最后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并“嗯”了一下,好像是部落的酋长首肯了一样, 众“事儿妈”长舒了一口气,并将耳语扩大了音量: “挺般配的,真的……” 但主任还持保留态度: “你多大了?”她问着学生蓝。 “二十五。” “大了点不?……”她朝着父亲问着。父亲不置可否地说着: “只是朋友,只是一个大哥哥……” 但其他的“事儿妈”已经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顶多大个六七岁。闺女子怎么也有个十七八了。我记得是属虎的吧,按阴历 算那可不是小丫头了!” “大点好啊,大点会疼人!” “你们家里还真缺这样一个人……” “事儿妈”们欢天喜地地走了。走以前还给父亲出了主意,意思是这个小闺女 (也就是说我),可不要像那个大闺女(也就是指玛莎),这个要好好地看着,好 好地守着,好好地留着,留住闺女更要留住女婿,才像是一家人,这样子才老来有 靠云云……戴着红袖章的“事儿妈”没有宣传毛泽东思想,而是将那套被批判的老 理儿翻出来痛痛快快地宣讲了一番才走。总之,她们走得很满意。 她们一走,我就又炸了起来: “她们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都那么听着,还跟着说,谁也不反驳!” “让她们说去!让她们说去!”蔓儿说,“我差点就说是我的朋友了,可是他 先那个来着……”蔓儿学着刚才学生蓝的样子将我挽到怀里,我气得把她推得老远。 “让她们说这个总比说些别的强。”父亲说,“而且,她们没有什么坏意思。 这就难得。” 父亲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感觉事儿妈们说的是金玉良言,邻里之间好久没有这 样说家常了。这件事儿能这样结束,即令人感到意外,又令人感到宽慰。也令人感 到不解: 蔓儿后来对我说:“我琢磨着,他是个有缘的人。缘,你懂不懂:人缘,善缘, 投缘……这个缘字可不是一下子能说清的。但你能看出来,你看他那长相,说一般, 那真是一般;说不一般,那就是不一般……” 蔓儿倒了儿也没有说清学生蓝是否一般,但她抿着嘴斜着眼看学生蓝那种贼溜 溜的坏样儿,真让我心里不舒服。 “没事你琢磨他干什么!” “我是替你琢磨啊,可不是替我琢磨,你可别误会!”蔓儿叫了起来。 我捶了她一拳:“我没有误会啊,是你误会了。你用不着替我琢磨,还是替自 己琢磨琢磨吧!” “这事,嘻,我早琢磨好了。” 背着他那发了白的军用书包,穿着那身越来越浅的学生蓝,进门时稍微低一下 头,出门时稍微侧一下身,见了人微微地点一下头,与“事儿妈”打个照面时不躲 不闪,径直地迎过去,还要张嘴笑一笑,周末时肩上扛着萨沙,平日里车架子后面 驮着蔬菜,在枫桦西路的大院子里,这绝非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像是人们现在动不 动就用的这个词汇那样,这句话用于玛丹姆时代倒是满合适的,那个年轻的共产国 际的时代才称得上是亮丽!那些人儿才够得上风景。但那已是逝去的风景了,一去 不复返了。如今取代他们的人,他既不风景,更不亮丽,他一团和气,一团模糊地, 就像他那已不能辨其颜色的学生蓝,溶入了这个居民楼区的生活中,好像他一直在 这里生活着,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他这样的人在这里是最正常不过,人们对他熟 视无睹。 只是“事儿妈”,看着学生蓝仿佛是看着她们的杰作一样: “瞧瞧,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出出进进地,多体面啊!” 她们不是在夸奖父亲,而是在向父亲表功,她们一个个居功自傲的样子,真是 神气得很。 但“事儿妈”终归是“事儿妈”,她们不再没事儿找事儿了,却有事总是忘不 了他,比如全院例行的大扫除,“事儿妈”总忘不了我们家,总是在窗户外面叫着: “大学生!大学生!你们家的大学生来了没有?” 她们要留一些脏活累活给他干,凡是有男子汉的家庭都要被摊派上,我们家从 此不再例外,不再特殊。 前所未有的,这个家庭在盛世里没有得到的圆满却在这个乱世里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