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礼物 一切一如既往,这是从表面上看。 一面,我们一如既往在过着日子。这日子好像是要长长远远地过下去似的,为 什么不呢,没有人拿我说过的话当真,认为那只不过是女孩子一时兴起,信口开河 说大话。说归说,做归做。我们当时做的是什么呢: 今冬的暖气试水,我和蔓儿仔细地查看着是否漏水,并要求房管所明年给我们 更换阀门。还有明春的花种,那是我们经过了大半年的观察后从遍布大院的各个花 坛中的那些在飒飒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干枯的花枝上采集来的,有草茉莉、夜来香、 鸡冠花、指甲草、死不了;还有各种菊花:波斯菊、步步高,万寿菊,江西腊,雏 菊,岩菊……我们将那些细小的花种用纸仔细地包好并注明名称和颜色,以便开春 在窗前开辟一个小花圃。还有冬储大白菜,我和蔓儿搬了一趟又一趟,罗了一层又 一层,“冬天好吃馅啊!”蔓儿说。还有雪里蕻,还有腌雪里蕻的缸,还有腌雪里 蕻有大粒子盐,还有渍酸菜的缸,和压酸菜的大石头;还有按户口本上的人口才能 买到的红薯,那是要连夜排队去买。年年买红薯都是大院居民们的一件盛事,是冬 的序曲,能够在冬天就着萝卜条白菜汤吃上热腾腾的红薯,那是北京人津津乐道的 一大风俗,一大享受。不仅如此,还因为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红薯,对于粮食紧缺 的六十年代,这是一个可以吃饱肚子的机会。因此上,人们往往喜欢买白瓤的,淀 粉多,一咬可以掉渣的那种,那种经饱……当然,对于我们家粮食并不紧缺,因此 还是喜欢红瓤的,萨沙尤其爱吃,我们有自己的烤箱,我们烤的红薯比街上的干净, 不过,我还是爱吃街上用炭火烤的,爱吃那层烤得发焦的皮,吃得嘴黑黑的。冬日 里从学校跑到街头,在那炉子旁,嘴馋的女学生,用小手帕包着温软香甜的红薯, 心里暖融融的……蔓儿和我穿得厚厚的(更有邪的,邻居家的男孩子还拿着被子呢)。 拿着小板凳,拿着手电筒和扑克,也去了,而且,为了防止半夜困了时有人会夹塞 儿,蔓儿还给大家作了号。用一张牛皮纸撕成若干个小条,她将手腕扭来扭去地用 一种独特的花体字在小条上写上阿拉伯数字1 ,2 ,3 ,4 ,5 ……依着先来后到 的顺序发给大家,在做这些事情时,蔓儿是那样地一丝不苟而又有权威。大家都说 明年再买红薯时还让蔓儿来作号。 总之,北京人准备过冬的事情我们一样也没有拉下跟着大院里的事儿妈后面, 我们就像是要冬眠的松鼠一样地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远东西。 另一方面,我们开始整理行装,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起一桩是一桩,忽而是被 子,忽而棉衣,忽而这一切都放下,先去买了一张地图,大大的中国地图,贴在迎 面的墙上。像是电影里看到的首长司令部里的作战地图一样,我像是司令,蔓儿像 是参谋长,我们在地图前面踱来踱去,又用放大镜看着,终于,我们在最北边找到 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于是我用红笔标上一个点,然后开始读那个又长又绕舌头的地 名,因为绕舌头,我们便不断地读着,越读越觉得了不起,起初是觉得那地方了不 起,继而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再继而便觉得自己已是那个地方的人,已是过来人, 大有华山回京的派头了。 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我还没有征求蔓儿的意见。好像她是我的连体人一样。但 我听说连体人也要互相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走左或走右。 蔓儿说:“用不着商量,你走我就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也不想一想吗?” “我不想。只要你想好了就行。” “他呢?你也不想一想他吗?他可是归你想的事、”我提到了蔓儿的男朋友, 人字旁的他。 “他?”蔓儿感到有点可笑,毕竟,我们这是第一次将男朋友提到了议事日程 上。“我才不考虑他呢!” “就算你是这样吧,那他也总得替你考虑吧,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得动点脑子 吧!” “不,我们在一起从来不动脑子。” “不动脑子你们动什么呢?” “除了脑子不动什么都动……” 我突然脸红了。