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田家的庄院很大。大门走进去好几丈,正对面是堂屋,坐北朝南,廊柱高大, 飞檐威武。堂屋里朝南正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工笔像,画中一个老人,留撮小山羊胡, 细长的眼睛,头冠顶戴花翎,穿六品大红朝服。那是田家头蝴了京试,在朝廷里做 官的祖先。画像旁边挂一副大字对联,右写“肝脑涂地千秋勋业光天下”,左写 “功名贯天万世福德照黎庶”。堂屋左右两面墙上,也挂有一些小的画像,都是田 家祖先或举人或进士,做了官的,穿着官服。在乡里考过秀才的,在别处可能了不 起,在田家还够不上格在祖传庄院堂屋里挂像。 堂屋左边厢房是婆婆的睡房,里面虽都是些丝绸锦缎,但并不奢侈豪华,婆婆 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一只大床挂着帐幔,一个已经油漆剥落四角磨圆的四开门大 柜横在窗前,一排挂着四个大铜锁,几把钥匙日夜不离婆婆身,柜里放的是田家多 少代的账簿。只有婆婆叫账房先生来算账时,婆婆才会开柜取簿子出来看。婆婆睡 房后面接一个小走廊,就进了堂屋后面的餐厅和厨房。餐厅里自然是一张大桌,一 圈坐椅,四壁花架放着些花瓶瓷器古玩之类。餐厅旁边接着一问花厅,婆婆用这间 花厅做牌屋打麻将。一张八仙桌,几把太师椅,两边几个小茶几,准备着放小吃食 用的。 堂屋右边厢房是田老太爷的外书房,老太爷不在,常年空着。里面四环书架, 放满了书。一张大书案,纸笔墨砚,一色齐备。靠墙两排大红太师椅,都铺着椅垫。 外书房实际是田老太爷在家时,会友的客厅。桌侧墙边几把椅子,铺了软垫。一边 立个小柜,里面放了几件官窑彩瓷,都是皇亲国戚高官学士赠的。外书房后面接着 一个两层小楼,楼下是内书房,才是田老太爷看书写字的地方。里面也是些书架书 案坐椅之类,但都较为散乱随意些。楼上是田老太爷的睡房,里面不过一张床,支 了帐子,床头一张小桌,桌上放盏油灯,灯下常年放着四史:《史记》、《汉书》、 《后汉书》和《三国志》。 前院长着一棵大树,上面有喜鹊搭的窝。左侧一排大瓦房,前边三间住的是田 家大少爷夫妇一家,没人在,门锁住。大少爷在北京大学读书,没回家。大少奶奶 总生病,大少爷不在时,就回娘家去住。后面两间是已出嫁了的大姐二姐在娘家时 住的,里面什么样,没人晓得,两个姐脾气怪,不准人进屋去坐的。院右侧有三间 屋,是田家二少爷住的,现在刚过门的新娘子就睡在这屋里。屋里一张大床,挂了 帐幔,窗口放一张方桌,两边两把椅子。屋角一只大柜,放衣服的。门口地下放着 新娘子从娘家带来的两个箱子。 一条石子路从二少爷屋门前过,绕堂屋书房餐厅,到后院。后院也长了几棵树, 树间空地搭了几处工棚,做木匠活,纺线织布。靠院墙一排房是男女仆人们住的。 院角一个小门,通到大墙外面的村路。 田家有良田几百亩,都租给村里人种,每年收租,一家人吃喝不愁。还有积蓄, 田老太爷拿来在省里开了一家源华煤矿公司,田家男女各有股份,每人又多得许多 进项。不过这些,新过门的媳妇都还不晓得。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娘,独自一人在别人家过夜。新郎不在身边,这里 人多。谁也不认识。又没想到,忽然地把婆婆惹恼了。怎么跟娘说呢? 娘会怨的。 凤屏心里思量着,翻来覆去,一夜昏昏沉沉,没有睡着。听见鸡叫头遍,凤屏想起 娘说过,要勤快伺候婆婆,就起身换了平常衣服,悄悄开门走出自己房屋,轻手轻 脚到堂屋门口.站着守候。听得屋里有一点动静,凤屏飞也似地跑到厨房,从女仆 手中抢过茶盘,轻手轻脚端着,走到婆婆屋前,推门进去,服侍婆婆用早茶。然后 两手端着脸盆,服侍婆婆漱口洗脸,穿衣穿鞋。整整一个时辰,婆婆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能原谅凤屏昨天的过失,丢田家的脸,非同小可,不是尽尽媳妇职责就能宽恕 的。 