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域演练 随着大英雄的离去,我已进入了倒计时。而随着一片叶子的落下进人了秋,但 草青草黄对于我都是触目惊心的。可秋是那样美,北京最美的季节,又以西山最美, 枫红菊黄,天蓝水清,我却对学生蓝说: “我们不能总在西山,应该去北边看看。” “现在正是看红叶的好时候,为什么要到北边?北边能看到什么?只能是荒草, 怕是已经了发了黄的青草。” “对了,那正是我要看的,草青草黄,对于我正是触目惊心……”我若有所思, 却不知所云。 “你想触目惊心?……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你不一起去吗?” “不,我很想去!”他口气很坚定,“不过,我以为女孩子更喜欢红叶什么的。”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别的什么女孩子,我就是我!” “知道啦,知道啦:你不是谁!谁也不是你!你就是你,你是你自己!……” 说到此,他停住了,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谜:“但你仍是让我吃惊,你,仍让我 捉摸不定……” 这样我们便从北京的西部,从层林尽染的西山移到了秋风飒飒的居庸关,景色 完全不同,北京的西部和北部那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一个是文, 一个是武;一个是和平,一个是征战。 而这里的天气,也比城里早半个月。草尖果然黄了。 从西直门上午发出的火车到居庸关有一站,下了火车,詹天佑的铜像便在那里 等着:小小的个子,黑黑的,并不像书上看来的那样伟大。在这寂寞的隘口,小火 车站旁,他孤独冷清地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并不算高的台阶上,穿着那老式的西服, 被近百年的风霜剥蚀着,像是一个痴心的恋人,等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姑娘。 哦,我的学生蓝,在风雪草原我多少次地想着他,想着长城脚下的这个四等小 站,想到他也如詹天佑一样地在站台上站立。也如詹天佑般地化为一尊铜像,黝黑 冰冷,沉重永恒?一如草原上的深夜,在那样的深夜,我会裹着厚厚的袍子,坐在 蒙古包前,望着天上的星星,有哪颗能辉映到长城,那小站?那铜像?又被那铜像 折射出青铜的光?…… 哦,我的青铜塑像,我的四等小站,当那男大学生牵着女中学生的手从火车上 下来的时候,有谁知道,他们在演练着离别? 男大学生不知道,但小女中学生知道。这正是她要的。 在长城上,我望着北方的山峦,莽莽苍苍,看不清是青是蓝还是白:“是白吧? 是雪吧?”我猜测着,“那里已经下雪了?” “是的,”学生蓝肯定地说,“那边已经很冷了,那里比北京要早两个节气, 不仅是因为北,还因为高,那里是坝上,从张家口经坝上就是内蒙古大草原了……” 学生蓝沉稳地眺望着北方,并以一种十分内行的口气对我说着我即将要去的地 方。 一个男人,不管他是否到过内蒙,他都会知道一些草原的故事,就像是一个男 人,不管他是否会开车,他都能对你讲一车的常识,还有战争。当然,这是指对女 人讲,这是他们的天赋,也是他们的通病。知识好像也是有性别的,方向亦是:北 方、关塞、风雪、草原,这些事情和男人总是有着天然的联系,总是由他们来说给 女人,并由此来确立他们在女人心中的男子汉的地位。 但是如果他知道有一天,这些故事对于我来说已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他知道我 后来要经历的那些故事……哦,他不会知道的,一九六八年秋天,八达岭上的大学 生怎会知道他身旁的那个女中学生会永远地离他而去,将他抛在这里,而将自己的 青春抛在草原? 他还讲着杨家将,这些也是男人们的故事,战争也是他们的专利。何况,长城 脚下处处是典故。他一一地指点着,长城内外的古战场使得他的男子气概得到了张 扬,他从冷兵器讲到热兵器,从刀枪剑戟讲到了导弹核武嚣。但他不是滔滔不绝地 讲,而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一个学军工的大学生知道怎样对一个医学院附中的 女学生讲战争,他不想吓着她。 就像是一只老虎——不是纸老虎而是真老虎——如何面对一只猫咪?与其让猫 咪感到自己也是一只虎,不如让猫咪感到对方也是一只猫。只不过体型大一些。 长城上的学生蓝与香山古寺中的学生蓝确实不一样,香山红叶中的他是个多情 公子,而八达岭长城上的他的的确确是个伟丈夫了。他的体魄在这里尤显威武,他 那宽阔的胸膛在这长风中吐纳着,鼓胀着,尤显出了气度。只有声音,仍是那样地 低沉,在长城上,我大声的呼喊显得那样的单薄,风一吹就剩不下丝丝缕缕,而他 低沉的声音却像磁石一样,吸着你,将你散落在长城内外的魂魄的碎片一一地吸附 在他的身边,那声音中有一种不变的温柔,而他的温柔,是他的忠诚,也是他的力 量。没有比温柔更有力量了。 我突然感到了害怕。 为了抗拒这种声音,我以我的声音叫了起来: “酸枣!小酸枣!”就在他指点着长城讲着杨家将的典故时,我叫了起来,并 朝山下的一片酸枣林跑去: 我唱了起来:“小酸枣,滴溜溜圆……” 一边唱着,一边采摘,一边口水就流了下来,没有比我更爱吃小酸枣的了。那 时在北京,常有乡下的农民来卖小酸枣,装在小麻袋里,小葫芦瓢盛满,从废书上 撕下一页折成一个漏斗状裹上,只要五分钱。