当蔓儿奇怪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的脸更红了,我为我脸红而脸 红,因为蔓儿那句无心而大胆的话令我想人非非了。斯斯文文的蔓儿却是很“浪” 的,而蔓儿的浪是浪在行动上,我呢,却是浪在心里,我的心有时是无风三尺浪, 真是像手风琴手的那首歌儿一样,深深的海洋……从手风琴的歌唱中我领略了多少 好听的歌儿,好像我一生中所会的歌儿都是在那个时代听的,那个时代的歌儿伴了 我的一生,而以后的歌儿却是过眼烟云,不管当时唱得多响,过会也是连调都记不 起来了,甚至我想,那还是歌儿吗? 啊,浪女!不管是心浪还是人浪,至少是半斤八两,这样也好,两个少女总算 是摆平了。 “过一天算一天,有一天玩一天……到时候我一走了之,随他去!”蔓儿坦然 地说:“倒是他,你得想一想。你这一走,他怎么说?”现在该蔓儿来问我了。蔓 几问的是我的那个“他”了。 “他什么也没说,他从来不说什么,他也没权利说什么……” “啊哈,很好。那么我们就作准备吧……嘿,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你是当真 的吗?”蔓儿看着发呆的我问着。 “我当然是当真的,你以为是假的?” “真假对我无所谓,反正我跟着你,这是真的。”蔓儿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头有 时真令我尴尬,像个哈哈镜一样地照着一本正经的我,凸现出了我的虚伪和暧昧。 在那个时候,我就是她的归宿,就是她的去向,所以,我知道在后来,她失去 了我以后,她是何等的迷惘。那是在九十年代的一次电影招待会上,我看到了一位 女嘉宾,穿着白得耀眼的束腰的女式西装,抢眼是非常的抢眼,但一看便知不是电 影界人士,转着圈儿地打听一下,发现居然是高级奶奶的亲戚,从她递给我的名片 上看,已是某公司的老总了。这是描写她的父辈以及祖辈也就是高级奶奶的那一辈 的电影,所以女老总才出现在这里,和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不少和她一样的革命后代, 也就是电影中的主人公们满怀深情地提及到的接班人吧,看来这些革命后代都已接 班,大权在握,她(他)们赞助了这部描写先辈的影片,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也 是这部电影的投资商,是老板,而并非仅仅是来捧场的嘉宾,或是附庸风雅的影迷 追星族什么的。 因此我们很自然地说起了高级奶奶,话题便从电影转到了家常里短,七姑八婆, 很快地我便问及到蔓儿。高级奶奶已经去世了,那么蔓儿听说是在她家乡某一个小 城的招待所里工作,这令我很感意外。 “……是这样的,姨婆去世后,她不知怎么打听到了自己生母,便找去了,那 是个多子女的贫困家庭,你可以想象那境况,否则怎么会将蔓儿送作养女呢?而且, 也并不亲,毕竟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没什么感情,更不能对她有所帮助,反倒是 希望她能帮助家里,结果双方都很失望,于是她呆了没几天就又从那个家里离开了 ……后来,我们见到过她,问她要不要我们帮助一下,毕竟她和我们家族有过一段 关系。但她说她对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不想再有什么变化,总之,是拒绝了,这 样,我们也就没了来往……” 这便是我们曾经的蔓儿,骄傲精明的蔓儿,在经历了浩劫之后,达官显贵仍是 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仍是皇亲国戚,曾是子以父荣的,现在是父以子贵,但曾是贵 族小姐的蔓儿,她现在什么也不是,她两个家庭都失去了,哪个阶层也回不去了,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她无所依着,飘泊不定,在滚滚红尘中跌宕起伏,最终在 尘埃落定的时候,她选择了隐没,选择了像芸芸众生一样讨生活…… 她最终成为了一个贵族,是因为她最终保有了骄傲。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萨沙,萨沙说:“啊,我们可以去看她……”但他自己胆 怯了:“啊,还是不吧,她一定不想让我们打扰她……” 萨沙怕他童年的女神在阳光下像雪人一样地溶化。 我常自责,也自问,如果我和蔓儿不分手,就像当初她说的那样,跟着我…… 又将怎样,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又将怎样?