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学生蓝 又过了一个月,那才真正到了草原上最严酷的冬季,彼时人们不再说冷,而只 是说热,任何一点带热乎气的东西都像是上苍的赐与一样被珍视着:热茶,羊油灯, 牛粪火,还有牛羊身上的体温,哦,真暖和哦,真热乎哦……人们不知道明天这些 东西是否还存在,只知道明天会更冷,人们对更冷也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 不会有白毛风…… 人们对春天不再有任何企盼,“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我们喜欢的 雪莱的诗句在这里已被完全地推翻了,冬天到了,春天不仅遥远而且艰难,变得像 个神话,一个远古的神话,另一个星球的神话,草原像是甩落在宇宙间的一粒冰屑, 孤独地在太空中旋转着…… 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信!学生蓝的信! 一封真正的地球上的来信! 打着邮戳,贴着邮票,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只是信封已经破烂,破 烂到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里面的信纸,而信纸却不会滑落出来的地步。无须追究这信 是在邮差的邮袋里揉烂的还是经人手撕开的,还是两者兼而有之。重要的是: 历史就像是断了尾巴的蜥蜴,又血淋淋地接了上来,世界重又回到了身边。我 重回到了人间。 那信是从我一离开北京就发出的,就在他从八达岭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写就的, 在下火车时塞进了邮筒。他在信的开头是“你好”,信的结尾是“再见”,信的内 容却是极其简单:他告诉我,毕业分配已经开始,可能在我收到这封信时,他已经 离开了北京。届时他会告诉我他的去向。 这信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非常短,短得像个便条,短得像个罪过,是的,对 大家来说是个罪过。因为经过两个月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只写这两个字,不仅 对不起邮递员,而且对不起所有的望眼欲穿的知识青年,因为每一封来信都是一笔 共同的财富,无论是自己拆开的,还是被别人拆开的,反正知青的来信是共享的。 越是秘密的越是要共享的。越是秘密的越是要长……这封明摆着是秘密的信却写得 如此地简短,这是对广大知青不仅是一种打击而且是一种嘲弄,他怎么可以!居然 敢这样写:这有悖知青写信的文体,而文体!那和信仰一样是不容异己的:要知道 写长信已是知青的一种时代风尚,时代要求,真的,时代要求我们那样写,长长的 写,抒发自己的情感,宣泄自己的秘密……(这又是极个人的。)既然我们不能像 牧民那样唱长调,那么就让我们的墨水铺满信纸,铺满那些空虚的夜晚……那是时 代艺术,我曾说过,可惜现在这种艺术失落了。 想象一下知青对我的愤怒吧,她们拒绝或接纳我的一个潜在的理由,是因为我 有秘密,这是一种奇光异彩,一直笼罩在我的头上,而到头来,让她们大失所望, 草原土八路们把信递给我时的那种气鼓鼓的劲儿便可以理解了。 是学生蓝的本色还是他的聪明?还是他对我的体贴?是他本来就不善辞令,还 是他预知这封信必然会成为草原上的一张传单,不愿给我找麻烦。但他将信写得这 样短,连我都感到意外和沮丧,但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以往在学校的课堂 上收到邻桌传过来的一张小条儿,将那封短信胡乱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但是夜晚,我摸着那张小条儿,我无须看它,那几个像电报一样简洁的字像是 一排芭蕾舞演员,在我脑子里变幻组合地跳着,跳来跳去只是告诉我一句话:他走 了,他离开北京了,思念我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北京了,北京已是一座空城,那个因 温柔照耀而永留心田的北京消失了,我的心也空了。