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当骏杰开着车去军华宾馆601 时,印计正开着车去秋莎住的小区。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时时被上帝之手牵着,牵着我们去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 到底该不该做,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相信上帝,相信上帝永远是对的,所以从不 去怀疑上帝的动机,也更不会去考虑事后的结果。我们的一生,就这样被上帝愚弄 着,释放着。 如果说没有上帝,我们也会做许多情非得已的事的话,那么最身不由已的恐怕 是感情了;如果我们在生活中有许多情不自禁的时候,那最不能自制最可怕的情不 自禁,恐怕就是爱情。 爱情是个伟大的尤物,也是个可怕的恶魔,它不仅可以一眨眼吞掉你一生的青 春,也可以闪电般毁掉你一生的幸福。 印计感受到爱情的情不自禁,感觉到爱情之魔的逼近,他很渴望,也很想远离, 但还是在渴望与痛苦中按照上帝的意愿,接受了秋莎的邀请,去赴爱的喜宴。 他将车窗关得很严,尽可能地将自己和外界封闭着。车外的繁华与喧嚣,似乎 与他并不搭界。可当他将车开进停车场,看到秋莎的红色别克凯越旁边的粤B 牌照 的灰色道奇车时,他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心口的血开始往外淌着,淌着,流向六 年前那个春天,那个春天的血色黄昏。 那是大学毕业后分到广州市的第二个春节的正月初九。血一样的余辉,笼罩着 广州城的上空。印计在离单位宿舍不远的路边,看见背着印有卡通图案书包的菲菲 正坐在路边哭泣,就过去抚着她问:" 菲菲,怎么不回家在这哭呢?" " 一个伯伯跟着我妈妈,说我妈妈走到哪他要跟到哪,妈妈不敢回家,在那和 他吵。" 菲菲哭着指了指身后的拐角处,车的右拐灯如好色人的眼跳动着欲望的火 光。 印计按手指的方向走去,见挂着粤B 牌照的灰色道奇车不远处,一个瘦瘦的男 人正拽着肖影的手不放。他走上前大声吼道:" 放手!" 肖影见状抽身要走,那个 精瘦的男人一把拽着肖影就往路边的粤B 牌灰色车上拖。印计大怒,给那个男的哗 哗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紧接就是狠狠的一拳,打得那人脑朝后摔倒在车上。肖影 一把扯起那精瘦的男人说:" 要你走你不走,没事找事!" 肖影是印计所在公司的 记帐员,也是公司有名的" 一号狐狸精" ,在海南办事处蹲点时被人称为" 住别墅 的女人" 。她谈不上绝美,却是绝对的娇媚与玲珑。此刻,她身着一身绿领棉袄, 一脸复杂的表情。 那人用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用被烟烤得焦黄的食指指着印计说:" 他妈的! 你是谁?算你狠!" 印计用手抹了抹那男人溅到自己夹克衣领上的吐沫说:" 我是她老公!" " 哼!小白脸……" 印计最恨别人说他是小白脸了。他虽然比肖影整整小七岁, 但她是他一生中真正爱过的第一个女人,是决计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他没有想过 从她那里得到半点物质上的利益。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有一天会比她更有钱。 当她的母亲曾怀疑他不是爱着她这个人而以为是爱着她的钱的时候,他曾经气得将 茶几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拼命地拽着肖影的衣领哭喊:" 是的,你比我大!你有一 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女儿;是的,你有着百万家产!可我没有!!我是大学生你是高 中生,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而你的青春即将流逝!这都没错!!但,我一天只吃三 餐饭、一夜只睡一张床,难道我要你养吗?相爱不就是一种感觉吗?为什么?为什 么你们要计较这计较那?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别人的眼神?……" 那一天,肖影和印 计抱成一团,痛哭着。 印计想着肖影抱着他一起嚎哭的情景,他相信肖影是爱他的,像他疯狂地爱她 一样。他容不得眼前这个瘦家伙亵渎他真挚的爱情。他像老鹰拎小鸡一样将他甩向 车门。 110 警车像幽灵般地出现。110 民警一听印计和肖影就是这路边" 天鹤医药公 司" 的人,就打电话通知公司领导。分管行政的华泽开副总将肖影、印计和瘦子一 同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华总坐到他的老板椅上,印计和肖影坐到长条沙发上,瘦子就将整个身子埋进 单人沙发。 拥挤着桌椅的办公室里,绿色的君子兰竖着宽大的耳朵,却听不到一个人的声 音。 华泽开独自点了一支烟,没有给任何人递烟也没有给任何人倒水。他吸了一会, 用手拢了拢稀疏的头发说:" 你们都讲讲,怎么回事?" 印计抬起头,用求援似的眼神看着华总明亮的额头说:" 我们结婚了,他来破 坏我们的正常生活。" " 结婚证拿出来看看。" 