还有酸枣面,酸枣干了连核一同压成 那种红土一般颜色的面,都是当时嘴馋的女孩子最爱吃的东西。 一边采摘,一边往嘴里填着,口水朝外流着,我不唱了,回头望着山上,我原 以为学生蓝会追着我一同跑下来,他却不,他仍倚着长城的城垛子站着,远远地看 着我,就像是牧人看着他的小山羊在撒欢…… 于是我钻到了山枣丛中,一边小心躲着山枣刺,一边又故意将自己的头发挂在 刺上,我感到头发被挂住了以后便大叫了起来: “哎哟!哎哟!” 这一着非常有效,学生蓝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长城上飞跑下来, 在山枣丛旁,几乎止不住步: “别动!千万别乱动!”他气喘吁吁,一方面是因为奔跑,一方面是紧张: “天啊!”看着我的头发和酸枣刺缠在一起,他觉得这事情错综复杂,无从下手, 但同时又得安慰我:“别害怕,不要紧,一会就好……” 我感到他的手在抖,他的腿在抖,他呼吸急促却又忍着,他在为我解脱的同时 却又将自己缠在枣丛中,他被枣刺扎得哎哟地叫着却又认为那是我在叫,反而向我 赔不是:“对不起,我小心点,你忍着点,就好了,就好了……” 我只管钻在枣丛中,一面挺着脖颈,作痛苦状,一面暗自好笑。 总算,他将我从“险境”中解脱出来了,我的脖颈也酸了,而他的手也涩了, 当他用尽最后的一把力气想把我从枣丛中拔出来时,却因用力过猛而把我拉在了怀 里,我下意识地挣脱着,却一个趔趄地连同他一起摔倒,想必是他怕我再次摔到枣 树丛中,便抱着我就地一滚,将他的身体垫在了我的身下,这时,他脚下的岩石滑 动了,一瞬间,我感到了坠落,坠落在大地深深的裂缝中…… 一瞬间,我感到了天旋地转。 这些在后来的煽情电影中屡见不鲜的爱情场面,在当时的年代是闻所未闻的, 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以至于在后来,我看到电影中出现的这种镜头,我就想起 我们那时,在那个朴素的年代,在蜿蜒着长城的山坡上,一个男大学生和一个女中 学生之间发生的那一幕,我常暗自惊奇:还差几天才满十八岁的小女中学生,又是 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即不矫情,也不做作,自然而然,却又充满了心机…… 当坠落结束时,我并没有睁开眼睛,但我知道,我已落入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山 谷——学生蓝的怀抱里,他就那样地抱着我,像是一个喂奶的母亲抱着他的婴儿, 一只手垫在我的身子底下,一只手撑在地面上,他则侧着身子俯视着我,用手轻轻 地拂着我的额发。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还有他的气味,那种既干净,又强烈的气 味,一种麝香的气味,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弥漫出来,伴合着秋草在阳光下蒸腾着, 他像一个天穹一样整个笼罩了我,而我像大地,就像那秋天的大地一样地,接受他 的笼罩,等待着他的降临…… 我努了努嘴…… 他果然在降临,一厘米,一微米,一点点,一丝丝……天穹和大地在靠近,在 合二而—…… 突然,我叫了一声:“哎哟!” 他立刻停止,对于他来说,这哎哟一声犹如天崩地裂。天穹和大地在即将合二 而一时,被某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阻挡住了。 “……一根头发。”我说,我从他的肘下轻轻地拉出了一根头发,他压住了我 一根头发。他松了一口气。 但这一根头发,便决定了命运。这便是那千钧一发,它决定了命运,它使得那 不可阻挡的,如千钧雷霆的,决堤的洪水般的情欲止住了。但这一发,就决定了我 们的永别,命运之箭偏离了方向。 “等一等……”他说。 “等什么……” “等你长大。” “什么时候我才算大?” “没有几天啦。” “哪一天呢?” “十月十六。”他说。 我心中一愣,这一天,有太多的人在等! “为什么要等到那一天……” “因为那一天你十八岁,你算是真正长大了,完完全全的姑娘了……” “没有这一天啦,”我说,“也没有这一岁了,有十六十七,以后会有十九二 十,但是,十八岁没有了……” “它到哪儿去了?” “蔓儿常去的地方,”我说,“信托商店,” “你把它当了?把你的十八岁给当了?……” “是的。” “听说过当古董,哪有当十八的?” “那说算是预支吧,这样说是不是更恰当?” “预支给了谁呢?” “那边。”我说,我指向长城外面的方向。 他轻轻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放松; “看来北京不够你玩的了,已经玩到了北京的圈边上。你还要往那边去,那边 是哪里你知道吗?” “草原。” “你玩出圈了。”他说,“草原不是好玩的。” 而我说:不是的,不是去玩,玩的日了过完了。是去插队,是去扎根;是去与 贫下中牧结合,是扎根边疆志不移,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好儿女志在四方,是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听着,沉默着,他本可以继续拿这一切当作我的胡闹,但他却认真起来,他 听我说完那一大套后,沉吟了半晌,显然,他开始相信我了。