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骑士 那天,我来到了学校,隐隐约约地感到校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同学们喊喊喳喳,但又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在校园的某个地方,像是有一块磁 铁,吸引着大家从不同的角落朝一个方向走去,稀稀拉拉的,三三两两,有小跑着 的,也有脚步茫然的,气氛不算是热烈,但已经有别于多日的冷清了。 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大流,来到教学楼的侧面的台阶前。 同学们在围着一个人,不像是围攻,而是簇拥,像是昔日环绕英模标兵的景象, 又如今日的追星族追逐着歌星,握手、签名、合影……就在教学楼后面那片阴凉里, 众星捧月般地,同学们将一个人拥上台阶,那人身穿镶着阔边的绸缎的蒙古袍子, 戴着尖顶的雪狐帽子。腰系着长达整匹绸子作成的腰带,腰带上佩着蒙古刀,镶银 的刀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至于他的长筒马靴啊,哎呀呀,就别提了,没治了!他 往那儿一站,顿时,便是鹤立鸡群。 这便是当代英雄! ——不是昔日的劳模,更不可能是今日的明星,所谓“当代”是指……当三十 年前的那一个年代,在一九六八年的夏秋之交,当校园的文化革命的犹如夏末秋初 的天气收敛了它的狂热而进入了低迷,华山就是这样风尘仆仆地从草原来到了北京, 犹如歌儿唱的: 从草原到北京呀能有多少里, 从草原呀到北京要跨多少山? 穿上白生生的羊毛衣, 跨上红彤彤的枣红马…… 当然当然,除了枣红马不能牵来,他带来了蒙古草原上所能带来的全部行头。 比歌儿唱的还要好看。 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华山。典型的北医附中男生。 在八大学院附中的男生中,如果人们看到一个漂亮的男生的话,很难准确在判 断他是哪个学校的。但若是看见一群漂亮男生,那么人们会毫不犹豫地说:哼,瞧 那帮子奶油小生,准是北医附中的! 没错,白净,整洁,斯文,体面的美男子是我们附中的特产!那些准备学医的 男孩子自然不会像是那些准备学钢铁或是石油的男孩子一样,爱穿两件干净衣裳, 头发梳理得比较光溜儿,手脸洗得比较勤一些,偶尔再有那么一两个擦上点雪花膏 什么的,那就名声在外了,落下话把儿了。可一下子集中了这么多的漂亮男孩子, 不能说是天意也只能说是凑巧。说起来这一点可不是我们的骄傲,倒成了其它附中 歧视我们的话把儿。他们的精英班更是剃成清一色的秃头。与我校的那些小分头成 显明对比,“小分头,二两油儿……”儿歌里就是这样唱的。每天清晨沿着学院路 跑步,你可以看到北航附中的秃头精英们与我校的小分头们一相遇,他们的口号就 喊得越勇猛,就像是惊雷一样滚滚而来,而我校的男生们的分头在晨风中一甩一甩 的,像是芦花飘荡,从气势上就压倒了我校。我校的女生看得分明,从此也不把本 校的小白脸当回事儿了,对他们喝三斥四的。而他们也低三下四的。这一切皆因为 他们长得俊。 说来也怪,明眸皓齿,眉清目秀,而且要条有条儿,要个有个儿,就是贾府里 也只有一个贾宝玉,那本属是凤毛麟角的美男子,在当时的北医附中却像是像水葱 一样地一抓一把。其实也就那么一把吧,再抓就难免抓到歪瓜瘪枣什么的,比如耗 子,崔巴什么的…… 华山便是这一把水葱中的一根。 不仅水灵,而且挺拔,属于我校有数的几个一米八以上的男生;不仅聪明,而 且随和,圆乎乎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华山,北医附中一九六六年高三毕业生, 高材生,已经填好了大学志愿表,当雄心勃勃的他正准备走进考场作最后的冲刺时, 发生了文化大革命,于是他一跺脚走出了考场,参加了红卫兵…… 接着是校园里的辩论。如果像华山这样的人都自称是红卫兵的话,那么最早的 红卫兵当然要压他们一头了。那些革干革军出身的红卫兵当然不能和华山这样的红 卫兵相提并论了,如果华山他们不接受“红外围”这样的称呼的话——这样的称呼 相当于伪军或者说是二狗子,有自尊的当然不会接受,有特权的自然也不会罢休— —发难就在所难免了。那么我们只好用更深的红来称呼那些发难者了,就像下国际 象棋的计算机的称呼那样:蓝;更深的蓝。当然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为 了更好的陈述一九六八年的那场校园辩论,故且让我们套用这个模式,用“红”和 “更深的红”来作为控辩双方的称谓罢—— “更深的红”:你们算是什么红卫兵?你们这种红卫兵算是什么革命派?什么 是革命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们的老子都是什么?小职员,小市民!不算黑五 类已经便宜了你们,还到这里充什么大头蒜! “红”:不,和工农相结合才是分水岭?瞧,毛主席语录上写着呢!请翻开毛 主席语录某某页,大家和我一起念,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一二,念! “红”,或曰“一片红”(或曰众:众口一声):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 “更深的红”:得了得了,好啊好啊,那么你们去啊,去证实你们的革命啊, 去结合啊,去到工农兵那里去啊,干吗在这里:瞎嚷嚷!