空得就像蒙古包外面的夜,听 得到呼呼的风声,听得心颤…… 又过了两个月,又一封信递到了我的手里,那是从江西发来的。只是那江西的 信封就让我浮想联翩,那万山翠绿,那春水溶溶,那满山的杜鹃红艳艳……要知道 那是江西啊!要知道那是南方啊,比之北京更南的地方啊!要知道那里已是春天了! 是啊,从日期上推算,他写信时江西已是初春,而现在,那里怕己是初夏了。 信中告诉我他没有被直接分配到戈壁滩而是先到了江西农场,一块儿分配来的 同学中有成双结对的,他们是来以前就确定了关系的,农场将陆续批准他们将未婚 妻接来,有不少同学已经开始写申请了。信的开头还是“你好”,信的结束还是 “再见”。 这封信是嬷嬷给我的,她给我时就申明这信到她手时就已经拆开了,但她没有 申明她是否看过,不过,她的脸上有种柔和的光,不似平日的漠然,却已近乎慈祥。 又过了两个月,草原上也是春天了——这在北京已是夏天了——草原的春天看 起来与冬天并无差异,甚至风更凛冽,雪更飞扬,但春就春,春不是看到的,而是 感到的。你可以感到那凛冽的风只是荡涤着你的胸襟而不再是侵入你的骨髓,雪花 大而柔软,像大天鹅的羽毛,而天空中,有凌霄而上的百灵在那里打着旋儿地歌唱, 草原上的夜也有了融雪的气息,融雪的气息比百花的的芬芳更沁人心脾。 还能听到河的轰鸣。两条河——汗乌拉和乌拉盖——像是一撇一捺的“人”宇, 从我们牧场两侧流过,睡梦可以听到冰层下的涌动和断裂,就像是交响在你的枕袋 里一样。搅得你无法入睡而只得披衣起身,走到蒙古包外,你会意外地发现远远的 灯光,你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那里发生了什么,但那地方因这灯光而有了名字, 叫作灯胡拉—— 那便是牧民心目中草原的都市了,几座土房子等同城市的高楼大厦,里面生着 炉火,外面挂着棉门帘,其中一座是小商店,卖酒、红糖、砖茶、烟叶、煤油,一 进门就能闻到所有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座是邮局,邮袋从车上卸下来, 抖净雪花,然后再抖落地炕上,邮递员在他的绿制服上擦干手后开始分拣信件。那 些地址就像是天堂里的街道一样,而且是流动的街道,是无法投递的,但他只要到 小商店去打一下招呼,其实不打招呼也没有关系,牧民们买完东西就会到这里来一 下,不管是谁的信件,不管有没有信件都会到这里来一下的,牧民们喜欢晃着膀子 挑着门帘依次地串着这几个部门,不串完不算来灯胡拉一趟。然后用手指沾着唾沫 翻着,将我们那些日思夜想的信件和过了时的报纸往怀中一揣带回风雪草原,从一 个蒙古包传到另一个蒙古包,从一匹马传到另一匹马……还有一座土房子,那是汽 车站。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会有一长途汽车,在这里卸下一个远方来客,将他孤零 零地往土房子里一扔,又说不准哪一天,这辆车又来了,将那陌生的远方来客原封 不动地拉走……关于灯胡拉,我有太多的故事要讲,但不是在这里讲,在这里我要 讲的是一九六八年已经过完,北京已成为以往,一九六九年的上半年也过了一大半, 草原上的冬天已近结束,春天已近来临,却不知交于哪天?…… 那天清早,羊群的唯叫将你吵醒,你撩着袍子出来拣拾牛粪时,一抬头,看到 了河对岸的炊烟。于是,你大声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当然,那不是我的喊声,是牧民?还是嬷嬷?总之,除我以外——我尚不知这 个早上与以往的早上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人却都在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是冬季牧场的人回来了! 是春天回来了! 对于我来说,是阿尔巴尼亚回来了! 结束了一冬的转场游牧,以阿尔巴尼亚为首的知青和牧民一同回到了春季牧场, 他们的勒勒车在黄昏到达汗乌拉,蒙古包在深夜安扎在汗乌拉的河东。与我们一河 之隔,清晨的炊烟像面旗帜在向我们召唤。 白音那么拉啊,草原上的流浪汉,他是那么地懒,那么地馋,那么地闲话连篇, 又是那么地招人喜欢,因为在他那晃晃荡荡的马鞍上,不光挂着酒葫芦,还有信件, 邮递员也无法传递的信件:没有邮戳的信件,有时还是口信,还有他自认为应该传 递的信息。 