只会更糟!我真的能背负起他人的命运 么?她真的会成为我的依附吗?不会的!不是现在意识到“不会”,而是当初我就 知道不会的!温顺的蔓儿骨子里是坚硬的,更何况,这不是个性格问题,这是个命 运问题,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所谓一人一命,每个人必须背负着自己 的命运,可能会重叠,可能会平行,但人生的三岔口一定会到来。无论如何信誓旦 旦,无论如何肩并肩手挽手,必然会有一个浪头将我们冲散,而在人生的激流中, 个人有个人的急流险滩,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独木桥。…… 而且,如果我们在一起就要彼此正视对方的苦难?就像在一个刑讯室里看着命 运对我们一一的拷问?那是何等的残酷…… 但那时候,我们怎会知道这些?就是有人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也不会相信,我们 要出发了,我们正忙活着。我们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怎么会想到这些呢?我们 在整理行装时,蔓儿忙活的是多么起劲啊! 一九六八年秋,在我心神不定,意乱情迷之际,蔓儿却从她的乱世之恋中崛起, 神清气爽,干净麻利。像是打了一针强心针一样。 “这样子不行!”一天早上,她从床上跳起,冷不了地向我发问:“咱们是真 走,对吗?” “当然。”我很奇怪她问这个问题。 “真的是十月十六号走吗?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当然。” “那么咱们就得有个走的样。” “走的样是什么样呢?” “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咱们得列一个单子,看看咱们到底需要什么。然后 再翻翻家底,看看咱们都有些什么,最后再清点一下,还缺些什么少些什么?” 没有比列单子更让我心烦的了。起初我说不需要什么,走就是,只不过是衣服 多穿点儿,被子带厚点儿……但蔓儿就抓住了这“点”儿不放: “这‘点’儿是什么?这‘点’有多大?——这就是我们要说清楚的!”蔓儿 用笔敲着纸说。 于是左一点儿,右一点儿,一点一点又一点儿,单子便列得长长的了。 “可是,我们有这么多的东西吗?” “翻翻看吧,翻翻看吧,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啊!”蔓儿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这 个家。 “可这家已经被造反派翻过了,怕是一贯也不贯了。” “翻翻看吧,翻翻看吧,”蔓儿还是那句话,“家就是家,特别是你们家……” 蔓儿不仅爱这个家,而且了解这个家,她是以一个精明女人的心思筹划这一切 的。她说的话在今后的日子寻思起来,都是至理名言。 果然如她所说。家就是家,家与房子不同,房子能搬空,但家却不然,家像是 个无底洞,是个魔术箱,只要你翻,总能翻出些什么。那些日积月累尤其是世代积 累的家里,总能在某一个艰难时日给后世子孙变出戏法来。 于是我们忙活开了。继造反派抄家之后将再次将家翻了个底朝天。我们翻出了 所有的毛线,所有的毛衣,这些足够我和蔓儿织两套毛衣毛裤还有毛袜背心围脖什 么的。还有被子,褥子,我们将棉花胎拿出去让弹棉花的弹了两床五斤重的被套, 还有毛毯,这在当时可是奢侈品,但我们发现,储藏室里,那些打着流苏,盖着破 烂儿的旧窗帘,破床幔什么的,却都是纯毛织品,尽管是手工织物,毛色也很杂乱, 但纯毛就是纯毛,洗尽灰尘,再晾晒干爽,阳光下每一根毛纤维都发着光泽,那种 温暖,松软和保护的感觉又非棉麻所比,拆下流苏,包上新边儿,补补缀缀后便成 了两条毛毯,打在背包的外面还是很体面的。这样子我们就将大件置办齐了。 蔓儿准备东西是这样的:从头想到脚,从头发丝儿想到脚趾头,头发上需要点 什么呢?梳子,卡子,头绳……耳朵上需要什么,从遮耳帽到耳挖勺。光是五官科 就多了去了。以至于脚趾头,需要一个剪指甲刀不是吗?人的每一部分都是要关照 到的,再从里想到外,一层一层地想,从五脏六腑到皮肤四肢,从内衣到外套,从 贴身的胸罩三角裤衩到大衣大头靴…… “人怎么长得那么全乎呢!”我惊叹。 “多不容易,我们能长成人样!”蔓儿说,照她这么说,我们能是人这简直是 拣了个大便宜,好像我们差一点就成了狗或是毛毛虫什么的,“每一部分都得好好 地关照呵护啊!”娇小的蔓儿抚摸着自己的手儿,脸儿,好像那都是上天给她的礼 物。 