…… “红”: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们不敢去吗?我们早就想去了!…… “更深的红”:去吧!去吧!远远地去吧!越远越好!有种的就去西藏,新疆, 北大荒!人家革命的知识青年早去了,要是想革命你们早就去了,你们还等什么? 等着恢复高考再上大学?作你们的美梦去吧!…… “红”:我们不去那里,我们要去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来,拿地图来, 往北,再往北,再往北……不能再北了,再北就出国境了。……好,就在这里,用 红笔来圈上,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好长的名字啊,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旗胡热图 努尔苏木……好啦好啦,就是这里!这里将是我们革命的起点!谁去?现在就上台 报名!我算第一个!谁第二?好!谁第三? 一跺脚,一个人上去了。一跺脚,又一个人上去了。一跺脚,华山上去了。 这便是北医附中文革史上的首次上山下乡的由来。一次完全是自发的上山下乡, 报名虽然踊跃,但真正成行的却只有几个。而真正的上山下乡,由毛主席亲自倡导 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却是在他们走后近两年才开始的…… 一跺脚上台报名容易,而一跺脚走了的却只是寥若晨星,华山便是这晨星中的 一个,就像是一部描写十二月党人的电影《迷人的黎明的星辰》。他们消失了,他 们就踏上了去草原的路。从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中消失在通往草原的遥远曲折寒冷 荒凉的道路上,从红彤彤消失到了白茫茫中了…… 并没有太大的震撼,就像是他们去到外地串联,或者是以往的夏收秋收的下乡 劳动,渐渐的人们也就把他们忘了。而校园依旧。文化大革命的惯性驱使着人们继 续斗啊斗啊,斗到了所有的人都被斗了一圈,连头头们一时也没有想出什么新花样, 轰轰烈烈的进行曲出现了休止符…… 而这时,华山回来了,像是长笛吹出了远方的动机,草原骑士荣归故里!时隔 不到一年。 有谁再敢嘲笑北医附中的奶油小生,那么让他看着华山吧:那张曾是笑眯眯的 圆脸现在是火山溶岩一般的颜色,而且棱角分明,铁青一派,那显然是刚刚刮过络 腮胡子,如果留着,更不知让多少女生倾倒,让多少男生羞愧。 “喂,你的袍子怎么是这样穿啊?应该是那样穿法啊,那么那么地穿呀!”一 个女生在华山面前扭着,比划着:“你忘了咱们那会儿跳蒙古舞时的样子了?你还 上台跳来着,不是吗?……”女同学们向他讨教的时候不仅嗲声嗲气,而且手舞足 蹈着。 “没错,那是你们校园里的节目,中学生的玩艺儿,真正的蒙古人是不会那样 子穿法的,牧民更不会是!”华山以一种不屑的神情说着。但他一定忘了,那时他 也是这样的跳的,也是这样的穿的。“瞧……” 华山将自己的行头一件一件地解下,再一件一件地穿上,来个现身说法:他首 先将那巨大的抱子让两个女同学一左一右地拉开,他再一手接了过来,像天幕一样 从大家的头上掠过后,再穿到自己身上,然后再系那些繁杂的老式的纽花扣绊: “看到没有,这是银扣子!”他说,他将扣子从领口一直系到下摆。然后是腰带: “这是整整一匹绸子!”他像是个水手在对付一堆缆绳一样地对付着那长长的腰带, 然后将一头递给一名自告奋勇的同学,让他长长地拉直,远远地站着,并且要站稳 不动,便将另一头在自己的腰间掖好,只见他像个轱辘一样地旋转起来,直到将那 些腰带整齐地缠在他的腰间。在大家的惊叹声中,他又左右恿动着双肩,将已经熨 贴地系在腰带中的蒙古袍子从腰带里往上拔着,直拔到袍子的下摆露出夸张的罗圈 腿儿:“这是骑马骑袍子的前胸和后背各拱起一大嘟噜,像是两座山岳,成为两个 深不可测的囊。他恿动双肩时是那样的好看,就像是雄鹰亮翅,又像是纵马驰骋, 同时将那蒙古袍里的所有的膻腥味全部拌动出来。那刺鼻的气味使得圈外的一个男 生掩鼻而逃。那男生因为平素身上总是发出一股香味而入不了团,我们冤枉他说是 香水味,而实际上是上海檀香皂的味。但,在那个年代使用檀香皂,不是资本主义 也是修正主义了,尽管是小资和小修了。 “……这才是真正地道的穿法!”华山总算是穿利落了,并夸张地罗圈起双腿 摇摇晃晃地直了两步。他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时装秀。(当然,这是今天的话, 今天的话用在过去居然是这样的准确,真是不可思议,而用过去的话来讲今天,大 概就很艰涩了?) 那天,当华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围着的时候,我在人群的最外面往里探 着头,当我看清核心人物是华山时,华山的目光也正好与我相遇,但他像秋风扫落 叶一般从我脸上一扫而过,他并非没有认出我来,而是不屑在我的脸上多作一秒钟 的停留,但我已感到了冷风飕飕。我立刻退了出来。 几天之内,他像一股旋风一样,席卷着校园,说着咕噜咕辘的蒙语,而汉语却 戏剧化地生硬起来,他罗圈着双腿走路,好像他生来就在马背上,而不是只在一年 之前才看到了马,他的蒙古袍抖搂到哪儿,他的膻腥便散布到哪儿,而男生便望风 披靡,而女生却闻风而动,除我之外! 