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程 张家口 张家口又使我们发生了短暂的幻觉,它的新城看起来很像学院路旁的景致,路 旁的林荫和建筑都使我们感到仍在学校和家的附近徜徉,只是它的山更高更近并且 更寒气逼人。白天我们住在新城的一个研究院,仍感到置身在北京。而晚上我们去 旧城,那却是另一个世界,灯火明灭尽管有电,但带来温暖和光明的却是瓦斯灯和 炭火炉。道路峡窄而拥挤,建筑低矮而破旧,土坯屋,木板房,和少许高大的砖房, 却也是历尽沧桑的百年老号,骆驼,马,还有各种牲口拉的车,牛,骡子或是驴, 和人一同拥挤在街市中的道路上,它们的蹄子“啪叽啪叽”地踏入泥泞再溅到行人 的身上,莜面,羊肉还有烧酒和奶制品的气味弥漫在小饭馆的内外,再混杂上各种 烟味:烟草,煤烟和瓦斯灯,柴油灯的那真叫是乌烟瘴气,而我和蔓儿就在这夜市 中像是两个精灵一样地穿行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我们弄不清虚幻的是我们?还是 这周围的一切,但我们在这里却打听到了开往坝上的长途汽车的确切的时间。并在 第二天准时地从新城赶往旧城,挤上了开往坝上的长途汽车,继续着我们的行程。 张家口仍属坝下,但紧挨着坝,所谓坝,便是阴山山脉。最高点海拔2600米。 一出大境门就开始上坝,而且是直上直下。在长途汽车上坝的当儿,我看到下坝的 大车,大车老板子倾尽全身的气力,拉着古老沉重三角木头闸——这种车子现在早 已绝迹了——就像古罗马的战车一样地早就该消亡了,但在一九六八年,在通往阴 山山脉的路上,它就擦着我们的上行的汽车,木头与山体磨擦发出粉身碎骨般的刺 耳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好像是走到了绝境,好像顷刻间就要车毁人亡,使人不忍卒 看,我和蔓儿扭过头来……生死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的一定要上到坝上, 下的一定要下来坝下,几十里的山路,就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走着,直到我们看到 苏军烈士墓,那个方尖碑,在硝烟过去几十年后,那些葬在异乡的魂灵,可否从那 方尖碑的顶部注视着一个十八岁的北京少女出征? 宝昌。在这个坝上的制高点,与张家口相隔不到百里,却因一个坝下一个坝上, 气温便相差上十五度左右,只凭着一句“北京知识青年”,我们便顺利地住进了宝 昌卫生学校。 看不见什么师生,听说都去串联了,看门人为我们选了一间小一点的教室,帮 我们将几张桌子一拼,作成一个大床,又带着我们从仓库里搬被褥:“多抱些,盖 厚点,没有火,晚上冷……”于是我和蔓儿大大地抱了两大抱,不管被子褥子,只 管一层压一层地铺在桌子上,我们打算俩个钻一个被窝儿,彼此拿对方当火炉,反 正就是这一夜,第二天还要继续前走,而前面会更冷。令我们惊喜地是,这个学校 的伙房还开伙,我们去就餐时还看见了两三个学生,听到我们说话的口音他们便凑 了上来,饭后又一同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看到没有炉子,立刻退了出去,不一会 又返了回来,不知从何处拆来了一个炉子,炉膛里还带着正烧着的通红的煤,还有 烟筒,三下五除二地鼓捣了一阵子就安上了,接着又坐上了一壶水,又拿来了茶和 瓜子,大家围坐在炉旁: “讲讲吧,北京的形势怎样?全国的形势怎样?中央文革的形势……” 原来他们想和我们拥炉围坐一夜,畅谈文化大革命,能在这里遇到北京的红卫 兵不容易,他们如饥似渴地想从我们嘴里听到南边,也就是北京的最新消息,而我 们却想让他们谈北边,也就草原,他们想到北京去,于是我们把北京的通讯处给了 他们,明明知道他们在那里已找不到我们。而他们也给我们画了一个草原上的联络 图,那是他们的家乡,但他们并不打算回到那里……那一夜的炉火真旺,谈话也真 奇妙:一方面是文革的继续,一方面是人生的开始。 一觉睡到大天亮,炉火燃尽,太阳升起,昨晚促膝谈心的朋友不知现在何处, 而上路的时间已到,我和蔓儿从冰凉的桌子上爬起,提起行李走到街上,便看到尘 土中滚滚而来的汽车,还有追着汽车的几个本地乘客。于是我们也追着,跑着,那 汽车七绕八绕地又绕回到我们起跑的地方。