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 在划上句号的地方却没想到仍然是这样广袤而不知其极的草原。查干陶拉盖! 查干陶拉盖!它当我到达它的身边时却更感茫然。 “强盗”们将我和蔓儿卸在了目光所及的第一个蒙古包里,一个蒙族额吉在蒙 古包里为我们点燃了牛粪,煮开了奶茶,大家盘腿围坐在炉火旁喝茶时,我听到老 板子们和额吉说了一串蒙语,其中能听懂的只是“北京”和“知识青年”。这两个 夹在蒙语中的词儿,他们说的很标准。之后,他们将嘴一抹,站起来,翻身上马, 呼啸而去,扔下我和蔓儿哑吧似地坐在蒙古包里,端来吃的就吃,端来喝的就喝, 像两个木偶,听凭额吉摆布。入夜,额吉用一张大皮被将我和蔓儿脸对脸地裹在了 一起,好像我们是两个刚生下来的双胞胎婴儿,我和蔓儿大眼望小眼地望着,彼此 将呵气喷在对方的脸上,却丝毫动弹不得。这一夜将如何过,第二天将怎么办,我 们毫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第二天太阳是否仍会升起。 当阳光伴随着风撩开的蒙古包帘,像箭一样地射在我的脸上时,我揉揉眼睛, 发现我的身旁围着一群人,像是围着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他们就这样将躺在地毡 上的我团团围住,靴子犹如一块块厚厚的城砖一样地在我身旁砌成了一道围城,而 他们的袍子,那就是山,群山,连绵起伏,他们看我,像是看井底之蛙,而我看他 们,像是看黑云压顶,还有他们的脸,那一张张脸,在我看来那么的不可思议,怪 诞,不知性别,不知年龄,不知喜怒哀乐,甚至分不清五官,呈现为混沌不清的一 团黑紫——而不像大车老板子和牧民额吉,他们也黑,也紫,更有皱纹累累,但他 们五官分明,表情清晰——谁知这一群人就这样俯看着我有多久了,他们是在等我 一觉醒来,还是以为我长眠不醒?不管怎么说,我的醒来,对他们来说,是个奇迹。 他们的眼睛亮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我,我们,”我裹着皮被坐了起来,比划着,“是北京知青,北京来的!知 识青年!……”我想,“北京”,还有“知识青年”这几个字是外来语,他们应该 懂,因为我知道额吉懂,否则她为什么那么悲伤地看着我们,又看着他们呢?那时 我们还不知道,随着我和蔓儿的到来,一个消息已经在传开,说从北京又来了整内 人党的知青。传播消息的可是那些驮我们来的好心的“强盗”们吗? 他们突然张口说话时,我吓了一跳,他们不仅说的是汉语,而巨是纯粹的京腔, 而且还是女性!这是令我最吃惊的地方: “嗨!我说,你就是谁谁谁的女朋友吧?” “嗨”是对我的称呼,而“谁谁谁”是指的阿尔巴尼亚,说话的人那腔调那长 相,真像是土八路一样,这倒是使我找到了北京的感觉,校园的感觉,“嗨,你们 可真够漂亮的,漂亮得像鬼一样!” 这话是如此地刺耳而准确。 这不仅是她们的感觉,连我都是这种感觉,我们太白,太娇嫩,我和蔓儿像是 幽灵一样来自另一个已不存在的世界。而这里,才是真正实打实的人间,而她们, 才是实打实的人。 我沉默着,这或许被她们认为是一种默认。而我认为这是我的骄傲,实际上呢, 这也是气馁。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是阶级情,同乡情,同学情,而是下 马威!十足的下马威! 我听到了一个人用蒙语制止了她。是漂亮的蒙语,尽管我还听不懂蒙语,但我 知道她说得漂亮:因为她说得淡然。即不抑扬顿挫,也不叽哩咕噜,也不拖泥带水, 但却令人感到毫无疑义,勿庸置疑!凡事可以淡然的,都是成熟的,也当然是自信 的,因此上,也是不可抗拒的。凡不可抗拒的,也便是权威的。 草原土八路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由此,我又敢肯定,尽管她说着漂亮的蒙语, 但她是北京知青,而且是头儿。 我敢肯定她是头儿,还因为:尽管她说着漂亮的蒙语,但她长得却一点儿也不 漂亮。 不是说她现在不漂亮,而是说她以前,在来到草原以前她就不漂亮。 在这里,没有人是漂亮的,漂亮是一种耻辱,一种罪过,就像我和蔓儿这样。 