他告诉大家,在灯胡拉,他遇到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客人,一个男人,他来找一 个姑娘,一个北京姑娘,他要把她带走,但他不知道她在何方,但他遇到了白音那 么拉,那么他的运气就来了,白音那么拉拍着胸脯对他说:好说,一切包在我身上! 白音那么拉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他说:“就是你吧?”仅仅因为我是他唯一 不认识的女知青,从去冬至今春,白音那么拉第一眼看到了我,他就认定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我,那上面只写着我的名字而没有地址,那是学 生蓝的笔迹,他从江西来到灯胡拉已经十天有余,他不知道这里离我有多远,但这 已是他的终点,再想前行绝无可能。一条乌拉盖河将他与对面的草原隔开,即便没 有开凌化冻,他想过河也绝无可能……但他将在这里等到他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将 向每一个来到灯胡拉的牧人打听一个北京姑娘,并托他们带去一封同样的信,告诉 那个北京姑娘他在这里等着她……当然,这都是白音那么拉的口述,而他的信中只 写着他是在何日到达又将在何日离开,还有一句“等你”。 他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是来自汗乌拉河的对岸——懒汉白音那么拉传递起 消息可比任何人都勤快,还有他那匹劣马,唯独那马敢于踏上正在开凌化冻的冰河, 越过了乌拉盖又越过了汗乌拉。 那第二封信是阿尔巴尼亚交给白音那么拉的,他不管上面写着谁的名字就直接 交给了嬷嬷,白音那么拉自然地认定阿尔巴尼亚是男知青的头儿,而女知青的头儿 是嬷嬷,嬷嬷接过信后,不加思索地撕开就看,看过后脸色变得苍白,她将那看过 的信重新折起来交给了我,对我说: “他要你去,他在等你。” 嬷嬷说的“他”是阿尔巴尼亚。 阿尔巴尼亚的信确实是写给嬷嬷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两三页纸,就像是 敌战区转到延安的一封密件,信中说到了他们男知青在这一冬抗风雪战严寒坚持毛 主席革命路线,与贫下中牧相结合,抓革命促生产的各种情况,写到了男知青们对 女知青们的关心和问候,写到了他们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将与女知青们来一个胜利大 会师,一个盛大的晚会将在汗乌拉河的对岸召开,他让嬷嬷带领女知青们多准备几 个节目。之后,男女知青们还要交流对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心得和体会,要做到身在 草原,心向北京……但在此之前,阿尔巴尼亚划了个括号——(可将此页转给她看!) 那“她”便是我。 然后便是写给我的—— 他约我去看他,因为他一时抽不开身却又想尽快地看到我,他知道我已经在半 年前也就是去年冬天来到了草原,他坚信我能坚持到春天,果然我坚持住了,果然 春天来了…… 然后又是写给嬷嬷的—— 他请嬷嬷为我准备一匹马,他那里离我实在是近,只要登上一座小山包就可以 看见河那边的蒙古包,黄昏时分,他会到河边接我…… 最后是请嬷嬷——“大力协助为盼”。 这可以说是草原上第一枚公开的“爱情炸弹”,而第一射程内的阵亡者便是嬷 嬷,被摧毁的是她的信念,她的崇拜——她对阿尔巴尼亚的崇拜犹如修女对她的年 轻美貌的红衣主教的暗恋,当她将此信递给我时,我觉得她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每当她忍受着痛苦时,她的额头便有一道惨白而圣洁的光。 而手拿两封信的我,在女知青们异样的眼光中变得坚强而坦然。她们知道我要 走了,但她们不知道我将走向何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我要决定我的 命运。 落日的余辉中,我骑着马儿走到了两条河的交汇处,也就是“人”字的交叉点。 在那一片三角形的河岸在陵上远眺,两条河流在我脚下涌动着碎裂的冰壳,而落日 就在那冰壳上成为千万块黄金,长风吹动着我的袍子像面漫卷的旗帜,在那时,我 觉得我很像莱蒙托夫的诗集中的一幅插图——《我站在陡峭的悬崖上远眺》。 