于是我们又往回跑,不管怎么说,车来 了,车停了,又开动了,又是一程路了,北京已是遥远,而草原近在眼前…… 但却不是真正的草原,只能说是荒漠,或者用当地人的话说是沙窝子,在起伏 的沙丘中会有孤零零的蒙古包,树木、河流、草甸子和羊群,牧人有的是骑马的, 有的还是汉族老汉,像是西北的汉族那样地赶着小群的羊群,从车窗里望去,断断 续续地,像是看一本枯燥的书,随手地翻着书页,看上三眼两眼,便掉转头去,闭 上眼睛……汽车偶尔在没有人迹的地方停下来,让大家下去方便方便,遵循着男左 女右的原则,人们在车的两侧分别背过身去,或蹲下身去。女人还要走得远一点, 司机就叫不要走远,只有穿蒙古袍的牧人不讲这些,他们下车以后,就地立马儿旋 转开他们的大袍子,然后像喇叭花开时一样就地蹲下去,然后在那里解决了问题, 而我们宁肯憋着。有人开始晕车,向我们索要的不是晕车宁而是榨菜,自从我们在 路上打开了带的食品后,就不断地有人来索要。蔓儿开始用小刀把柞菜分成小块, 不断地分给人们,并将最后一块一分为二,像口香糖一样地分别塞进我和她的嘴里, 珍惜地含着,咂摸着我们从北京带来的最后的滋味…… 锡林浩特。锡林郭勒大草原的首府,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只是黑暗的莽原上几 盏星星点点的灯,汽车到达得并不晚,但夜临得早,以至于我们身临其境却根本不 识它的面目,只是凭着脚下的感觉知道这里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个客栈,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我们乘坐 的客车已经在天亮时分掉头返回。抵达这里仅只是一半的路途,却是长途汽车的终 点。前方已无路可走了。这真是前途茫茫,真正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假如我们就此打退堂鼓的话,那理由是十分充分的了。 ——却有一辆到锡林浩特送皮子再去盐池拉盐的车来到了客栈,他听说有两个北京 来的知识青年被抛在了这里,便找到了我们,并自告奋勇地拉我们,他所在的西乌 珠穆沁旗也有北京知青,只可惜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乌而不是西乌。同是乌珠穆沁, 但这一东一西两个旗却差着三百里,更休说它们各自有着几万平方公里的疆域。 “反正都是乌珠穆沁不是吗?反正都有知识青年不是吗?……”那司机说得倒 是简单。 “反正不能后退不是吗?”我对蔓儿说得更简单,“坐上车再说。” 于是,我们到了盐池。 说来也巧,就在盐池拉盐的时候,碰到了东乌拉盐的车,于是;下这辆车,上 那辆车,就像是交手两袋盐一样,两个司机将我们作了移交。 东乌珠穆沁旗。 又是客栈又是车。只不过是大车了。一个大车老板子将我们交给了又一个大车 老板子,又是三百里的路程,我们浑身早已冻僵,舌头也不利落,索性话也不说, 只是凭着老板子将我们连同货物从这个车扔到那个车。当大车也陷在雪地里动弹不 得时,两个老板子从车上卸下了马,将重要的货物我们驮在马上,我和蔓儿被分别 被两名骑手用腰带绑在身后,除了没有堵上嘴,我俩儿活脱脱像两个被“强盗”抢 掳的奴隶。一声呼啸,众马奔腾,我们紧紧地贴在“强盗”身后,任他们将我们驮 往“狼窝虎穴”…… “噢嗬!查干陶拉盖!” 一声吆喝,马儿突然停止了奔腾,“强盗”们从马鞍上侧过身来,用手拍打着 我们,并指向周围的草原:“查干陶拉盖!” 我茫然地望向前方的草原,和我这些天所经过的草原没有什么两样的白皑皑的 草原,只是雪更深更厚,风更强更冷。 “查干陶拉盖?”我的眼睛和草原一样茫然,我的舌头更是僵硬,我费力地重 复着这几个字,却并没有弄清楚这几个字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但念叨了两遍之后, 我的舌头突然利落,我的头脑也突然清醒,这便是那个又长又复杂又拗口的地名的 最后一组地名——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东乌珠沁旗胡热图努尔公社查干陶拉盖 大队的查干陶拉盖,句号。 再长的地名也有句号,再长的路途也有终点,查干陶拉盖,查干陶拉盖!我的 初衷,我的归宿!我此行的终极目标,和我人生目标的始发站。 至此,那一串复杂的名字走到最末的一个字整整用了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