而且,原本是漂亮的人在初经草原的风雪后都会变得惊人的丑陋,而原本不漂亮的 人在风雪的洗礼后却显出了优势,显出了与环境的和谐。适应。 就像浆果和坚果一样,前者艳丽的色相会变得一塌糊涂而后者的光泽和纹理却 日渐显现。 正像她一样,她相比之下皮肤显得不那么青紫,这是因为原本不那么白嫩,现 在反被风雪调整得顺溜了。而她那种淡然的神情原本是因为她的两只眼睛的距离超 过了比例,有一点像是鸟儿,长在脸的两侧,相距遥远,漠不相关,她无论是否看 着你,但她的目光永远像是越过你而望着前方。这要是依着校园里的审美,不说是 丑陋,也得说是怪诞,但在这里不仅是漠然,还是一种圣洁,这使她显得超脱,超 人一等,这也是断定她是头儿的依据。 “你还真的来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说的。” “他是谁?” “你来找谁?” 她这一反问我反而不好答了,这自然指的是阿尔巴尼亚。于是我问: “他在哪里?” “冬季牧场。”她说,“三百里外,已经出了锡盟的边界儿,越过了呼盟的山 坎儿,是大兴安岭的余脉,隔着山,隔着河,还隔着防火带……”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她说。“春天。”她说。“只有冰雪融化,走浩特的人才能回来。” 她说。 听她说得有如登天,但如果我当时知道事实的话,我会说比登天还难。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 “很简单,就看你来干什么了?如果你只是为了他,那么就死了心吧,怎么来 的,就怎么回去……” “如果我不是呢?” “要是你真的来扎根草原干革命,那么就跟我走罢……” “走到哪儿?” “前面,就是那个蒙古包,看见没有?那是我们女知青的包,查干陶拉盖草原 一共就留下两个包:这个牧民包和我们那个女知青包,负责养弱畜,否则,你连个 人影儿都找不着……” “我跟你走!”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么,来吧!” 她弯腰走出了额吉的蒙古包,我随后跟着,接着是蔓儿,再接着就是草原土八 路们的鱼贯而出。大家翻身上马,款款地沿着皑皑的漫坡向着不远的女知青的蒙古 包一字行进,她像个领头雁儿昂首走在最前面,而我紧随其后的景象,就像是一个 嬷嬷带着一个见习修女去见天上的父。那么,就让我管她叫嬷嬷吧。 “为了接你们,我们错过了早请示,现在,让我们补上吧!” 进门伊始,行李尚未放下,嬷嬷便发话了,她那种沉稳与恬淡的气息,却有着 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先从行李中找出你们的红宝书来,其它的先放在一边。好啦,现在让我们朝 着你们来的方向,也就是北京的方向,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冬日的清晨,祖国的最北疆,草原上响彻了清脆的北京女 知青的声音:“万寿无疆!无疆!……” 这便是我草原岁月的开始。每日早请示,晚汇报,这一切又与北京无异。只是 早请示用的是汉语,是女知青们在自己的蒙古包里进行的,而晚汇报用的是蒙语, 是和牧民一起进行的,轮流在女知青的包和牧民包中进行。届时,举行晚汇报的那 一个蒙古包会在自己的包前面用套马杆高高地挑起一盏马灯,一道缓坡将夜空和雪 原分成宝蓝和深紫,星光下,剪影般的,一队人马沿着那那条分开天地的斜线朝马 灯方向“嗒嗒”而来…… 马嘶,狗吠,人声,还有奶茶飘香…… 还有歌声。蒙歌是那样地催人泪下,无论是歌颂什么,都是那样地忧伤,哪怕 是歌颂欢乐吧,也会让你唱得泪流满面,因为它是拖着长调,只有长调才能在草原 上传颂。而长调一旦唱得和草原一样地悠长,那就是必然的忧伤,只有忧伤才是长 远的,而其它一切,包括欢乐,幸福,都是短暂。因此,也只有忧伤最有力量,最 为坚强,假如你在草原上真正唱过长调的话,假如你真正体味到忧伤的话…… 无论是在哪个包里,都是嬷嬷领诵,她的蒙语是一流的,连牧民都喜欢她的蒙 语。不仅是因为她说得和牧人一样,而且她还能像收音机里蒙语广播员一样,嬷嬷 会两种蒙语,牧民的蒙语和收音机里蒙语,也就是官方蒙语。