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按照祖宗的规矩,田老太爷的遗体装进棺材,要在堂屋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 一群和尚坐在堂屋里,一天二十四小时读经。整座房子,到处香烟缭绕。现今没有 皇上了,所以没有朝廷的封诰送来。只有田老太爷原先一起做官的的好友们,写了 些挽文送来。也有当地一些官僚友朋,前来吊唁。全家人都穿着白袍,头扎白巾, 腰缠麻绳。 女人们都不准抹胭脂戴花,每天忙着招呼来人,做饭伺候,还要轮流到堂屋去 嚎啕大哭。 文淑只要有机会,别人看不到,就溜进堂屋。碰到有人挡她,她就说:“让我 去一会,我想跟爷爷呆一会,就一会。我能让爷爷坐起来,每次都是我让爷爷坐起 来。爷爷喜欢我让他坐起来,我能让爷爷高兴,爷爷答应给我讲更多的故事。” 二福带文淑到堂屋,文淑站在田老太爷身边,说:“爷爷,醒醒吧。是我,淑 娃。 我是淑娃。我给你端热水,放了糖的,还有一片桔皮。爷爷,醒醒吧,不管你 要什么。 我都马上给你做,我不再耍赖偷懒了。” “爷爷要多睡一会,我们走吧。”二福拉着文淑走。文淑走一步,回一次头, 眼泪洒了一行。 最后四十九天到了,老人棺木要启动,运到墓地。全家人排列在堂屋,跪在地 上.和尚们提高声音读经。几个人帮着方岳两兄弟,把棺盖盖上,全家人趴下磕头。 文淑突然跳起来,尖声哭叫着,冲到棺材面前:“莫盖,莫盖。”她一边叫,一边 往棺材上面爬,“我要跟爷爷在一块,我跟爷爷一块躺。”她哭着,叫着,往棺材 里钻。 堂屋里的人看了,都目瞪口呆,只是望着。文淑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方岳突然 醒过来似的,急走过去,把她抱出来。 “我要跟爷爷,我要听爷爷讲故事。”文淑扯着喉咙喊叫,手脚乱动地挣扎。 方岳抱着文淑,满屋人放声嚎哭。杠夫们抬走田老太爷的棺材,吹鼓手们弄响 各种乐器。一行数十上百人排了队,跟在棺材后面,打着幡,烧着纸,披麻戴孝, 跌跌撞撞,往祖传坟地走去。 田老太爷死了,文淑在这个家里,只有跟着凤屏。每天早上,凤屏换好文惠的 尿布,喂完奶,哄她又睡着,轻声对文淑说:“就在床上,莫动,等我回来给你穿 衣服。' ’文淑点点头,躺在床上,望着凤屏走出门去。 凤屏去婆婆屋里,服侍婆婆吃茶,再热好一碗燕窝汤端上。婆婆起了身,走进 厕所。凤屏赶紧换过床上的床单,抱到院里,放水,摆搓板,挽袖子,用两个手, 使劲搓洗。一寸一寸都洗干净,拧干,晾好,把每个布折都展平。她晓得,婆婆一 直在她屋里的窗子上盯着她做这一切,有一点不周全,就要挨骂。她晾好衣服,又 走回婆婆屋里。婆婆坐在椅子里喝她的燕窝汤。凤屏用手掸掸新换的床单,拉拉平。 看看地板上没有线头,碎布什么的。然后在门口站一会,等婆婆有什么新吩咐。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婆婆一口一口喝完燕窝汤,放下碗,说。 凤屏默默地倒退着,走出婆婆的房间。一转身,飞也似地跑回自己屋子。文惠 还静静地睡着,文淑在床上躺着,一动也没有动。凤屏让文淑起来,帮她穿好衣服, 洗好脸,穿好鞋子。 文淑压看嗓子问:“大姑起来了么? ” “我好像看见她在窗前晃了晃,谁晓得她。” “快,姆妈,快,我们走吧。”文淑拉着凤屏就走。 她们顺着墙边,轻轻走到后院门边,谁也不说话。凤屏打开后门,领着文淑走 出去。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竹棚,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很旧了。凤 屏领着文淑走到小竹棚里,安顿文淑坐下。 “坐在这儿,莫乱跑。听见没有? ”凤屏再次扣扣文淑的衣领,拉拉她的袖子, 一边说。 她并不需要文淑回答,女儿常坐在小竹棚里等她,有时几个小时,有时一整天。 “姆妈,我不会乱跑,我就在这儿。”文淑望着凤屏。 走过院墙角,有个摆小摊卖糕点的。凤屏买了一个麻花,回来递给文淑。 