我远远地绕开有长袍闪现的地方,以免再被那冷风飕飕的目光所刮伤,同时, 低着头,悻悻地想着:在眼下这种天气,在北京,穿着这种抱子是否是有点太热了? 并没有人为他组织专场报告会,更没有盛情的邀请和款待,无论是校方或是个 人,连崔巴通常在我和二福晋的208 宿舍里所享受的招待都没有。且不论华山是不 是英雄,毕竟这是他的母校啊,毕竟他是远方来客啊!但没有一个人这样出面做。 或许是华山以他的风尘,他的膻腥,他的蒙古袍,席卷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衬出 了我们的庸俗和渺小,胆怯和虚伪,稚嫩和酸臭? 或许是因为经过了文化大革命,没有什么能让大家再激动的了。想激动也已经 没有什么心劲儿了。所有轰轰烈烈的,天翻地覆的都经过了,所有出格的,出色的, 标新立异的都尝试过了,已倒了胃口,没了感觉。加之校园被红卫兵折腾了一气, 又被造反派折腾了一气,然后又是四三派,四四派,虎踞龙盘之后,现已成了一盘 散沙,没有什么组织或个人能有什么号召力了。 这真是与英雄式的凯旋不相称的。 但华山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教学楼的东侧的台阶上,以往他在那里温习功课准备高考的地方,成了他的领 地,大使馆,主席台,论坛。但最准确的说法是,那里是民族风情展览会,只是就 差在那里搭一个蒙古包,我想他心里一定遗憾这一点。但他将蒙古袍在那里高高地 挑起,那就像是一面旗帜,即便是看不到,那膻腥味也能使人们就知道他在那里。 华山从褡裢中拿出了奶茶,奶豆腐来款待大家,摆上暖壶,茶杯,他就那么样 地盘腿一坐,那前后像两座山一样隆起的蒙古便使他成了庞然大物。而其他的同学 就围着他团团坐下,仿佛与他一同坐在蒙古包里一样。 大家试穿他的蒙古袍子,他教大家正确的穿法。教大家如何吃奶茶:将舌尖像 调羹一样伸到了碗底;再用同一只碗来教大家洗脸:先喝一口水,漱完口后再把水 吐到手掌心里,然后再抹在脸上…… 与此同时,他还给大家讲着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白毛风,狼,烈马狂奔…… 狂奔的烈马的背上还驮着鞍子,鞍子上不见骑手,只见脚蹬子上拖着一条血淋淋的 腿…… 讲到了星夜中的不明来历的信号弹在茫茫的夜空中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曳光, 照亮蒙古包上空的天穹。讲到内人党,吓,听说没有,刚生下的小孩都加入了,组 织是多么地严密,埋藏是多么地深啊,斗争是多么残酷,而胜利是多么地光荣: “瞧,那就是战利品!”他指着那把银刀说着,“这便是我从一个内人党家里 搜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内人党呢?” “不是内人党他怎么能有这样一把银刀呢!而且是这样一把银刀,看,这上面 的花纹……” “呀,多漂亮啊,让我看看,让我先看……” “漂亮?!这花纹说明他在反革命组织里的地位不低呢。”华山越说越玄, “这种纹饰就像是军官的衔章上的纹饰一样。” “真的呀?他们可真够反动的。” 同学们听了深信不疑。 “所有的蒙古刀上都有这样的纹饰。”有喜欢收集小刀的男同学表示了不同意 见。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是内人党?告诉你,他是!而且已经畏罪自杀了,”华山 以铁证如山的口气说着:“就是用的这把刀!就这样,咔……”华山朝自己的脖颈 上比划着,同时在喉咙里发出了嗄哑的一声呜咽,也可以理解临终前的血塞和气绝: “嗄!这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吗?” “哇!斗争真激烈啊!你们真了不起啊!”同学们越发地肃然起敬。 华山讲到他在白毛风中迷路,与一个女同学在一个雪窝里趴了一夜,用体温互 相温暖着…… “然后呢?”大家交流着眼色又企盼地望着他问着。 “然后就……咳咳!”他干咳了两声,又用牧人的方式将口水从牙缝里嘬出, 吐在老远的地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表情庄严地:“然后就,咳咳,风住了, 咳咳,雪停了,太阳升起了,我们发现蒙古包就在不到八丈远的地方……” 再一口痰吐出去,表示那正是风停雪住后发现蒙古包的位置。 那些故事与我们是多么地新鲜,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我们是何等的不 同。这真是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在他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雪之后,大自然的暴 虐,甚至还有死亡和爱情,尽管他巧妙地让大家知道,又巧妙地回避掉的爱情。 女同学簇拥着他,而男同学们绕开了,与此刻的华山相比,我校的男生就像幽 灵一样苍白面飘忽,当他们遇到同样也像他们一样飘忽着躲闪着华山的我时,便以 一种盟友的态度对我表示了敬重,并不怀好意地警告我: “他这是想拉几个垫背的,”某男生说,“拉几个陪绑的。