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 一切都有点过到头儿了的样子,一切都是强弩之末。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熟了,他问道: “那么,为什么一定是内蒙而不是新疆?”他问。“同样的孤荒大漠,同样的 边疆草原,如果要去的话……” “为什么不能是内蒙而非要是新疆?”我反问着,“既然是同样的……” “我,因为我,”他说,他轻轻地说,说的时候,他的目光望向远方而不敢正 视着我,“新疆有可能是我要被分配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一同去……” “分配一个大学生可以捎带一个中学生吗?”这有点买一送一的意思。我是故 意这样说的。 “哪里有这样分配的!不过,如果说是自己女朋友,那么,可以考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再是面对着我,而是将脸转向长城以外,不管怎样,他总 算说出了心里话。现在,他只须等着我的回答。 现在该我了,我在等着这一刻,为这一刻我准备了一枚重型炮弹——阿尔巴尼 亚。我将华山带给的那张照片递给了学生蓝。 我小心地看着学生蓝的脸色,等着那重磅炸弹爆炸的情景。我如此多情又此残 酷,我愿意为他哭泣,但首先他得阵亡;我愿意为他柔肠寸断,但首先他得心痛欲 裂。…… 他平静地看着,无喜无怒,不悲不伤。他看完了,将照片还给我,只是随口问 道: “这是谁?” “同学,”我说,为了加重语气,又加了一个“男”字:“男同学。” “你的男同学都很漂亮,” “这是最漂亮的男同学。”现在我的重音又落在了“最”上。 “是的,比女孩子还要漂亮……” 这句话真令我泄气。 “阿尔巴尼亚”——现在这牧重型炸弹仍保存在我陈年的旧物中,有时翻捡照 片时,不经意地,那黑白的二寸小照仍能滑落出来,带着那个时代的表情灿烂着, 凝眸着他尚未开始的人生。我会情不自禁地说: “呶,就是这个小人儿啊……!” 只有忍俊不禁,没有恩恩怨怨。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白头到老的山盟海 誓,没有背叛欺骗和离异,只有这张照片,将时光、情感和记忆永远在停留在那双 纯真的眸子里…… 一如学生蓝的当年? ……他仍是那样平静地看着,甚至笑了笑,也许他没笑,但他没有一丝表情, 将照片又递给我,他没有一丝被打动,被触怒,或是妒嫉……我曾多少次地想着这 一幕啊,想着他怎么样地伤心欲绝,怎么样地妒火中烧,我怎么样地安慰他,我还 努力地培养自己的内疚,就像是涂雅在演出前酝酿着感情,想着想着喉头便发紧继 而眼泪就充溢着眼窝…… 什么重型炮弹,充其量就像是一枚哑炮。当学生蓝将那二寸黑白小照还给我时, 我赶紧收了起来,真希望他一眼没看才好。 “就是他让你去的吧?”学生蓝可有可无地问着。他这样问好像也是为了礼貌, 既然我让他看了,他总得说点什么不是吗? 而我却激昂起来: “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去的,没有人能主宰我!主宰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但,这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和“他”没关系,为什么又要拿出“他”的照片 呢?如果学生蓝要尖刻,他就会这样问,但学生蓝没问,他压根不会尖刻。我说什 么,他就听什么,信不信是另一回事。 “实际上,在我认识你之前,在去年秋天,我就该走了……我没走,于是,才 有了今春,才有了北海……” 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后来的夏,后来的秋,后来的季节和那所有的景致,包括 今天的长城,并非都是因为认识了他才存在的,但却是认识了他才发现的。 他静静地听着,准备一直听下去,假如我要一直说下去的话。 但我除了“走”字已是无话可说: “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要说话算话,这次一定算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 我都要走,任何人都休想阻挡我……” 我就是这样叫了起来,本来这该是多么催人泪下的一幕,为此,我酝酿了很久, 并设想学生蓝可能会有的反应,古今中外的被抛弃的男主角可能有的各种场景我都 想过了,尽管那时我并没有看过多少戏剧,然而,一切都没有出现,只有我在那里 喊着: “我要走了,我的诺言……” 在风中这喊声显得微不足道。被风撕成丝丝缕缕的碎片一般,我一屁股坐在了 山坡上。将头埋在两膝间。 学生蓝这才为之所动,他高高地站立在我的身旁,用手轻轻地触着我的肩膀: “好的,走罢,走罢,真的该走啦,太阳落山了,天凉了。火车该来了,我们 该回北京了。” 远方传来了火车声。 这时,我哭了,我一下子抱住学生蓝的腿,像是火车汽笛那样地呜咽着,颤动 着。学生蓝弯下腰来,掏出手帕,替我擦着眼泪,然后又擦了擦被我的泪涕弄湿的 腿子,向我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将起来,又替我拍了拍衣裳,然后朝山下的小站走 去。……所有的一切,与我事先的设计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