文淑的脸笑开了花,站起身,伸出手接了,说:“姆妈,我最爱吃麻花了。我 省着,慢慢吃,中午就不饿了。” “你好了吧,现在。”凤屏说。 “我好了,姆妈。”文淑重新坐下,又说,“姆妈,你看见么? 太阳多漂亮啊。” 凤屏很想跟女儿多坐一会,可是不行。她站起身,再看看女儿,看看周围的一 片空地,然后说:“姆妈做完事,就来看你。” “你去吧,姆妈。” 凤屏回到院里,到洗衣房里,在大木盆前,洗更多的床单,被单,衣服,尿布。 她只是洗,不晓得洗的是些什么。两个时辰后,她回到自己屋里,文惠醒了, 喂好奶。 把小姑娘包好衣服,放到一个小筐里,手提着到厨房,放一边让她自己玩。凤 屏去服侍婆婆几个吃中饭,然后收拾干净桌子地板,把婆婆大姐二姐安顿好打麻将。 之后,她可以喘口气了,提起装着文惠的小筐,赶到后门外边去。 文淑还坐在小竹棚里,手里的麻花还剩下一寸长。看见凤屏,文淑跳起来,张 开两臂,朝凤屏冲过来。凤屏放下装文惠的筐,拉住文淑的手,就骂:“你怎么不 晓得脱毛衣呢,看看你的汗。太热,会生病的。把麻花放嘴里,来,脱了毛衣。’ ’文淑没理会凤屏的埋怨,欢天喜地地把麻花塞在嘴里嚼着,伸开双臂,让凤屏把 毛衣拉掉。凤屏蹲下身,伸手帮文淑擦掉额头上的汗,又站起来,一手拎着装文惠 的筐筐,一手领着文淑走到竹棚里的阴影下面。 “你看,姆妈,这里不那么热。你觉得风么? 你这样,伸着手,你能觉得风, 这样,姆妈。”文淑拉着凤屏的手伸高,感觉微风。 “你得跟我回去,你不能每天在这儿,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会生病的。”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听大姑叫喊,我怕。” “下午姆妈纺线,你跟我坐着。” “啊! 跟姆妈坐呀,跟文惠坐一块呀。”文淑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 “只能坐着,莫多话,莫动。” “是,姆妈,我跟妹妹玩。” 凤屏领着文淑提着文惠走进后门,来到纺线的小棚,安顿文淑坐在身后,挨着 装文惠的筐,然后开始摇起纺车来。凤屏纺着线。文淑用手逗妹妹的脸,玩了一会, 腻了,不玩了,坐着,望着凤屏,不说话。纺车发出呜呜的声响,文惠睡着了。文 淑忍不住,开始求凤屏:“姆妈,我想到外面去,我喜欢看天上的云。” “不行,太晚了,外面冷了。” “姆妈,我天天都在外头,我不冷。我喜欢看天上的云,太阳落的时候,云都 是红的,可好看了。” “再坐一会,就开饭了,不许到外面去了。” “不么,我要……”文淑哭起来。 “停住,你想让大姑听见你哭。” 文淑马上停住哭,可已经太晚了。婆婆在麻将屋里叫起来:“那死娃又在哭么 ? 真烦死我了,要我死么。” 大姐也叫起来:“这家没法住了,没个清静地方,还是到尼姑庵去好了。” 文淑忍住哭声,眼泪还一个劲流,望着凤屏。凤屏拉起文淑的手,默默领着她 走出后院门,在渐渐苍茫的天色中,送文淑回到小竹棚里。 “姆妈,你看太阳已经下山了,天上多红呀,云彩多好看。我想画个画,姆妈, 你给我个纸,我要画。” “给,这是笔。”凤屏从身上取出一截铅笔,递给文淑。“昨天给你的纸呢? ” “哦,在我口袋里,我忘了,我接着画。”文淑从口袋里掏出纸,接过凤屏手 里的铅笔,趴到地上,把纸在面前铺平,开始画。 凤屏把女儿拉起来,给她把毛衣穿好,一边说:“天晚了,冷,穿好,莫着凉。” “我不会。姆妈,我得快画,一会就没有了。”文淑匆匆趴下,重新开始画她 的图。 凤屏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到文淑面前,说:“这是一块面饼,凉了,你 不饿,就不吃。等会子,姆妈来带你回去吃热饭,听见么? ” “姆妈,我不吃,我要画图。”文淑头也不抬。 凤屏不能再多呆一会了,她得回去服侍晚饭了。她拉拉女儿的领口,又拉拉她 的:毛衣后襟,就站起来,望望西边那消退下去的最后一丝晚霞,默默地走回院里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