别看他在那里充好 汉,他实际上是后悔了……”某男生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北医附中的男生,那些 小白脸们,他们真是世故得很,“风头总有出尽的时候,你小心啊,离他远点……” 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不在大英雄的眼里。 但是有一天,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 “喂!停一下!站住!叫你呢!” 华山老远朝我喊着,并高扬着手臂,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但那声 音确实出自于校园里那个穿蒙古袍的独一无二的人,而且,他还朝我跑了过来,他 那身蒙古袍跑动起来还挺利索。并且也不罗圈腿了。 “怎么样?这一段在干什么?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你?”华山追着我问。 我知道,这是说,那热乎气过去了。风头出尽,他有点落寞了。 “能干什么?干文化大革命……你们那儿呢?” “我们,和工农兵相结合……”说完他就哈哈大笑了:“我们这等于什么都说 了,又什么都没说。” 我无语。扭身想走,他看到了我手中的羽毛球拍。追着问道: “你是要去打球吗?有人和你打吗?我和你打行吗?”他那语气真让我感到这 是屈尊俯就,只是我没有受宠若惊罢了。 他掠起蒙古袍子的一角掖在腰里,又脱下一只袖子,便与我开打起来,一挥拍 便打出漂亮的旋转球,尽管我故意将球打得很刁,调得他拖拖拉拉地一身行头跑来 跑去,但他很快地就变被动为主动,反而是我被他调得跑来跑去,他在连连扣杀了 我几个措手不及后,终于累了,扔下球拍,脱下蒙古袍,往地上一铺,往上面一倒, 他便仰面朝天躺在了上面,就像这仍是大草原一样,至少,他要让我感到来自草原 的人的狂放。同时自谦道: “不行啦,不行啦,我这球艺算是交待了……” “你打得还像是过去一样好。真的。”我真诚地对他说。 “哪里,哪里?像过去一样是不可能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的语调中隐隐露出对校园生活的留恋,也透出对英雄崇拜冷漠后的失落。他 从地上坐了起来,侧着身子,举目四望着这不大的学校,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同学, 偶尔向某个过往的同学挥挥手,人们已经不往他这里拥来了。他拍拍铺在地上的袍 子,让我也坐在上面休息,同时感慨地望着四周: “……还是那样啊,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没有变……” 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但这口气中有着那么的沧桑,而没有了傲慢。这时我 发现他身上穿着洁净的衬衣,领口和袖口熨贴地翻在绒线衣的外面,头发修剪得很 整齐,身上散发着的味道不再是草原的膻腥,而是檀香皂的气息了。这使我感到他 真实而亲近了,学生时代的华山又坐到了我的身旁。 但就在这时候,他好像是无意中问道: “怎么样了,你的腿?好像没有问题了?刚才你打球时我观察了一下……” 我心中格登一下:这便是我心中的“鬼”! 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腰也一下子挺直了。我知道了:他一切都没有忘记! 从他那眼光——起初那寒若草原风雪,到现在春风般温暖的目光,都是在提醒我: 你心中有鬼!他华山专为打鬼而来。 “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我好像听他轻声地这样说着就像是一个巫师的 咒语: “以草原的名义想想过去,不远的过去,去年……” 去年,一九六七年的这时候,在华山他们一跺脚冲到台上,拿着红宝书辩论着 革命与不革命的最后界线是和工农相结合的时候,是谁也说“对”来着?当他们报 名去内蒙的时候,是谁也说“去!”来着? 那便是我! 我说“对”来着,我说“去”来着,但我说过就忘了,说话不算话,也是情有 可原:因为我在之后摔断了腿。在去年秋天的东北旺,在帮助农民秋收的小河边, 我扛着玉米,一不小心,将腿脱臼……当我从医院回到学校里以后,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就走了,学校里每天都有人走,天南海北的,还有人跑到越南什么地方,抗美 援越,还有人要去找格瓦拉,谁知他们怎么个找法,那些红卫兵,“敢上九大揽月, 敢下五洋捉鳖……”毛主席都这样说了,他们什么地方不想去呢?什么地方不敢去 呢?…… 那阵子不断有人离开学校,有的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的就回来了,有的再也 没影儿,也许就猫在北京,但就压根就见不着面了,再见面时已是二三十年之后, 大家见面不知从何说起:“咱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啊,哪天?那天?!那天你不是说 到学校外面修鞋去啊……” 我也亲自送过几个同学,还帮他们打背包卷,一直送上了火车,但我并没有意 识到他们是真的走了,真的离开家,离开学校,离开北京,离开学生时代。