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丁香 胆大包天的蔓儿,她在那个年代到底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一日 起,她不断地为这个家付费:油米柴盐,房租水电,一应家庭支出样样不用我操心, 样样由她一人操办,样样不缺,样样俱全。起初我并不注意,谁付不是一样呢?谁 口袋里有钱谁就付么。但我口袋里的钱很快就完了,“完了就是完了”之后,便是 蔓儿当家作主,她成了这个家的管家婆。 “我说过我能养家就是能养家。” “那么是谁在养你呢?” “他。” “哪个他(她)?” “人字旁的‘他’。” “男人?” “对,男人。想养我的男人。”蔓儿毫不在乎地说。“他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 呢。” “男人都想养女人,不是吗?”我由此想到了学生蓝那天说过的话。 “不管怎么说,想养女人的男人终归比想让女人养的男人更像个男人。”蔓儿 很肯定地说。 “那也就是说,想让男人养的女人比想养男人的女人更像个女人?” “你看呢?”蔓儿抿着嘴仰着小脸朝我笑着,她这一笑真是妩媚极了。 是的,你得承认,蔓儿更像女人,小小的她,并不似涂雅那么性感,也不似二 福晋那么能干,但她确是有女人味的。乖巧,温顺,细腻,但骨子里更精明。她好 像一生下来就是个小女人。连萨沙都喜欢她。而萨沙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大男人,他 从小就会鉴别谁更像女人:先是拿我取代了玛莎,然后又是蔓儿取代了我。 蔓儿喜欢做一个女人。她喜欢被照顾,喜欢享受,在她那小鸟依人的外表里面, 她有着不羁而又绝望的情欲…… …… 现在的夜是神秘的了。在我睡着以后,会有摩托车声从远而近直至我们窗外熄 火,这时蔓儿会悄悄起身,踏起脚尖,看着熟睡的我,轻轻地爬上窗台…… 蔓儿像个猫咪,有着猫的妩媚和坚韧,也有着猫的狡黠和伎俩,在她能屈能伸 的骨子里含着不屈不挠的意志,蔓儿从窗子里爬出去。她的身段也像猫咪那样优雅 和神秘…… 然后便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继而那声音又自近而远,消失在夜的深处。 有时,她在天亮时回来,有时,一夜不归,但她却从来不把那个“人字旁”带 来,直到我们离开北京,在那辆车上,我才看到了他:一个将门虎子,蔓儿的同学, 年纪不差上下。他狂热地爱着蔓儿……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天亮。蔓儿回来后的那 种样子,使我感到她一定是在经历醉生梦死。有时也是一夜不归。情人在这样的夏 夜总可以找到他们的天堂。或许,她们有秘密的巢穴。我猜想那“人字旁”一定也 想金屋藏娇,他肯定有这个条件,那时有多少对小情人在大动乱的年代里建立了自 己的小巢。就像在风雨飘摇中我们看到的那些树上的鸟巢一样,在浓荫遮蔽的地方, 胡乱地搭几个枝叉,只是为了能依偎在一起……或许那罗蜜欧会筑一个更好的巢穴, 而那“人字旁”绝不会满足一个巢穴,他父亲的军区里,他定能有一个“城堡”, 但蔓儿不会在那里住下,蔓儿从未想过要离开我们的这个家。 同时,蔓儿也不往家带她的“人字旁”,这并非对我有所隐瞒,而是尊重我女 主人的地位,如果说学生蓝都不在这里过夜的话,她更不会将自己的男朋友引来。 有几次,我知道他们就在窗外的丁香树丛中,那丁香树还是玛丹姆在时种下的,是 枫桦西路最早的树苗,当玛丹姆走时,我们搬离了小灰楼时又移了过来,到了文革 时期已经长到了二楼的阳台下,将我的卧室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在春季里开花的 时候,花香薰得我睡不着觉,而在夏季,便像是玛丹姆的大裙子一样支楞着它浓密 的枝叶,风雨不透,又像个穹帐,如果有孩子们从枝杈间钻进去捉迷藏,会发现里 面很干爽,且洁净,根部裸露在外,盘根错节地像藤床。夜里,我听到摩托车从远 方驶近,在丁香树丛旁熄火,然后便是到丁香叶子簇簇作响,然后归为沉寂…… 等丁香叶子再簇作响时,便可听到摩托发动的声音,然后那声音由近而远…… 彼时,或是夜正深沉,或是天已微明,蔓儿再像猫咪那样地钻进窗来。