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凤屏坐在床沿边,低着头,手里绣着一块花手帕,一个针线筐摆在她身边,五 彩丝线散了一床。她刚在后院工棚纺线,听见前院人喊小少爷到家,就赶紧匆忙地 从墙边小路跑到前院,想躲回自己屋里。跑到前院,又站下,发了发呆,然后悄悄 溜到堂屋门外,侧身躲着,扒着门边,从缝里张望,把站在堂屋当中那个从未见过 面的新郎看了一眼。虽然只有大概几秒钟时间,可是他已经整个地印在她脑里和心 里。风屏忽然觉得身子有点发软,就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自己屋,坐着。凤 屏心里好像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油灯快熬干了,开始结了灯 花,跳着跳着,渐渐暗下来,她也没感觉,就在暗淡中做着她的绣工。 没有拜天地,方岳私自跑进屋来,凤屏很觉恐惧,虽然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嘴 却喊不出声,说不出话。面前站着的是她的丈夫,凤屏从小背熟君臣父子夫妇的古 训,眼下丈夫就是要她立刻去死,她也不会说二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去死。 “怎么这么黑地坐着呢? ”方岳走进屋,说。他并不像两个姐那样粗野狂暴, 或许他还没有发作罢。方岳又说:“讲话不要高声,母亲不许我今晚来看你。” 凤屏更低下头,气也觉得喘不上来。 今天以前,方岳也从没见过这个就要开始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女人。这是从小由 父母决定的。等他进了北京大学,开始晓得自己应该决定自己的命运,已经太晚了。 他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抗拒父母之命。一年时间在犹豫中过去,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新娘子已经过了门,他也回了家来成亲。 借着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方岳只看见一条长长的影子,斜斜地从床幔延伸,映 到墙上,模模糊糊的,摆动着。灯快灭了。他心里一喜,借这机会,背转身,几步 跨过去。给灯添上油,又把灯芯挑一挑。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他手里拿着挑灯芯的 铁针,摆弄几下,放到小台上。用手抹抹台面,扶一扶油灯旁边的一支蜡烛,又用 指甲从台面边上抠下一小块凝结了的蜡烛油。然后他慢慢转过身子,用眼角看看他 的媳妇。看不清。她低着头,在做绣工。 方岳朝前移了两步,忽然停住,侧耳听听,轻轻转过身,蹑手蹑脚走到窗子前 面。 突然用力一推,把窗打开。只听啊的一声,窗外挤着的几个脑袋都低下去。黑 暗中,.分不清是谁,磕磕碰碰地四散跑开去了。方岳探头出去,看清楚再没有人 藏在边上,才把窗又关起来。方岳摇摇肩膀,在屋里踱步。凤屏继续手里的绣工, 头也没抬一下。 “你做什么? 能看看吗? ”方岳停在床边,站在凤屏面前。 凤屏不做声,伸手把绣工递过去。是个小小的绿绸烟荷包,上面绣着两只大红 喜鹊,站在一个树枝上。 “我……是给我的吗? ”方岳拍着他的大额头问。 凤屏轻轻点点头。 “这样老式的东西,我带到学校,让同学笑死了。”方岳摇着头,笑着说。 凤屏扬起头,望着他,没有明白。 “再说,我不抽烟。”方岳接着说,“要这东西也没用。这么老朽的图案,我 可是真……你,你要干什么? 你……” 凤屏突然抓起针线筐里的剪刀,照准那还没完工的烟荷包剪下去。 “别,别……”方岳一把抓住凤屏的手。“别剪,别剪,你用了那么多工夫。” 方岳抢下凤屏手中的剪刀,凤屏捏着那只烟荷包,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泪。 “别哭,别哭。我没有想伤你心,真的。我不抽烟,可是我带着它,行了吧, 我带着它。我藏在箱底下,没人看得见。我不怕。行了吧。”方岳忙不迭地安慰凤 屏,一边把剪刀放到那个摆油灯的小台上,凤屏手摸不到那里。 凤屏重新低下头,用手抚平那绣着两个喜鹊的小袋。 “哦,对了,对了,看这儿,看这儿。我带给你一点儿果丹皮。北京的特产, 我们这里没有的。”方岳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从他带回家的书包里取出一个 铅笔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他走回凤屏面前,一边揭开那个纸包, 一边说,“你看,你看,这样的,用果子做成的,甜的,像糖,一个大薄片。你可 以撕开,小块小块地吃。我们同学把一大片塞在嘴里,咬着吃,更过瘾。我藏着专 门带给你的,你吃吧。” 凤屏用指甲掐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她用舌头抿着,是甜甜的,也有点酸味。 “怎么又哭了? 不爱? 不爱就别吃。我以为……”方岳看着凤屏,不知所措。 凤屏举起手,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花。又把果丹皮一片片撕开,放到嘴里。果 丹皮不用嚼,在嘴里自己就化开了,满嘴的甜味。 “在这儿,你过得不快活,对不对? ”方岳低着嗓子问。 风屏头更低了。谁也不说话,静了一会儿。“北京下雪么? ”凤屏问。这是她 进到田家以后,第一次开口讲话。 “北京冬天可冷,冷极了。下雪,结冰,每年都下雪,三尺厚的雪。我住个很 小的公寓房子。早上走路上学,风大极了,顶着风走不动路。我得转过身,后退着 走。我平时在街角上买一套烧饼果子,北京人这么叫,就是烧饼夹油条。一路走一 路吃,冬天刮风走路吃不成,掖在怀里到教室才能吃。我常是晚到,所以也没有时 间吃。” 方岳在床边坐下来,坐在风屏旁边。 “我告诉你个可笑的事情。”方岳说,“我们的教室设备不大好。冬天的时候, 瓶子里的墨水,毛笔和墨都冻住了。教授要我们写文章,写不成,教授只好让我们 到教室前的火炉边烤墨水瓶。每次都得十分钟到二十分钟,我们正好乘机在炉子边 取暖。” 凤屏忍不住笑了一声,悄声问:“你读书么? ” 方岳说,“我读好多书。不过四书五经之类学校不教,只有我自己读,我喜欢 中国历史。我到北大先上预科,读了三年,现在读法科,还要四年才读完。我还读 日文和英文,也每天写一百个毛笔字。” “什么叫法科? ”凤屏问。 “就是学法律。中国人原先想,法就是皇上官老爷讲的话。其实不是,不应该 是。” 方岳走到窗前,把窗打开。“所以我学这一门,现今的中国,不一样了。” 窗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小星悬在天边,时隐时现。黑暗 覆盖着整个大地。立在前院里的那棵树,静止不动,向夜空伸出它弯曲的枝臂。 凤屏站起来,轻轻走过来,站在他背后,望着窗外。她还在娘家做少女的时候, 喜欢常常在窗下做针线,一边望着夜空,构画许多神奇的梦想。但是现在,她第一 次感觉到有什么新东西在她心里翻腾。 “我要把你带出去,到大世界去。”方岳没有回头。从那种女人的气息里,他 晓得凤屏在他身后。“你跟我去吗? ” 好像又等了许久,才听到回答:“我等着。” 一对新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站着,肩靠着肩,望着外面的世界,鸡已经叫头遍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