我觉得 他们与大串联没有什么两样,和以往学校组织的到京郊参加麦收秋收没有什么两样, 就像我在东北旺扛玉米一样:白天在田里和农民一起劳动,晚上和同学们一起在小 河边上一边洗着头发一边唱歌,吃着农民香喷喷的摊鸡蛋烙大饼,然后拿一个奖状, 便再回到学校里继续上课…… 总之,与其说我忘了自己要走的誓言,不如说是我没有正视他们去内蒙的事实, 这是个铁的事实,是个一去不复返的事实。从小到大,除了从母体里分娩到人世上 之后的第二次被分娩,被这个时代提前分娩到社会上了,真正到人世间去了…… 直到我看到了华山,我才明了这个事实,我才知道他们是真正的“走”而且 “了”了,也知道我在走了的人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了: “你们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变节者,一个临阵逃脱者……”这便是我心中的“鬼”, 它使得我无颜面对华山。 “没有,我们谁也没有这样看你,相反,我们都惦记着你,看到你腿好得这样 利索了,我真高兴。我回来时,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华山掏出一张相片。 那是阿尔巴尼亚! 阿尔巴尼亚——这又是一个北医附中的名牌。美男子,美男子中的美男子。北 医附中的男一号。 其它方面也差不多是数一数二。如果现在要拍广告的话,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试想一下:就将这张照片放大,作成一个大广告牌,立在学院路的东头,上面是一 轮红日,底下是北医附中的校舍,后面是塔院公社的麦田,正中就是留着分头的男 一号手捧书本胸前戴着校徽微笑地望着前方……噢,还要有老师,那些为培养出这 样的学生而骄傲的老师们的群像,尤其是女老师们…… 北医附中的典型形象,老师们的心肝儿,尤其是女老师们。对这个学生,女老 师们怀着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感情在爱着他,有师生之爱,也有母子之爱,年轻的女 老师对他有着一种介乎于姐弟之爱和情侣之爱之间却又超乎其上的一种情愫。所以, 在他走的时候,女老师们要给他织一双毛袜,因为所有的女老师都加人了凑钱买毛 线,而且每人都要织上两针,所以那双袜子长得像一条裤子。 更是女同学心中的偶像,完美的偶像!在当时的附中,没有人能超越他,就是 八大学院附中的男生黑压压地站在一起,他照样是最抢眼的,一米七八的排头兵并 不难找,但排头兵中若论清秀,论挺拔,论学习,那就只能是他了,他在排头那么 一站,我校的女生们变得格外娇柔……就是加上当时的电影明星,也没有能和他相 比,而且,当时,人们对电影明星没有什么兴趣。曾有暗恋着他的一位女生,将一 首歌颂江姐的诗写给了他:……啊,你就是你,你是中华民族的精灵!……那确实 太过了,一时在学校里成为笑谈,但成为笑谈的最主要的原因,却因为写那首诗的 女生是个丑姑娘。而那些漂亮的女生,优秀女生,才貌双全的,自认为与他般配, 却丝毫不敢放肆,生怕有一丝出格而在他心目中坏了自个儿的形象,她们宁肯咀嚼 着痛苦,却要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她们要放长线钓大鱼。 以至于偶像一时“高处不胜寒”。周围女生寥寥。 倒是我大大咧咧地和他常来常往,同学们倒不以为然。老师更是有意这样安排, 在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孩,以至于如今,我已届知天命之年,附中的 老师见了我仍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那小模样到哪儿去了?” 为了男一号的形象的纯洁,也为了学校的形象的纯洁,凡是需要有女同学与男 一号共同出场的事,那些最般配的女生便首先被淘汰掉,而将最不般配的我推上去, 要知道我低他两级,在中学时期,差两级就像是差二十岁似的,就像将豆芽菜与小 松树摆在一起一样,“唯其不般配,才是般配的。”老师们的用心真是良苦也。 文化革命了,我们俩才“般配”起来——在文革初期的学生斗学生中,我俩都 挨过批斗,我是因为居里夫人案,而他是因为“克思”案,“克思案”是因为他坚 持说他的出身和马克思一样,如果马克思可以成为革命者,那么他也可以……两个 批斗会在同一个沙坑前学校里的大喇叭正在播放歌曲《中阿友谊颂》…… 一九六八年,中国和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的大多数(它们被称作 修正主义)全闹翻了以后,最坚强的盟友也是最铁的哥儿们就数阿尔巴尼亚了。那 时,中阿两国友谊的颂歌响彻中国大地,那歌儿雄壮激昂,洋味十足又是进行曲式, 我们都很爱唱: 北京——地拉那, 中国阿尔巴尼亚, 伟大的城市, 伟大的国家, 中阿两国心连心…… 沙坑前的小型批斗会被这歌声震得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合着 喇叭唱着歌,而唱得最起劲的正是被批斗的两位主角:我和他。喇叭一直唱着,革 命群众却越唱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他唱头一句:“北京地拉那……”,我 唱第二句:“中国阿尔巴亚……”那一阶段在附中的文革史上很快地翻过去并被遗 忘了。