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方岳在屋里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看凤屏。然后坐到床边,坐在凤屏的身旁。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别害怕。”他说。 凤屏憋住气。她想不来方岳可能会讲给她听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是从方岳紧 张的神色上,她能预感,一定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咱们中国也是战胜国之一,咱们中国代表就去法国 首都巴黎参加世界大会。可是在签定和平条约的时候,咱们中国受到不平等待遇, 西方列强还要瓜分咱中国的土地,把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转让给日本。我们学生晓得 了,不能答应。那天我们在食堂刚吃过中饭,一个同学跳上桌子,挥着胳膊大声说 :今天晚上我们在法学院的礼堂集会。我们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失败。我们要把国家 兴亡担在自己的肩上。要么中国,要么死。那天晚上,北京大学的学生,还有很多 别的学校的学生,聚在法学院礼堂里。有些同学上台发表演说,我在台下,离得远, 听不清台上人说些什么。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在喊叫。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聚 在一起,大家怀着相同的心情。一个同学跳上台,咬破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衬衫撕 下一块,在上面用手指上的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满脸是泪,在空中挥 舞着他的血书。青岛是山东的一个地方,巴黎和会要中国把山东割给日本,怎么不 让我们感到悲愤。见到那血写的旗子在台上飘,所有的学生都哭了,都拼命呐喊: 还我青岛! 还我青岛! ” 方岳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望着凤屏。凤屏睁大眼睛,盯着他看。虽然她并不 能完全明白方岳讲的事情,但她能感受方岳的情绪,跟他同样的激昂。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和许多别的大学的学生上街游行,走去天安门。我们拿 着小旗,呼喊口号:中国的土地不给日本! 中国人民宁死不低头! 我们原计划到天 安门南边的外交民巷外国领事馆去抗议。警察封锁了道路,我们就转向赵家楼。两 个代表中国政府参加巴黎和会的官员,一个姓曹,一个姓张,住在赵家楼。我们听 说他们准备在这个不平等条约上签字,就去他们家示威。”方岳一口气不停地讲, 像是讲给凤屏听,也像是讲给他自己听,“我们在曹家门前停下,把小旗隔着墙丢 进曹家院子里。有的学生爬上墙外的树,跳到院子里,打开了大门,大家便挤进那 院子里去。我个子小,怎/厶也挤不进去。在门外面急得要命。一排警察挡在房子 门前,想要挡住人群,但是做不到。一个穿学生装的高个子同学举着手,大声问那 些警察: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他从树上跳进院去的时候受了伤,大股大股鲜血顺着 他胳膊流下来,滴在地上。” 风屏听到这里,不晓得方岳会遇到什么危险,心里发怵,两个手捂住嘴巴,不 让目己发出惊叫。 方岳喘口气,接着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人流血,腿都觉得发软,可是 我不能离开,我得在那儿救中国。我也根本离不开,身边全是人,挤在一起,根本 谁也动不了。人群在街上,院里,挤来挤去,人人脸上是泪,个个喉咙喊哑。突然 墙角起火了,火苗往空中蹿。人喊起来。有人吓坏了。有人想离开。有人嚷着找水 救火。有人叫着要抢救书房里的书。可是火燃起来,借着风,一下子就上到房顶。 院里院外的人都慌了,挤着往街上跑。帽子,小旗,书包,丢了一地。马路上,新 开到的大批警察,排着横队,端着长枪,向人群逼近。我身边有人摔倒,拼命叫救 命,有人挺着胸膛要挡住警察的枪,有人在人群里找哥哥弟弟。警察见学生就用枪 托子或者警棒打,打倒了就铐上手铐逮走。人群四散逃跑,可是没地方跑。马路本 来窄,人又多,警察堵住了马路两头,谁也逃不出去。” “啊! ”凤屏终于叫出声来,“你伤了么? 伤在哪里,我看看。” 方岳摇摇头,说:“我挤到马路边房檐下,跟一群妇女小孩子躲在一个门洞里。 我个子小,在小孩子堆里钻着,也显不出来。警察走过来,看见是一群看热闹的居 民小孩,便走过去,我才算是躲过了。” 凤屏听见这么说,才放下心来,抬手抹去眼里的泪水。 方岳只顾讲自己的故事,没有看见凤屏的举动:“第二天早上,我们集合在法 学院礼堂里。