我看到了汗乌拉河对岸的蒙古包上的炊烟也看到了灯胡拉河对岸的灯光,马儿 啾啾鸣叫着,前蹄不耐烦地刨着地上的枯草,它已心有所属,我将马疆紧紧地勒向 自己的怀抱,希望这狂暴的马儿能让我再作片刻思考,只须片刻哦,让我想想,想 想去向何方…… 最终,我翻落下马,马缰一松,马儿溅着水花越过了乌拉盖河,朝着灯胡拉的 灯光一往无前地消失在夜里,我才知道嬷嬷精心为我挑选的这匹识途的马,原本就 是来自灯胡拉,它只要一到河口,就无所阻挡?何况那边的圈栏里还有母马在召唤。 我的手里只有半截马缰在握,我的心里却仍不知道所向…… 这时,我听到“笃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从汗乌拉河边的蒙古包朝我这边飞 驰,暮色中我看不清来人面孔,但我知道,那是阿尔巴尼亚…… 在那不可测的草原之夜里, 我背向灯胡拉的灯光而走向黑暗, 在阿尔巴尼亚的怀抱里,我的眼睛望向灯胡拉,我的心在说着永别,这时,地 平线上有电光在闪,天空中滚动着隐隐的雷声。 那是命运之神对我的宣判:你,原北医附中高一四班学生伊腊,草原留你在此, 但有言在先,你将在这里经历苦难,危险,肉体的伤痛和精神上的折磨将伴随着你 的整个青年时代,有阴谋与陷害,有毁誉和流言,还有监禁和手术台,也有短暂的 辉煌和随后一落千丈的深渊,还有那如火如荼的爱与恨,欲望与激情,和接下来的 死一般的沉寂,有叛逃的飞机飞过你的头顶,还有森林大火和草原大火在你身旁蔓 延,有山崩地裂和洪水猛兽,你将目睹一个又一个的血肉之躯的惨死还有伟人的陨 落,还有你赖以生存的信仰将在一夜间崩溃……这一切都将发生在你要留下的草原。 多少年之后,当这一切事情全部经历之后,我知道,命运的宣判丝毫不爽。 可在那个春天,那个草原之夜,我无法解读遥远的地平线上的闪光中夹杂着的 隐隐的雷声中的神喻。当我包裹在阿尔巴尼亚的长袍里,仰面躺在天穹之下的刚刚 解冻的草原,我听到了草原上最凄厉的一声悲鸣,穿透了我的身躯,又如同发自我 的肺腑,我闻之丧胆并潸然泪下。 黑暗中阿尔巴尼亚的眸子闪动着碎玻璃般的光: “河对岸的羊群里又生下了一只羊羔,听它叫得有多欢……” 灯胡拉的灯灭了,黎明来了,春天来了,鲜花开了,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来了, 但生命中最严酷的年代也来了。在布尔都开山的炮声中震得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在 枪毙老坦儿的枪声中,在宝格达山久扑不灭的大火中,在贺斯格乌拉被终日批判的 耻辱中,在海力森苏联红军的坦克车辙旁,突然疯颠的兵团女战士如夜之精灵,赤 身裸体地狂舞在春泛的洮河边上的古榆树林里……还有在大兴安岭的余脉,电闪雷 鸣中的鹿挑着美丽的枝杈般的角从我身旁疾驰而过,查干诺尔的天鹅黑压压地从湖 面飞起又银闪闪地飞离太阳……都会有瞬间的迷惑: 我的身后可曾真的有过宽厚的肩膀供我依傍?若曾有,我又怎肯独自走上这艰 险的人生?若曾无,为什么会突如其来感到那股成熟醇厚的男子气息正呵护着我, 使我心醉神迷? 使我痴心妄想,有一天,他会再来草原,带我回去?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泗尔基河,荨麻崖边,哈拉海长得正绿,野鸽子蛋像晶亮 的卵石一样铺满崖下的沙滩,一个来自北京外语学院的年轻的助教前来草原招收工 农兵学员——“助教跟着上士,一河一道河地泅着,他的衣服忽干忽湿,他的头发 在风中变得焦黄,像野火燎了尖的草地一样,从日出到日近中午,上士晒得满脸流 油,而助教被晒得满脸流汤儿——脸颊和鼻梁被强烈的紫外线灼伤,渗同了组织液, 完全失去了半个月前他初来草原招生时的那翩翩书生的白嫩清秀,宽宽的额头上出 现了细细的纹路,腮帮子的胡须也长粗长硬了,这使助教平添了不少男子汉的自信。 惟有那镜片儿后面的皮肤仍很白嫩,衬得两个眼睛更亮,仿佛阳光点燃了热望。他 不甘示弱地跟着上士横贯了整个月甸子,那座在营地时看起来又遥远又神秘的白色 山崖终于近在眼前了—— …… 上士还在犹豫,而助教已跃入河中,哗哗地向对岸游去。