这样一想不得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东西多了去了。 而我的观点是:凡是带不走的那就是身外之物,凡是要带走的那必须是身体的 一部分或是身体的延长部分。一撒手就没有了的东西那就从一开始就不带走。我们 用这种办法决定取舍。 剩下的小物件那真是不胜其烦,而蔓儿却是一丝不苟,照单备办:(也像是 “大姐”开列的那张单子一样……她很会“高级奶奶”开单子的这一套。) 洗漱用具—— 牙膏牙刷牙杯香皂肥皂肥皂盒脸巾脚巾浴巾梳子卡子头绳皮筋凡士林……(特 别要多带蛤蜊油!) 餐具—— 筷子勺子刀子带盖儿的大茶缸(兼饭盒)。 卫生用品—— 卫生纸卫生棉卫生带消毒水高锰酸钾(多带大蒜)。 药品—— APC ,安乃近,黄连素,伤湿止痛膏(多带红糖,姜)。 蔓儿最突出的贡献是在那些小物件的准备上,她是细节的天才。而这天才又都 在括号里括着,凡是她写在括号里的东西,还有她特意要带上的各种小咸菜:四川 榨菜,北京辣萝卜条儿什么的,事后证明这些东西都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蔓儿的能干又绝非是二福晋所能比,她是个大手笔,见过大世面,处理过大阵 仗,高级奶奶毕竟没有白养她,她有处理大事的能力……而且,不像我这样多愁善 感。 总之,在十月来临的那一天,蔓儿的单子上划满了勾,床上堆满了物件,这意 味着一切准备停当。而我们要对房间作最后一次清理,我的感伤是,经几代女人之 手的这个家,现在要抛弃了,磨光了边的地毯,透着木纹的家具,擦得锃亮的餐具 ……但远行总像是月亮呼唤着潮汐一样地呼唤着我们体内的血液,让我们心潮澎湃, 不能自己。我们蒙头盖脸,登高爬低,抡扫帚甩拖把,而这时,学生蓝出现了,我 们越发地飞扬拔扈,乌烟瘴气起来,以便造成收场落幕,曲终人散的感觉,借此给 他一种冲击。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尘埃落定: “怎么样,都准备齐了?” 我一面给他看打满了红勾的单子,一面指着堆在床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 我这是夸耀我们的能干,也是刺激他的伤感,但他只是提了一个问题: “路费呢?这不是大串联,对吗?你们要有路费。” 一语提醒了我们。我们已经不习惯路费之说了。 在文化革命中,红卫兵大串联的列车是没有买票这一说的。而“身无分文,走 遍天下”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年轻时代为我们树立的楷模,但我们不是领袖,大串 联之火也已熄灭,我们不得不承认学生蓝说得对,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我们没 想到,就是想到了也没办法,我们可以作被子,毯子,但我们不能作钱。 学生蓝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中抽出了一叠钱,递给了我,看我没有接的意 思,便递给了蔓儿,蔓儿接过来,往手上沾了点沫,便麻利地数了起来: “二百。”蔓儿将钱甩得哗哗响,这声音给她带来愉悦的快感。 “你怎么会有这样多的钱?”我觉得,只有他的哥哥国防绿才可能有这样鼓鼓 囊囊的钱包,而如今他也这样掏钱,使我感到很不对劲,很不协调,他永远只是应 该从口袋里掏出笔来才对头。他应该永远是个两袖清风的样子……说到两袖清风,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手腕,上面已是空空的了。 “你的表!”我叫了起来,“你把不该卖掉的东西送进了委托行!” “我们都往委托行里送去了不该送的东西,”学生蓝小声地嘟囔着:“这表是 过去的东西,而你送去的是将来……” 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话。蔓儿在一旁只是听着我们说着委托行,那 是从她开始我们才知道的地方,觉得我们好像是在怪罪她: “好像是我把你们引人了歧途,”她颇为不服气地说,“你应该去向他们要伯 伯的工资,”蔓儿指的是父亲,“他们应该给你生活费。我母亲的工资也扣发了, 但是他们仍然要留给我生活费。”蔓儿说的“他们”是指造反派,专案组。 “别去惹他们了……谁知他们又会想到了哪里?”学生蓝一定是对玛莎所编的 《天方夜谈》心有余悸,造反派对我们这个家庭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浮想联翩,比如, 投奔苏修,蒙修之类。