瘦子用餐巾纸擦着嘴角还在流淌的血。 " 你凭什么看呢?!" " 那我也说我们结婚了啊。" 印计见肖影低下了头,就说:" 我们同居了,单位同事都知道,不就是事实婚 姻吗?" 那人哼了一声说:" 同居?春节我们还在一起同居呢?" 这时,华总讲话了。华总没有帮印计说话,也搞不清是不是帮肖影说话,但他 的话却最终导致了印计终生不可愈合的创伤,和爱情幻影的破灭:" 肖影死了老公 十来年了,也不容易。她有选择的权力,她找谁是她个人的事,你们谁也不能强迫。 但我要说清楚,她毕竟没结婚,毕竟要结婚的,话不能乱说的,要有事实的,不能 抵毁她的贞节,一个女人的贞节……" 那瘦子一跃而起,打断华总的话:" 好,你们等着!" 瘦子飞快地出去了,印 计将肖影紧紧地搂在怀里,任肖影哭泣。 世界上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人?这样对待他的情人的人?! 瘦子拿进来一个录音机,将录音机打开:肖影和他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二,整整三 天在潮江春酒店的偷情生活,未经任何剪辑地重现在四个人的面前——放水洗澡、 调情、做爱、高潮时的呼叫……所有的语言、语气和声音,印计都能真真切切的感 受到它的真实。印计狠狠地给了肖影一巴掌,泣不成声地说:" 我那么真心地对你! 你说要和我回去过春节,我告诉王总,好心的王总说' 这种人你也要,降低你的人 格——小车不多,公共汽车不到处都是?' 我没有计较你过去和这个总那个总的情 人关系。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不管你过去有多少情人,只要和我在一起后好了就行。 你突然找借口说春节不去我家了,我也没多想,还傻傻地在大年三十晚上要我父亲 和你通电话。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60多岁的父亲吗?!" 肖影当着众人的面" 啪——" 地跪在印计的跟前:" 阿计,我错了!我是爱你 的!我是爱……" 印计双手摊开,大嚎:" 你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 他转身往 门外冲,肖影再一次跪下,紧紧地攥住印计的裤管哀求:" 计,你不要走,求你! 我不能没有你……" 印计踹开她,茫然地往楼梯下冲,身后有肖影的哭泣和夜的哀嚎…… 江水不停地咆哮了一夜,印计的泪在香江边流了一夜。江面泛起白色的粼光的 时候,印计回到单位办理了离职手续,回到了杭海。 尽管一夜之间,印计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内敛,变得理智,变得多疑。可在回 到杭海的一年里,每每听到肖影唱得最多的《片片枫叶情》、《你是我心底的烙印》、 《枕着你的名字入眠》,印计都是旁若无人地泪流满面。 两年前的中秋前夜,肖影突然暴病身亡。当晚,印计就知道这位昔日的同事加 恋人病故的消息。他没有去参加追悼会,而是于中秋之时住进了医院,一住十天, 十天里满是她的点点滴滴。出院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他去了广州,为她 扫墓…… 印计将富康车停在离灰色道奇较远的车位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曾经以为他已 经将肖影从记忆中抹掉,将苦痛而甜蜜的过去扫进墓地。但一辆粤B 牌照的道奇车 的出现,如同混浊的情感之水在很久的沉淀后被搅拌着,又混浊了。他已感觉到自 己难以走出过去。 印计很爱和肖影一样美丽的秋莎,很爱这个大姐姐一样关怀他的秋莎。他很想 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故事告诉大他三岁的秋莎,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 因为他发现自己未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更不知她能不能接受那段让人铭心刻骨 的情感并原谅他,多少次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也曾对她有过怀疑:她既然那么地 深爱钟涛,为什么又会那么轻易地爱上一个戏子又很快被那戏子像甩衣服一样甩掉 呢?而且,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如钟涛优秀,她为什么会选择我?因此,他 谨慎地和秋莎交往着,也谨慎地回避着秋莎。他比谁都清楚,如果他走不出来,就 会对秋莎造成伤害,尽管那不是印计想看到的;如果他在过去的阴影中凝重,迎接 他的也将是死亡的深渊!印计常常问自己:我会在痛苦中死去,还是会在痛苦中重 生?他一直力求找到答案,可一直未能找到。印计和秋莎的交往是快乐的,是痛苦 的,痛苦中流淌着快乐,快乐中涌动着痛苦…… 秋莎将水果准备好,就坐到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剧《天若有情》,看王 琪怎样迎接死亡。 秋莎很羡慕王琪,她最爱的人季冬阳终究爱她了,在确诊癌症后还和她结婚, 尽管这种短暂的婚姻、迎接死亡的婚姻,多少带有怜悯,但她还是喜悦的——谁能 说怜悯不是爱呢?