婆婆不讲话,凤屏也就不敢说话。见婆婆出了卧房,进堂屋坐下,风屏退回厨 房,帮忙刷锅洗碗烧火做饭。凤屏记着,女人家,别闲着。不晓得该做什么,进厨 房帮忙,或者缝缝补补,总没错,手不空着就好。 田家每天中饭晚饭,都是四碟六碗。今天中饭是鸡和鱼,鱼是专门从省城送来 摆婚席的。婚席要等小少爷回来拜了天地才摆,有得多,大厨做了两尾,给老太太 尝鲜。 凤屏扶婆婆走进餐厅,在上座坐下,然后垂着手,站在婆婆身后,等婆婆吩咐。 满人家里,重姑娘,轻媳妇。贵族高官家庭,规矩尤其谨严。清制三百年,中 原汉人受到满人影响,特别许多在朝廷做官的汉人家,也学得满人习俗。所以田家 两个大小姐虽已出嫁,却常年住在娘家,还是做姑娘的脾气。听到喊吃饭,两个大 小姐走进餐厅,看也不看凤屏一眼,气冲冲地坐下,一句话不说。 不知为什么。大姐只把桌上的饭菜看了一眼,就叫起来:“天天是鸡,天天是 鸡,烦死了。他们能不能想出点别的花样来吃,把大厨身上的肉割一块下来尝尝。” “对,多加点酱油。”二姐也点着头说。 大姐坐着不动手,盯着面前的盘子碗,忽然用筷子拣起一块肉,掉在桌面上, 然后站起,说:“我掉了饭菜,只好离桌。”说完,得意地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手臂摇动时,把桌上那块肉碰掉地上。 二姐跳起来叫:“你疯了,你把我的鞋弄脏了,你看看,你混蛋! ” “你骂谁? ”大姐回转身,摆开架式,“你想打架,是么? 来,来! ” 二姐扑过去,两个姐打起架来。凤屏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缩进一个角落里, 浑身打颤,紧闭眼睛,耳朵里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凤屏睁开眼, 看见婆婆站着拍桌子,张大嘴巴骂。大姐二姐扭成一团,撕头发,抓衣服,踢腿跺 脚,哭着叫着。 一个仆人跑进来,指手划脚说什么,大姐停了哭,二姐停了叫,一齐跑进牌屋, 大家坐到麻将桌前,开始打牌。凤屏什么也没听见,身子发着抖,跟到花厅,站到 婆婆身后,给婆婆打布扇。 “这就是新过门的媳妇吗? ”邻居吴老太拿眼瞟着凤屏,手里摸着牌,一边说, “模样还可以,不算俊,也不丑,身子倒硬朗,该是个干活的好手。就怕不勤快, 媳妇总得管教一阵子,才能人套。” 她刚说完,婆婆叫起来:“你会不会打扇? 半个钟头,你就累了么? 你困了? 打瞌睡? 我年轻刚过门的时候,每天得给婆婆打五个钟头布扇,连眼都不能眨。你 个懒骨头,站直,用力! ” 凤屏没有做声,继续打布扇。 二姐突然叫起来:“你偷牌! 你偷了一个八点,我看见了,拿来……” “你敢,你敢! ”大姐右手晃着拳头,左手把桌上的牌和到一起,谁也分不出 谁的牌了。 二姐突然伸出胳臂,抓住桌布,把麻将一包,说:“我再跟你玩一次麻将,就 剁掉我的手指头。”她说着,把桌布包的麻将抱在怀里,冲出屋子。 婆婆气疯了,操起一把竹条鸡毛掸,照着凤屏没头没脸抽打起来。凤屏倒在地 上。 缩成一团,竹条雨点般地抽打在她身上。她浑身打着抖,血从她的牙齿和唇边 挤出,顺着腮边,淌到地上。她仍然默不做声,也没有眼泪流出。最后她似乎没有 了呼吸,也不再动弹。婆婆停了手,把她丢在墙角。 一个钟头以后,新的牌桌摆好了,新的麻将局又开始,大姐二姐又坐到一起玩 起来。凤屏被打发到后院工棚去纺线,纺车转着转着,棉线打着抖,拉长拉长。胳 臂上还留着竹条抽打的红印,嘴角还结着血痕,凤屏坐在纺车前,默默纺线。一想 起两位姐,再想起从没见过面的丈夫,她就打抖。突然,听到前院里二福一声高叫 :“二少爷到! ” 凤屏手里的线扯断了,一个线头在空中飘荡。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眼前一片模 糊。 她想站起,但两腿软得很,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