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郎叫田方岳。 北京大学按西洋方法,每年根据阳历放寒暑两个假。农历春节,总赶不上学校 放寒假,只有除夕开始另外放五天年假。眼下虽然腊月,却是寒假已过年假未到之 时,学校照常上课。婆婆命令方岳请假回家完婚,不得有误。别的事情可以改日子, 算好了的结婚日子,为将来阖家安好,多得儿孙,绝对改不得。原本说昨天到,方 岳算准日子,拖延一天。坐一天一夜火车,中午到省城,坐黄包车到码头,搭二姐 夫家陈鸿记运货的船,下午到镇上。下了船,他又在镇里闲逛一个钟点,在小摊上 吃了一碗馄饨,给瘸腿老妇几个铜板,再无事可做,才慢慢骑上家里仆人牵来镇上 等了他两天的马,回村里老屋去。 一路慢慢腾腾,东张西望,口里喃喃背些之乎者也,好像散心。仆人心急如火, 却不敢催促二少爷,只好忍住气,在后面跟着。直到晚饭时间,方岳才到家门口。 未及下得马来,随行仆人早将他的皮箱,一路小跑,送进大门去了。方岳于是再不 敢慢慢吞吞,急步跟进家门,跨上高台阶,走进堂屋。 他个子不高,也不算矮。瘦瘦的,眼睛不大,但是挺机灵。摘下那顶学生制服 帽,露出一个比常人略大些的额头,向前崛着,在堂屋灯下发着亮,有点可笑。穿 一件半旧的蓝色长袍,一条西装裤,身板笔直,显得精神,也算一表人才。长袍胸 前衣襟上挂了个什么,小小的闪着亮。 “这是西式钢笔,自来水的,新式写字工具。”他从袍上取下笔来给堂屋里的 女人们开眼。 田家的女人们手里传着这小小的新式笔,嘴里赞叹着。田家男人就是不得了, 二少爷才十九岁,考进京城,读的全国最高学府,用新式钢笔。婆婆没讲话,左右 看看,凤屏不在堂屋。想是因为新郎回来,躲回屋去了。 婆婆吩咐:“二福,把二少爷带回来的东西,送他屋里去。” 二福应着,提了方岳带回来的书包、书箱、衣包,出了堂屋。 婆婆对方岳说:“到后面吃晚饭去。” 方岳急忙应一声,就往后面跑。 “站住! ”婆婆又喝叫一声,对站在门边的方岳说,“二福给你搭床,今晚就 在花厅里睡。你回家晚了,怪不得别人,明天拜了天地,才可以回你新房去。” 方岳低着头,应了一声:“是,母亲。” 其实他并不急着要见新娘子,否则也不会在路上耽搁。他躲出堂屋,在餐厅里 磨蹭,四碗六碟,吃过晚饭。又到花厅,看着二福挪桌安床,铺褥盖被,在屋角点 起一个火盆。一切都妥了,二福才说:“二少爷安卧。”然后轻轻退出去,掩了门。 方岳哪里睡得着,听听前面后面都没了声音,便轻手轻脚从后面侧门出了花厅,绕 石子路,悄悄走回西边自己屋里去。 这屋方岳一个人住的时候,原本摆设很简单,外屋不过一个书案,两个小桌, 几把木椅,一排书架。里屋靠后墙放一张大木床,床头一个小桌,上面立个蜡烛台。 对面一个衣柜,旁边一把木椅。现在成家了,婆婆亲自安顿,二福带着仆人搬动了 一些。 外屋墙上贴了大红字,正中摆一个八仙桌,桌上立了一个高大的油灯。围着桌 边,排了几把木椅。前面靠窗还是那书案,书案上摆着几本书,纸笔墨砚,案旁墙 上挂字幅。 旁边立着方岳的书架,放满书。书架抵拢墙角,一个小木桌上立一盏点燃的油 灯。里屋大木床四脚立柱挂了大红帐幔,床上被褥也是一色的红,绣着金黄花鸟图 案。对面衣柜换了个高大些的,两个大铜扣亮闪闪。凤屏带过门的两只木箱衣包挨 着衣柜摆起。 原来放在床头的小木桌搬开了,放到一个屋角里,上面蜡烛台也换了一盏油灯, 却没点亮。屋子中央,放了一个炭盆,上面盖了盖,里面烧了木炭,红通通的,所 以屋里不冷。 方岳偷偷走进自己房子,轻轻推开门,侧身挪进屋去。尚未拜天地,便与新娘 同屋,是背了祖宗章法,大逆不道。可这个婚礼,从一开头,方岳便没有遵守规定, 新娘过门他便不在,没有按日子拜天地。现在再多破坏一次规矩,也没什么了不起。 北京大学的学生,自主惯了,谁把祖制放在眼里。 外屋有灯,不见一人。方岳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转到里屋门边,望进去,黑暗 暗的,只有门口透进外屋的油灯光。在这屋里,一对新人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