爱着王琪的周大山依然那样无怨无悔地爱着她。 很多同事说季冬阳是个情种,但秋莎不这么认为。相反,敢爱就爱倒是季冬阳 的可爱之处。季冬阳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是非常的投入,用全身心去爱,用生命去爱, 哪怕公司垮掉都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他对王琪的临终关怀,秋莎为这样的精神深深 打动着。秋莎认为季冬阳的这一点很像现实生活中的印计。她甚至天真地想:如果 我能像王琪一样,倒在最爱的人的怀里走向生命的终点,那该多好啊,哪怕让我得 癌症我也愿意。 在电视里传来哀婉凄凉的背景音乐的时候,印计擦干眼泪按响了门铃。秋莎打 开门,见印计不悦的样子,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 计,你没有哪里不适吧?" 印计摇摇头。 印计在沙发上坐定,秋莎给他沏完茶就倒在他身上,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说: " 我想送你一件新年礼物,你猜。" 印计岔开话题,一本正经地说:" 秋总助,你如何看王琪、小凡和展颜三个女 同胞?" 秋莎将头在他身上挪了挪说:" 王琪,前卫,叛逆,敢爱,美丽且有才气—— 可敬,可爱;小凡,温顺,达理,贤慧,娇媚,委屈未能求全——可怜,可悲;展 颜,幼稚,无邪,执着,畸形,聪颖而失成熟——可观,可叹。" " 可观?" " 在她身上,值得观察与思考的东西不是很多吗?" 秋莎将上身稍为悬空,双 手抱着印计的头,吻着说:" 那你说说你的三个男同胞呢?" " 没劲!一个字:假!以安看着他的老婆和季冬阳拿着行李回来不吵架,大山 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季冬阳结婚还大献殷勤,季冬阳晚上抱着王琪睡白天能和大山一 次次喝酒?" 他望了望秋莎微笑的脸说:" 要是我是以安我不会娶小凡,要是我是 大山我不会天天去奉承王琪,要是我是季冬阳,我不会娶王琪……" " 为什么?" 秋莎坐了起来:" 和他一起从台湾到内地打天下,那么优秀?" " 她能天天和季冬阳睡到三点后再回到大山的床上,他和季冬阳结婚后……我 说如果她没得病的话。" " 傻瓜,小说都是叛逆的,剧情总是有违常理的,你再回忆一下,哪一部世界 名著不是有悖常理甚至有悖天伦?要不,怎会有人看?" 印计在秋莎的额上亲了一口说:"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电视台的总助。" 秋莎顺势爬到印计的身上,压在他身上亲吻。印计轻轻地弯腰抱起她,将她扔 到玫瑰色的床上…… 秋莎醒来,拢了下半敞开着的红色丝绸睡衣,侧过身,见印计的鼻沟有一尾尾 的鱼儿在游动。她俯身吻着他的泪,柔声说:" 亲爱的,你怎么流泪了呢?" 她说 着,将散发着香气的手去轻抚他的头发、睫毛、鼻梁和嘴唇…… 印计抓住她的手腕,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秋莎用嘴堵住他那叹息的唇说:" 你还没猜呢,我的新年礼物?" " 今天我要嫁给你啦,今天我已嫁给你啦啊——" 印计拉着长音做出淘气的模 样唱道。 秋莎用双手在印计的两腮轻轻拍着,用柔情的语气说:" 老,公——我是和你 说正经的嘛。" 印计望着秋莎摇动着身子撒着娇的媚态,眼珠睁得像熟透的黑葡萄。 " 毛衣?" " 老土。" " 刮胡刀?" 秋莎摇头。 " 那——汽车?" 秋莎摇摇头说:" 想买,没钱。" " 那猜不出来。" 印计将双手在头的两端摊成一个温热的一字。其实,印计也 根本不想猜,他对礼物没兴趣。 秋莎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串钥匙在他眼前晃动一会,幸福地说:" 这是大门 的,这是小门的,这是保险柜的……" 印计摇摇头说:" 不要。" " 为什么?" " 那些钥匙都没用。" 他想说他不要,但他怕伤了她,就说:" 进了你心之门, 什么钥匙都是多余。" 秋莎一边嚷着" 我让你贫嘴" ,一边将双手伸到他腋窝一顿狂掐,印计的" 咯 咯咯——" 和秋莎的" 哈哈哈——" 迅速塞满整个房间。 秋莎起床去将印有抽象派图案的粉色窗帘拉开的时候,印计从后面将她抱住说 :" 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为什么不把你父母接过来住呢?" " 让他们来看着我着急?看着我心酸?看着我落泪?我离婚没有告诉他们。" 她转过身,双手套住印计的脖子说:" 在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看来,离婚就像买一 盒感冒药那么简单,谁也不会太在意那人为什么感冒。可对于我,特别是我的父母 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我可以不承认那是我人生的一次失败,但父 母却会将它作为一种苦痛一种负担甚至一种羞愧……" 她眼里含着泪花,将前额抵 着他的鼻子说:" 除非你和我结婚,他们来了,看到一个完整的家,也许会新喜遮 旧伤。" 印计的脑海却莫名其妙地出现钟涛的身影,他松开秋莎回到沙发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