蔡元培校长来了,他穿着黑色长袍,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笑,而是铁青 着脸,走上讲台,问道:昨天你们有多少人受伤? 没人回答。怎么数呢,大约每个 人都多少受了一点伤。蔡先生又问:有多少人被逮捕? 有人喊:昨晚我们大概数数, 至少有三十多人。蔡先生说:三十多人,三十多个我的学生,三十多个中国将来的 栋梁。他们怎么能下手……礼堂里静悄悄的,听得见一些低低的抽泣声。蔡先生静 默一会儿,又说:现在,这不再是学生们自己的事了。现在,这是学校的事情,是 国家的事情了。 我做校长的,有责任保护我的学生。我要救出这三十几个学生来。你们现在都 回教室,我保证尽我最大的努力。大家听了,都静静地走出礼堂,都低着头,没有 人说话,走回教室去。蔡先生站在台上,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走出礼堂。” 方岳讲到这里,停下了,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情冲击中。凤屏看见他的脸色, 不敢惊动他,只能不声不响地陪他坐着。好几分钟之后,方岳才又讲起来:“那天 我们的课,都没法子上。教法律的张教授,是国家检察院总检察长。他不能继续讲 课,学生都围着他,问他昨天发生的情况合不合法。张教授说:我是在职法官。我 对昨天的事件,不便发表我的个人意见。我可以说的,只有八个字:法无可恕,情 有可原。第二节课是宪法。钟教授走进教室,把书纸放到讲桌上,低着头,什么都 没说,足足五分钟,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们中国……就停住。教室里静极了, 我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钟教授又抬起头,说一句:我们中国……他的泪水涌出眼眶, 滴落在讲桌上.再也说不下去。全班同学声泪俱下……” 讲到此处,方岳仿佛重新回到当时情景,忍不住又落下几滴泪来,赶紧拿手擦 了。 站起身来,跺了几步,稳定心情,然后喘一口气,扬起脸来,说:“政局动荡, 时事艰难,真不知我们怎样才能拯救得了中国。” “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求功名,进京做官,锄奸灭寇。” “我虽学法科,喜读经史,却对从政不感兴趣。现在是民国了,不做官也可以 干出大事业来。外面世界大极了,只要我努力,将来前程一定会很广阔。”方岳拉 起凤屏的手,说,“我告诉你,我不会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我将来一定带你们跑出 去。” “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帮你。” “你真好。这次我在家里住一个月,我帮你看娃,你可以休息一阵。” “你还要看书,不要荒废了学业。” “放假就是放假,我带你去省城转转。” “我要纺线,还要在厨房做,一大家人要吃饭。” “做饭有厨子,要你做什么? ” “我是媳妇,手不能闲,总要做事才好。” “哪天我带你去镇上逛几天。” 凤屏笑了,说:“那有什么好逛,从小不知去过多少次。那年你田家兄弟二人, 伯伯中举,父亲拔贡,镇上大喜庆。田家人到姚家大湾,我家首先接待,大门内外 挤满了人,瞻仰风采。那年我五岁,躲在门里看,哪个是我日后的公公。” 方岳说:“你竟然能记得,那次我也跟去,在镇上老屋里住了好几天,很热闹。” “为了招待你们田家两位举人爷,我家出去借了债。” “真的吗? 我们一点不晓得。” “当然不能让你们晓得。不借债,怎么请得起客。” “姚家那么多进士翰林,竟会如此之穷吗? ” 凤屏说:“我们姚家的族规,有了功名不做官,才算高尚。有子弟考中举人进 士,做官以后,去职回乡,两袖清风,便受敬重。做官发了财,纵使不犯法,宗族 里一样看不起。如果犯了法,死了不能进姚家祠堂。所以数百年间,姚家不管有多 少进士翰林,大抵一样穷苦。” 方岳听了,不住摇头,啧声不已,很是钦佩。 凤屏又说:“姚家祖辈都是读书人,学问好,不做官,家境穷困,远近闻名, 很多地方的乡绅豪门都到姚家大湾来请西席先生。小时候听娘讲,有天一个有钱人 家派人来请姚家的先生看见那先生坐在一个箩筐上吃饭,穷得连个桌椅都没有。吃 过饭上路,空着两手,来人问:先生去教家馆,不带几本书么? 姚家先生拍拍滚圆 的肚子说:书郡在这里,还要带书么? ” 方岳听了,大笑说:“这话我要记得,以后也如此对人讲。” 凤屏接着说:“听老人们讲,乾隆丙辰乡试,姚家叔侄弟兄四个,一榜中举, 第一道报条,鸣锣送到,没有桌子放,只好放在磨凳上。接着第二道报条到了,没 有办法,只好压在第一条上面。第三道报条到了,又压在上面。第四道报条到了, 再压上去。 四个送报条的人站在门外请赏,新科举人无银可赏,只好走了。” 方岳听了,又哈哈大笑,连声说:“有趣,有趣,可赞,可赞。”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两敲,二福隔着门板,轻声说:“二少爷,安歇吧,时光不 早了。莫惊动了老太太,全家都不得安宁。” “是,二福,你也快去歇了。”方岳低声应过,便对着凤屏嘻嘻笑着,一口吹 灭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