那绿荫,那银滩,那 白崖,已构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紧紧地抓住了助教的渴念,半个月来形成的 意念已发展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以至于在要离去的今天,他都不能安心地在营房 里等,而要出来寻找,漫无目的地寻找。现在他看到了这座白色的山崖,他满眼里 都是光辉,他感到就在就在那崖下,在那沙滩上,盛满了幸福,俯拾皆是,他水淋 淋地爬上岸,兴奋地朝着齐胸高的草丛扑去…… 这便是《荨麻崖》,虽然是小说,但却是真有其人。 助教一眼看中了我。 他与我似曾相识,一见如故,我们一同说起了北京,说起了“我们的”海淀区, “我们的”学院路…… 正如书中助教和上士的那段谈话: “您知道,那时我上大学,她上中学,这两所学校同在一条枫桦西路上,她们 在路的南头,我们在路的北头,路的两旁是白杨树,白杨树的后面是稻田,早上我 们大学生开始跑步的时候,她们中学生也迎面跑来了,等我们往回跑的时候,她们 也返了回来,又迎头碰上……”助教热情地描述着,并在沙滩上画着当时的跑步路 线,“秋天我们到稻田里帮助农民收稻子,她们中学生也去了,隔着一条田梗,嘻 嘻哈哈地光听到她们笑……可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们那些女中学生挺傲气的, 我们这些大学生呢,又太腼腆……” 助教微微地笑了,举目望着远方,镜片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了: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她当时的模样,真的,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是一个让 你看了一眼就能记住的,哪怕你过后把她忘了,一忘好几年,可是只要见面,你就 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就什么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曾迷惑过:以为他是学生蓝。 但他不是!可他同样要将我带回去。 助教把报名表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填上自己的姓名: “现在我明白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助教也发生了迷惑,他心潮澎湃,“我 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去!这是天意!这是命运的安排!……”助教说,“填上你的 姓名,剩下的交给我。我去找解放军说,找你们的领导说,他们有权推荐,我们学 院也有权挑选,就是你了!别人一概不要,让我们一同回北京!” 车灯亮了!一道光柱照着草甸子尽头的一条公路,那条路看来还没有这道灯柱 宽,但它却很长,它将穿越七百里草原后,再攀越大兴安岭余脉,最后截止在一条 森林铁路旁,那森林铁路在吉林边界和一条大铁路接轨,那条大铁路上奔驰着一趟 国际列车,从北京到莫斯科到更远的地方。她不去更远的地方,她只去北京,只回 枫桦西路她的家。车灯亮了,车要开了,动身的时刻到了…… 《荨麻崖》中的女副连长终于随助教回北京了: 她醒来时,在助教的怀抱里,在驶离草原的汽车上,助教的镜片闪着亮,像小 太阳,助教的怀抱像沙滩一样柔软。助教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欣慰地笑了: “你刚才太激动了……你太爱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真美。”他轻轻地对她耳 语:“连我都打算留下了,要是你刚才真的不肯离开的话……” (《荨麻崖》) 但实际上的我,却没有走成,我不是小说中的副连长,我有着另一番苦难—— 那时,我正受着批判,在兵团的黑名单上,我属于危险的知青之列。用当时的 兵团领导对招生的助教的话说:她还没有脱胎换骨,她还得扒几层皮才行。 总之,我不能离开草原去上大学,我在草原上的劫数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