我佯作睡着, 而她也蒙头大睡,并且很快就睡着了,她细微而香甜的鼾声也像是猫咪,我却撑起 半个身子望着她猜测不已:睁着眼睛心潮起伏直到天明…… …… 几度丁香花开时,垂老的父亲都会想到蔓儿的: “她在哪里啊?你为什么和她分开啊?我们把蔓儿给弄丢了,我怎么向大姐交 代啊?大姐已经去见马克思了,我不久也会去报到的,到时候,我该如何汇报啊……” “你就说,对不起,我没把蔓儿带来,我没有找到她……”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要是带去那就糟了……”父亲嘻嘻地笑了,“不过, 如果能把丁香花带去,大姐一定喜欢……” “好啊,”我说,同时暗暗发笑,“好啊,她会喜欢的,如果大姐知道她的养 女在那丁香花丛中干了些什么的话……” 我暗自发笑,还因为这印证了蔓儿关于男人的那些坏话,父亲在对天堂的痴心 妄想中也仍然是大姐而不是玛丹姆。玛丹姆仍健在,在叶卡捷琳娜堡靠养老金活着, 那养老金的数目合不到一美金。文革之后父亲曾去苏联探亲,玛丹姆也来过中国, 和五十年代初她第一次来中国一样,仍是一条大裙子,仍是一条大围巾,膝盖上仍 是那只大餐篮,里面装着她亲手烘制的小饼干和各种实物,仍是那条穿越西伯利亚 的漫长的铁路,她来看望她的中共丈夫。中共丈夫变得更干巴,而苏联玛丹姆变得 更为肥硕,(这与两国的经济状况成反比)一进门,玛丹姆拥抱着丈夫像是拥抱着 一个孩子,之后,她脱掉鞋子,摘下头巾,放下餐筐,撩起裙子,跪在地上,拿起 抹布就擦地,她认为我们擦的地板远远没有达标,尽管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们已 经连续一周打扫卫生……“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吗?没有妈妈不行啊!”玛 丹姆说。但她还是没有留下,她宁肯离开丈夫,但不能离开祖国,她不再是五十年 前那个视丈夫为祖国的俄罗斯妇女了,丈夫就是丈夫,祖国就是祖国,丈夫可以有 两个,但祖国只有一个,这并不意味着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向丈夫学习,这 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共丈夫教会苏联妻子的最重要的东西吧!何况长眠在乌拉尔山下 的那片广袤不知其极的土地上比在北京的八宝山的小骨灰盒里要温暖得多哦。 至于“大姐”不“大姐”的,对于玛丹姆没有任何意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现在大姐和父亲都已作古,而玛丹姆已是九十高龄,儿孙满堂,她在叶卡捷林娜堡 独居一处,周日她仍会给前来看她的儿孙们作出一桌子美味佳肴,她穷困而不潦倒, 年老而不体衰,寂寞而不孤独,苦难而不伤悲,因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从一战二战, 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从阿芙乐尔的一声炮响到库尔斯克号的沉没……在今年秋天 的一个月圆之夜,她会按照中国的传统,朝着远东祭奠中共丈夫,她会想起那个瘦 小的中共丈夫带给她的那些温存的岁月,她会想到枫桦西路的小楼,还有楼前的丁 香么?…… 但那丁香已不是以前窗外的那棵了,那窗也不是以前的那窗了。文革之后,父 亲落实政策回京,那房子早已易主,我们搬了几次家,萨沙也长大了,在他结婚前, 他和未婚妻从原来的老房子的窗前挖来老丁香的新窜出的两棵嫩苗移到新家。现在, 那小苗又长到了二楼高,比原来的还旺,因为它是两棵而不是一棵,萨沙结婚后又 去了美国,玛莎就守着窗前的这两根树,她用儿子和儿媳妇的名字给这两根丁香命 名:萨沙和金娜。 而所有的丁香都只能使我想到蔓儿:她在那丁香的穹帐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在 那个年代,在那个年纪,在一九六八年的夏末秋初,她胆敢在丁香帐里铺排了青春 的盛宴,尽享着肉欲的饕餮,她是过早地预支了她的幸福,或是一点也没有糟践她 的青春,一滴也不漏地喝掉了青春的所有的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