这使得嬷嬷在牧人中 的地位也不同寻常。当她用收音机里的腔调主持每晚的晚汇报时,牧民们都将手合 在胸前,对她顶礼膜拜。 这些在北京已在降温的仪式在这里却被重新提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说它是 炉火纯青而不说是狂热是因为后者是心血来潮而前者却是如此地神圣而实用,如果 没有,北京知青也会在这里造出一个来。这是他们的太空飞船,他们犹如外星人驾 碟形的飞行物在草原降落,没有了它,他们将无法返回他们的星球。无法认知自己 的来路,即便留下来,成为新的人种,没有它,他们也将加孤魂野鬼,没有出处, 无所依附。 而对于我,我对此是如此地心怀感激,这些在北京时我在潜意识里抗拒的仪式 在这里却成为生命中的第一需要。没有它,我不知该如何在早上爬起又如何在晚上 入睡,如何面对着茫茫无尽的草原和熬不到头的严寒,还有不信任和冷漠。置身在 那些草原土八路中,看着她们在雪原上摸爬滚打,随着她们鞍前马后地奔跑,听着 她们叽哩咕噜地说着蒙语,用不着她们再挖苦我什么,我已是自惭形秽,但只有在 这时——在早请示和晚汇报的时候——我才能和她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才能真正 感到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她们想不认同我也没有办法: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神 情,一样的声音…… 莫要过分地评判那早请示晚汇报的声音罢,那是草原上最强有力的声音,莫要 过分地评说这形容词儿是何等的庸俗罢,过去我这样说,现在我仍这样说,我不改 口,是因为现在我仍听得到那些声音在宇宙大化中回响,那是有神灵知道的。不是 神灵造就了那些声音,而是那些声音造就了神灵。 入夜,针尖大的缝隙中斗大的风。在我觉得熬不过去的时候,天亮了。而当我 起床时,我发现自己居然也能朦胧入睡了一段时间,然后是去破冰取雪化水,穿着 僵硬的毡疙瘩,穿着长长的厚厚的皮袍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一不小心踩 在袍襟上便绊个仰而朝天。当清冷的太阳升起来时,我祈祷着:毛主席啊,我在为 你受苦啊!你知道不知道啊,如果你知道,就请你赐福于我,给我如嬷嬷般的意志, 如嬷嬷般的信仰吧!让我能熬过今天,明天,熬过冬天,春天……白天,我盼着夜 晚的来临,那样就可以有火,有茶,有梦境。而夜晚来临后,便又盼着天明,盼着 太阳升起,当太阳升起时就会有炊烟,有羊儿的涌动,血液就会再次循环起来,生 命就会再绽放奇迹。 但如何能有嬷嬷那样的神情呢?她站在最前面,无论是在晨光中还是在油灯下, 她的目光永远是那样地淡然而平静,她的面孔永远是那样的像一块垂下的幕布,既 松弛而却又严丝合缝,你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出,没有私心杂念,没有七情六欲,没 有喜怒哀乐,而只有信念。还有狂热,因狂热而冷静到漠然的神情,极热而极冷, 狂而静。 甚至是她的那装扮,可以说她是女知青里最拉沓的,这与她在其它方面都正好 相反,她的装束要真最差,最笨拙,最松垮,她永远不能系对皮德勒的纽扣,她的 腰带总是在关键时刻松开,她的脖子永远是裸露在风中,因此她的鼻涕总是淌着, 她总是缠不好裹脚布,总是不得已在行进中把它从靴子里拉出来,胡乱地塞在口袋 里。而当她要醒鼻涕时,大家便会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裹脚布, 当她略显迟疑时,大家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掉过头去,之后那块裹脚布终于捂到鼻子 上时,一阵哄堂大笑便暴发了,而她会毫不介意地嘟囔一句“优白那?”(“这有 什么呀!”)……这不能不说是她唯一的缺陷,却也因此成为她身上难得一见的人 情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