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年初,田老太爷在河南任上生了病,婆婆跑去照看。田家麻将没有了,大 姐二姐回了自己夫家,黑漆大门后面安静了一年半。 七月,凤屏生下第二个孩子。这次怀孕期间,没有算命先生来看手相,院里十 个月毫无任何喜庆或悲哀,甚至没有人提凤屏要生小孩子这件事。只有风屏一人天 天祷告,祈望能生一个儿子。可天不随人愿,又生了一个女儿,方岳起名文惠。 那天下大雨,天空布满厚重的云,灰里杂黑,翻腾滚动。远处天地相接处,云 似有边,露出些许淡灰色的天,从黑云到地面,却立着几条黑线,仿佛几团黑云从 天上拉下接到地上,想必是什么龙卷风之类。 没有人在屋门口等待,没有人热切地期望生一个儿子,没有任何欢乐庆贺,但 也没有任何失望和诅咒。只有方岳学校放暑假,所以在家。按照家规,凤屏生孩子, 方岳不能进她的屋。女人生孩子,身边不能有男人,丈夫也不行。这倒不是怕男人 毛手毛脚给生孩子添乱,而是怕女人的血会给男人带来晦气。整个家死一般地寂静, 凤屏心里暗暗庆幸,希望这寂静能更久或者永远继续下去。 不想没几天,安静的日子就结束了。田老太爷的病不见好,决定退休。婆婆陪 着他回到家。当天,大姐二姐也就搬回娘家住。整个家立刻翻了个。天又热,太多 人住在一个屋里,难受得很。凤屏怀里有个未满月的婴儿。婆婆命令,让文淑夜里 搬到厨房顶上的晒台上去睡。大姐马上到凤屏屋里领人。 “大姐,淑娃跟我在屋里没关系,她不吵人。我们睡得开。”凤屏躺在床上对 大姐说。 “我只来领人。你有话找母亲去说o ” 文淑抱着凤屏的胳臂不松手,不停叫:“我不去,我不去。” “你就留她在屋里好了,我们可以睡地下。”方岳拉住文淑对大姐说。 “这是你说的话,我去回母亲,她骂起来我可不管。”大姐说着哼了一声,走 出去。 凤屏抱住文淑,等着院里婆婆吼。 几分钟后,婆婆叫起来:“好了,老娘的话也不听了,还有什么王法。还要我 亲自去领人么? ” 凤屏搂着文淑落泪。方岳抱头坐着不声响。 田老太爷在楼上自己的屋里叫:“你安静一点,好不好。”叫着猛烈地咳起来。 “你来管管这个家吧。这田家自那婆娘进门,越来越没规矩了。”婆婆不理会 田老太爷的叫声和咳声,还在怒吼。 凤屏摸着文淑的头发,轻轻地说:“淑娃,听话,自己上晒台去睡,凉快些。” “我不,我要跟姆妈睡。” 凤屏转脸对方岳说:“你把淑娃带上去吧。不要母亲骂,吵得父亲不能休息。” 方岳听了凤屏的话,上前拉住文淑的手,朝门外走。文淑一步一回头,哭着望 着凤屏。走出门口,方岳忽然蹲下身,走不动了。他受不了听文淑那种压制住不敢 放声的痛哭,每一声都比嚎啕大哭更重地砸在他胸口,让他的心粉碎。 大姐站在门外,手叉着腰看。见方岳拉着文淑出了门,又蹲下不走了,便几步 上前,从方岳手里抢过文淑的手,拉上就走。文淑一看是大姐拉着她,身后又没有 了凤屏,马上把哭声吞回肚里,只敢流泪,跟着走。 两岁的文淑,晚上从来没离开过风屏。突然之间,要独自一人露天睡在房顶晒 台上,明知不能哭,半睡半醒时,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到半夜,更是哭叫:“姆妈, 我冷! 姆妈,我睡不着! ” 凤屏在屋里听见,头蒙住被子无声流泪。她正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去照料文淑。 婆婆在屋里大声骂。大姐二姐跑到堂屋里跺着脚叫。田老太爷在自己屋里大声 咳嗽,喘不上气。方岳只好爬起身,披上衣服,到房顶晒台上。屋里这么一动,把 没满月的文惠吵醒,哭起来。 院前屋后的叫骂更响了。大姐叫:“一个顶上叫,一个下面哭,半夜三更让不 让别人睡觉。” 