比之后来的斗争,那真是小菜一碟。 直至男一号决定去内蒙时,他约我到了校园一角的杨树林。唔,杨树林可是特 别的地方:在文革前,那是我校的外文角,学生们在清晨在那里高声朗读外文,英 文和中文。但在晚上,就很难说了,晚自习后,总有那么两三对借口对作业什么的 走到杨树林便滞留在那里,熄灯后也会有可疑的身影在那里出没。尤其是文革中, 那杨树林的名称就明朗化了,叫作“那个”角,“那个”就是恋爱。如果某男生与 某女生在那里谈些什么,人们就有理由怀疑他们“那个”了。 一年前,正是这个时候,当我也报名去内蒙后,男一号通过崔巴告诉我说他在 杨树林里等我,我不由得怦然心动,夜色中男一号清癯的身影在杨树林里浮动着。 而我只是站在边上并不靠近,男一号朝我走来时,我对他说: “你不怕人家说我们‘那个’吗?” “我不怕”男一号说:“我们是中国和阿尔巴尼亚。” “谁是中国?谁是阿尔巴尼亚呢?” “我罢,”男一号想了想,谦虚地说,“我是阿尔巴尼亚。” “可我不能称得起中国,”我也谦虚地说,“我顶多算是个北京。” “那我就是地拉那。” 那话是那样地可笑,但我们谁也笑不出来,相反地,我们都被一种庄严神圣的 感情所笼罩着,就像是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那轮月亮,月光掩藏着所有的真实,抚 慰着所有的冲动。将一切化为朦胧。 然后,我们从杨树林走到了学校外面,沿着学院路一圈一圈地走着,一圈一圈 地谈着,我们果然谈起了中国和阿尔巴尼亚,谈到了国际形势,国内运动,谈到了 毛泽东思想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谈到了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预见,天啊,我第一 次意识到,男一号果然是个“克思”啊!他谈到了他谈过一千次一万次的,但他一 次也没有谈到的,想第一次向一个姑娘谈起的,仍然是个零。学院路北面便是土城, 土城上有元大都的遗址,那上面高耸的野草让人想到了出征。直到那轮圆月落在土 城上时,男一号不说话了,他由月亮的方向转向东方。 “天朦胧亮了……”我说。 他不说话,但他显然意识到了该分手了。他犹豫了一下,果断地将手递给我, 并以一种试探性的口气问着: “……中国和阿尔巴尼亚?” “北京和地拉那!”我以肯定的语气说着。这便是山盟海誓了,管它是政治的, 是友谊的,还是什么“那个”的,都囫囵在内了。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并且摊开,我便也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放在他摊开的 手掌心中,由他紧紧而不是同时握住,久久地握住,又慢慢地松开,还仔细地看了 看,好像怕我的手是块冰,当他看到我的手没被握化也没被握碎后,他小心地将自 己的手撤了回去,然后他扭头走开,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向了草原。 我可以对任何人说:这只不过是一次同学之间的握手嘛。尽管是男女同学又怎 么样?这也不是我和一个男生的第一次握手,我和男生还掰过腕子呢,还摔过跤呢, 跳舞时还手拉手呢又怎么样!但我心里,我的手心知道,这种握法却是第一次,在 那时,相当于一个初吻。 …… 现在,这照片上的美男子就这样地看着我。好像是在问:“嗯,中国和阿尔巴 尼亚?” “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我之所以没有马上给你,是想看看你现在变了没变。 ……咳咳。”华山将照片递给我后,看着我的表情,沉吟着,然后说,“通过这几 天,我看到了你一如既往的那个,咳咳,纯洁,我决定将这张照片给你……” 也就是说,他这几天一直在观察我。但表面是却装作对我置若罔闻。也就是说, 因为我一如既往地纯洁而将照片给我,却是希望我看到照片不再纯洁。 他说:“知道吗?去年咱们报名时,上级是按照男女一对一的比例批准的,结 果因为你的……咳咳,那个,腿坏了没有去,所以,我们队的男女就不成比例了, 少了一个女生,配不成对了……” 这话我听着的脸红,但他说着的却一点也不脸红: “也就是说,你们一到那里就已经开始,那个……”我无论如何不能将“配对” 两个字说出口。 “哪儿能呢!……但这是早晚的事。”华山回答得很利落: “现在就看你的了!……”华山说。现在他又恢复了英雄的气概,以一种居高 临下的裁判者的口吻,矛头指向我:“怎么样?你!” 我,在他的面前肃立着,右手捂着左胸: “我说过要去,就一定会去。去年没去,今年一定!” “今年快过去了。” “还没有过去!” “你能走成?” “一定走成。” “什么时候?”华山步步紧逼。 “十月十六。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六。” 我斩钉截铁地说着这个日期。华山很满意。也很意外: “为什么偏要这一天呢?” “那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十八岁,我如期地去草原。” 华山默然了: “你还不到十八岁吗?” “你觉得我很小,是不是?” “不是,我觉得你很老,你怎么这么老呢?”