这个家庭,在那个年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政治幻想小 说的题材。 我想到了唯一的钱那便是玛莎的钱。 “是的,我们要动用那笔钱了。”我口气不太强硬地说,“那笔钱我也有份, 而且又是最需要的时候。” 学生蓝说:“说好了不动就是不动。用那笔钱就不如用这笔钱,这本来也是你 的……” “怎么会是我的?” “本来我也准备把那块表送给你,在你过生日的时候……” 我没想到我的生日礼物竟是这样! 这也许是我最珍贵的也是最恸心的,最真实的也是最虚无的生日礼物!我们把 一切都当了。剩下的只是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自己,犹如《红楼梦》里 贾宝玉,那个身披大红猩猩毡站在江边的雪地上朝江中小舟上的亲生父亲作深深一 拜的秃头和尚。 “现在,我们所有的家都空了,”蔓儿说,“我的家,你的家,还有他的家……” 蔓儿指着学生蓝说,“我们可以一走了之,你怎么办呢?你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啊!” “我不需要钱,我很快就会分配的。你忘了,我会成为军人的吗?”学生蓝望 着我说。 我却永远觉得这是个童话。是个大哥哥哄小妹妹的童话。试想一下,将他的学 生蓝换上橄榄绿,他会成为什么样子的? 不是忘了,而是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可思议! 他会成为军人?人人敬仰,人人爱戴的军人?一九六八年的军人,那是社会等 级最高的一层。一下子,他从臭老九跃居金字塔尖?而我们作为臭老九还不够格呢, 因为我们还不够“老”不够“臭”。这一下子中学生和大学生的距离就拉出来了, 同样是庄稼,同样长在地里,中学生只能是青苗,任牛吃马啃,而大学生却是只要 收获就是粮食了,就能当饭吃,还没准上得了席,作得了宴。这使我感到悻悻的, 第一次感到了低他一头。 蔓儿甩着单子给我看:“天哪,我怎么什么都写上了就忘了火车票呢,好了, 现在我补上了,也就这一项还没划上勾……只要一划上勾,就可以,呜——”她作 了一个火车起动的姿势。 “好吧,就用你这笔钱吧,并且由你来买。”我对学生蓝说。并示意蔓儿将钱 交给学生蓝。 这下子像是动真格的了。但实施起来仍像是闹着玩,我和学生蓝骑着一辆自行 车,来到火车站,学生蓝将钱递进去: “张家口,两张。” “不!”就在要撕票时候,被我止住了,我将头探进售票口更正着,“八达岭, 两张。” 学生蓝只是一旁看着我,即不惊诧,也不惊喜,他好像已经习惯于我这样的翻 云覆雨。脸上有着只是一丝丝笑意,像是赞同,又像是嘲弄,他原本不相信这是真 的。这却使得因买火车票而产生的愈来愈重的伤感变得荡然无存。 于是我们就坐车去了八达岭。 长城上已是秋风瑟瑟了,那里已经可以看到坝上的雪峰了。而且,在车上,就 听到了坝上下雪的消息。还有宝昌,多伦,这些或许以前也听过,但从没有往心里 去的地名好像是一下子冒了出来,好像特地说给我听的,这些随着乘客抽着卷烟吞 云吐雾顺口而出的地名却像是重锤一样地敲击着,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要去了,该走了,再不走大雪就要封山了……”那个火车上的带着口外油面 味道的口音的老客就是这样说的,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长城的风是那样的大,草已完全枯黄了。我穿的毛衣就像是个鱼网一样地被风 一下子吹透了。寒意就这样摧毁着我的信念。他看得出来被寒风摧毁了的我的样子, 他只是用他厚厚的身体给我挡风驱寒。 回程的火车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售票员找回来的钱: “这剩下的钱给你买一份什么礼物?” “好吧,我下车时告诉你。” 车再次回到了北京站,我再次地拉他到了售票口: “就在这儿。请给我买生日礼物,”我清晰地说着:“十月十六,两张张家口……” 他没说话,只是将钱塞到了我手里,让我自己买,而他转过身去。 我拒绝,我转到他的面前,将钱又塞回他的手里,我要他亲自买,亲自说: “既然是你送的礼物,你就必须亲自……” 于是他亲自买,亲自说,然后亲自送给我。 “生日快乐。”他说。 “谢谢。”我说。 他看着我把票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去存车处取回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