二姐骂:“两个小叫化子,有什么宝贝,丢出去算了。省得吵人。” 凤屏在床上急忙把奶头塞进文惠嘴里,哄她停住哭。方岳爬上房顶晒台,抱起 文淑。 “爸爸,可不可以回去跟你们睡? 我不吵姆妈,我一点声都不出,我不吵妹妹。” 文淑蜷在方岳怀里,求道。 方岳听了,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紧紧抱着文淑,拍着她,在晒台上踱步。头 顶上是深暗的夜空,星也看不太见。文淑在方岳怀里,慢慢地入睡了。 这样折腾两天丽夜,方岳病倒了,一阵热一阵冷,睡在床上不能动,有两次几 乎昏过去。凤屏在床上照看文惠。文淑白天待在屋里,给方岳拧冷水毛巾,拿药送 水,然后爬上床来逗文惠玩。 婆婆和大姐到屋里来。大姐对方岳说:“你得病,是因为这屋里有太多女人。 你不能让女人毁了你的性命。” “你们要我怎么样? ”方岳昏昏沉沉地说。 “你不能再留这个女人在屋里。”婆婆指着凤屏说,“她只会生女儿,没有用。” 方岳没做声,盯着婆婆和大姐。 大姐说:“写一纸休书,打发她回娘家。” 凤屏直直地睡在床里边,一动不动,搂着文惠。文惠静静地睡着,好像听出事 情的严重,不出一点声。文淑缩在床边角落放油灯的小桌后面,不敢动。 婆婆说:“听见没有,写一张休书。现在就爬起来写。” 方岳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他就翻过身,把头在床沿上碰,碰得额头上流血。 “好,好,不要现在写。”大姐站起身,走了。 婆婆也跟着走出门,一边说:“田家不能留这种女人,田家要人续香火。” 方岳躺着,头疼得要裂开一般,脸红得像烧了火,眼里冒出火来。突然他跳起 身,从衣柜里抽出一条绑行李的布带子,站在屋子当中,把布带套住自己的脖子, 就往紧勒。 凤屏看见,惊叫起来。文惠跟着大哭。文淑躲在床后边拼命地哭叫。 婆婆回进屋来,看见方岳在勒自己,站着,不劝,只是对凤屏骂:“你们一家 人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安静。小孩哭,大人叫,这叫什么日子。” 方岳勒得更用力,倒在地上出不来气,脸色憋得紫红。凤屏把文惠丢在床上, 让她去哭,自己爬下床来,拉住方岳的手,松开那条布带,一边叫:“不要,不要 呀。我走就是了,我走就是了。” 方岳躺在地上喘息,眼睛翻着白,嘴边流着白沫。文惠在床里哭,两个手在空 中摇。文淑缩在小桌后面不敢出来,双手抓住桌腿,大声哭。小桌摇倒了,油灯掉 在地上,打碎了。凤屏跪在方岳身边,手捂着脸,拼命咬住嘴唇,不出声,眼泪瀑 布般从手指缝中涌出。 婆婆站在屋当中,两手叉着腰,骂凤屏:“都是你。你给田家带进来晦气,你 要害死我儿子,我可不能容你。” 婆婆骂得火起,跑到窗边抓起鸡毛掸子,照凤屏头上身上抽打起来。 凤屏先还努力忍着,跪在地上,挨婆婆的抽打,打得久了,凤屏突然爬起身, 冲出屋子,站在院子当中,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吐起血来。她 吐了又吐,止不住。院子里,地上,墙上,树上,到处都是血。仆人们看见,吓得 都大叫起来。婆婆追出屋,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她看见那么多血,也有点害怕了。 大姐在一边,两手抱在胸前,嘴一撇,说了一句:“什么大不了的。女人每个 月看见自己的血。闹什么鬼。”就转身回了屋。 婆婆听了大姐的话,放下一点心,把鸡毛掸子丢在地上,走回自己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