他奇怪地看着我。摇着头。 他不会明白,是什么使我这样快地成熟。使我看上去像个老女人。 “还行。”他对这个日期比较满意。“早几天,晚几天都问题不大,但不要太 晚,否则大雪就封山。” 我点点头。“一天也不早,一天也不晚,十月十六日,这是我命运的时间表。” 远方骑士去了,校园里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人知道他走了以后如何,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走。 没有人传颂我们的故事,只有风在传颂,大石寨的风。 大石寨,大安岭的余脉下的东北小镇,就像大松树的歪枝旁杈上的一枚小松果, 小到只有一条街,不够一只肥猪打两个滚。却是一个像是三叉戟的路口,交叉着一 条铁路,一条公路,一条土路。公路通往呼伦贝尔大森林,铁路通往东北大平原, 土路通往锡林郭勒大草原。但当时这条道路鲜为人知。只在拉盐的,运羊的,才从 这里横穿,说是路,其实只是方向,朝着那个方向开就是了,只是车辙,拉盐的从 那里来了,拉肉的再顺着车辙过去,走着走着车辙没有了,就自己再压出一条车辙 来,开汽车的压着赶大车的车辙,赶大车的压着勒勒车的车辙,一千多里路,运气 好的话赶大车的十天半个月能到达东乌珠穆沁,开汽车的在晴好的秋季两三天就到 了。 至于铁路,是从松辽平原的白城子到大兴安岭的阿尔山。白阿线铁路却被人称 作白拉线。皆因为当地人乘坐这条铁路从来不买票,你常可以看见乘警查票时轰赶 着整车厢的无票乘客,而他们从这个车门被轰下了车,却又从另一个车门挤在上车 的人群中又上了车,运气不好的也不过是等下一趟列车到达时再上而已。那些乘客 有农民,牧民,猎人,渔民,矿工。有淘金的,挖参的,种烟的,伐木的,挖煤的 ……整个车厢弥漫着烟草,羊膻,大皮袄,酸菜,烧酒和尿介子的混合气味。 到了白城子再换乘火车到达通辽,那么就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了,往北可以到达 乌兰浩特,而往南便通往北京。这就是为什么在白阿线上偶尔也可以看到来自大城 市的衣冠楚楚的客人的缘故。但那都是七十年代以后的事了,七十年代以前,那真 是凤毛麟角。 六十年代末期的一个秋天,一个青年男子,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从北京经通 辽到达白城,然后改换白阿线从白城子到大石寨,下车后在通往草原的那条土路旁 的一个大车店里,他脱下全套的北京行头改换上全套的牧民行头:蒙古袍,皮帽子, 大毡疙瘩,准备搭乘第二天去拉盐的车回他插队的草原。但在起程之前他改变了主 意,又耽搁了三天,在第三天的黄昏,在大车店后院的草垛上,他割颈自杀了…… 在他割颈之前,他发出了一封遗书,署名华山。 而与此同时,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从另一个方向直奔草原,她出居庸关, 到张家口,越坝上,朝着正北一直地走着走着,从秋天走人了冬天,从都市走人了 荒蛮,从温暖走入了风雪,从学生时代走入了人世间…… 那便是我。那便是我的漫漫征程的起因——对华山的一句诺言。 如果我知道,在草原的最北边,那个叫作大石寨的风雪小站的大车店里发生的 故事的话,我还会朝着草原勇往直前吗? 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我压根就不知道还有另一条通往草原的路,就像胳膊 肘一样揽过东北大地再掉头包抄过来,华山没有将这条路告诉我,也许他压根儿就 不相信我会来草原;也许他存心不让我知道这条路,他存心让我重走一遍他们来时 的路?存心要我的好看?也许他预感到他自己内心的风暴将最终摧毁了他,他最终 不会再回到草原,但又不得不回,于是就有了大石寨的那一幕?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也未必知道,谁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止于哪里?只有命运知 道。 ……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到过大石寨,它的蒙语名叫科尔沁右翼前旗。并且住过那个 大车店,它被改建了,叫作中转站,那时的白阿线上不仅出现了北京知青,还有天 津,唐山,石家庄,甚至江浙一带的知青,还有现役军人,转业军人,复员军人… …我们所在的草原组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大量的物资只能通过东北铁路运输 到大石寨,再运往草原。中转站一时间也是车水马龙,从草原出来的人到达转运站 时犹如到达了天堂,而经转运站前往草原的人尚且不知道那条道路上充满了何等的 艰险……有风,有雪,还有血,远远不是华山的那几滴血…… 但华山的是最初的几滴血。 我曾不止一次地徜徉在大石寨转运站的后院里,那草垛还在,但不是华山躺的 那座了,而是当年的新草,又落上了初雪,我将手插入草垛,感受着雪在我指尖上 融化而草在我指缝中滑落,我听到白阿线上火车进站时的汽笛和震动,想象着华山 当年情感:他是如何将脚迈下火车,踩在大石寨的土地上的,路基上的碎石可曾使 他打了一个趔趄?而迎面的朔风使得他不得不将大衣的领子紧紧地揪住,他一定穿 着一件呢子长大衣,海军呢的,那是当年北京最“酷”的装束,尽管他没有当军人 的父亲,他一定弄得到一身的,而且,他穿上一定漂亮。他一定是穿着北京当年最 时髦的装束回来,就像他在北京时穿着最地道的草原装束一样……积雪在他的脚下 吱吱地呻吟着,他的胸腔也在吱吱地响着,那是内心被撕裂的声音,想想看吧: 一个青年,他从北京的方向来,他在那里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体会到了校园 的甜美和家庭的温馨,如果不到内蒙,他不会有如此深刻的体会,但有了这样深刻 的体会,他却永远地失去了这一切。但愿他没有回北京,或者他根本没有来内蒙, 根本没报名,报了名也可以不来,就像是那个临阵逃脱掉的低年级女生一样,那个 一心想做居里夫人的小女生一样,瞧她是怎么去年推今年,夏天推秋天的,今天推 明天的,哼,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几月几日,一定去…… 他当真想到了我吗?在这个大车店里,从北京回来的华山他步履维艰地,内心 充满了绝望时,他绝不会想到我,他也根本没有想拉一个垫背的,他重返母校只是 因为他太想学校了,太想北京,太想过去的生活了!太想太爱太后悔了!一句话, 他狗熊了!但他又没有像狗熊那样猫起来,而是作为英雄重返校园……其结果是, 他只能重返草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口是心非,为什么南辕北辙?为什么欲留还 走?为什么欲走又留? 是时代?还是思想?是性格?还是命运? 我这样地问着,想着?很多年里,每当我走到大石寨,都会想到华山,想到华 山是如何地走到这一步,这一步又如何地成为华山的最后一步? 我就这样地想象着,模拟着,在大石寨,我绕着小镇走着,那大兴安岭余脉东 北边睡小镇,那散发着酸菜,有着农作物气息的小镇,那夜间的灯火,脚下的肮脏 的积雪,都说明了烟火,而不是荒凉。——对于头一次来到大石寨的我来说,的确 是这样,当我已在草原上与世隔绝了三年,当我乘坐汽车在广袤不知其极的草原上 行驶了整整一天,当夕阳西下时,随着汽车轮子的继续行进,不知不觉间,温度和 景色发生了变化,苍茫中露出了村落的轮廓,炊烟,农舍,鸡飞狗跑,还有光着屁 股的小孩子在街上跑的景象,那时我的感动是无法形容的,真是有点回了人间的感 觉…… 而华山当年是截然相反,他来自截然相反的方向,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夏末的 北京?歌舞升平的校园,学院路上那浓郁的花香?垂着纱幔的窗户,学院路的路灯, 洁净的床单…… 都市的灯火和校园的欢声笑语还在心头萦绕,他与之无法割舍,而暴雪严寒荒 蛮还有孤独,长长的,年复一年的,终其一生的草原牧民生涯就在前方等待,只要 他离开大石寨,那便是他的一生,罗圈腿,白毛风,夜间冰冷的蒙古包外野狼的长 啸,被冻掉肢体或是落下残疾的晚年……不!不!我仿佛听到了华山的呼喊。 但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没有呼喊,没有哭泣,有的只是沉思,哈姆雷特式的, 在当年的大石寨的大车店里,后院的草垛或是院墙外的街道上,华山犹如哈姆雷特 般地彻夜不眠地徘徊,思索,先是:退或进?然后是:死或活? 他想了几天?三天三夜还是五天五夜? 在大车店的大通炕上华山睡了一夜又一夜,放走了一辆又一辆开往草原的汽车, 他的铺盖卷始终没有卷起,他成为了大车店里住得最长的客人,最后一天,他收拾 好了他的全部行装,到了掌柜那里: “结账。”他说,“全部结清。”他一定是这样说的。 “嗯哪!……全清了。”掌柜扒拉了一阵算盘珠子后说,“看来您是要走了?” 掌柜的没准还这样问呢:“不过,您是往哪儿走呢?”当然,掌柜的一定是小心翼 翼地问着,倒不是说掌柜的发现了什么,只不过这位客人与众不同,挺高级的,挺 尊贵的,掌柜的想对他得表现出特别的敬意。 “说出来你也不知道。”华山是这样回答他的吗?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这是 华山的平日里的口气,但那天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总之,在那天,在大车店后院的草垛上,华山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刀比划着自己 的颈时,他一定欣赏过这银刀精湛的纹饰。而且会想到那刀的原来的主人,那么, 华山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他是否心存内疚呢? 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华山知道。而华山并没有死,他被救了。他在某一个 地方生活着,对于他的过去,不知有没有人问及,也不知他如何说起,但他的脖子 上留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他如何掩饰或解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阴天下雨的日 子里,不要再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