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过一年阴历三月,整个村子流行麻疹,文淑和文惠都传染上了,每天发高烧, 躺在床上哭。文惠九个月,文淑三岁多一点。方岳在北京读大学最后一学期,排满 考试。 不能回家。凤屏也没敢给他写信说家里的事,她只有一个人照看两个病孩子。 ‘家里还是一样的热闹。木匠在院前院后忙着做工,每天从早到晚敲敲打打,吵得 天翻地覆。婆婆、大姐、二姐整天打麻将,争吵打闹。 文淑的嘴和喉咙都发炎了,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能听见外面有人议论,村里谁 家的小孩子死了。她很害怕,眼睛翻出白色,两手也变凉了。 “姆妈,”文淑拉着凤屏的手说,“我会死么? 姆妈,我不要死,我的画还没 画完呢。” 凤屏抓紧女儿的手,忍着自己的眼泪,安慰她:“不会,淑娃,你当然不会死。 你才三岁,你还得活好几十年呢。姆妈要带你去北京看爸爸,看雪,看紫禁城。” 院子里传来杂乱的人声,二姐托人带了省城造的饼干,那是乡下人从来没见过 的,又好看,又好吃,香喷喷的。不光小孩子们,连大人们都叫好。文淑听见了, 问凤屏:“什么叫饼干? 姆妈,我可以不可以有一块,我不吃,我看看就行。姆妈, 我不哭了。 我听话,我不说疼,可不可以给我一块省城的饼干。” “当然,淑娃,当然。姆妈给你留了一大盒,你可以吃个够。可是姆妈现在不 能给你,姆妈给你留着,等你好一点就给你。你现在好好躺着,吃药吧。” 文淑乖乖地吃了药。她要快一点好起来,姆妈就会给她省城造的饼干。 凤屏静静地坐着,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等女儿睡着了,凤屏走出后门,在那里 等到天蒙蒙黑。每星期一次,有个小商贩来卖针针线线,都是从省城带来的。村里 有人要买特别的东西,也可以托他去买。因为田家是最大的买主,所以他每次专门 到田家来。凤屏不敢让别人看见,就等在后门外,直到小贩办完了田家别人的事, 手里捏着钱,从墙角转过来。“呀,二少奶,我说您在哪呢,没看见您在前院。” “下礼拜来,麻烦给我带一盒省城的饼干。” “那没问题,二少奶要什么样的? ” “什么样的都好。” “那我给二少奶带一盒动物形状的饼干,小孩最喜欢,都是小猫小狗样子的。” “这是钱,不知够不够。” “您看您说的。”小贩一手接着钱,眉开眼笑地说,“哪能用得了这么多呢, 都是二少奶奶好心,多赏,小的。” “只有一条,你记着。” “二奶奶尽管吩咐,一百条也行。” “下次来了,我还在这等着你。不能让院里任何人晓得,不能让院里任何人晓 得我买这盒饼干。” “啊,我懂了,懂了。二少奶奶放心,我这嘴现在就贴了封条。我不让别人晓 得我给您带了东西,也不让人看见我跟您说话,您放心。” “好了,天不早了,你去吧。” “谢二少奶奶,下礼拜见。”小贩说完走了。 整个星期,文淑心心念念记着省城的饼干。她不哭,不闹,叫吃药就吃药,叫 睡觉就睡觉,可她的病越来越糟。凤屏看着,心里油煎似的。跑出去几次,请邻村 郎中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只开几服草药,就走了。 又到小贩来卖针线的日子,太阳偏西,后院门口,凤屏终于等到那盒省城饼干。 她来不及多谢那小贩,拿过盒子,往大襟下头一藏,就低着头,匆匆忙忙回到 自己屋里。 “淑娃,淑娃……”凤屏坐到床边。 文淑睡着,闭着眼睛。头发让汗水浸湿了,粘在额头上。脸发着一种粉红色, 没有光泽。脸蛋上没有了肉,腮陷下去,颧骨突出来,高高的。眼窝深深地陷落, 整个都是黑的。嘴唇几乎没有了颜色,干裂出一条条缝,黄白色的干皮一块块剥落 下来。 凤屏轻轻摇摇文淑:“你看,淑娃,你这个礼拜听话,妈今天就把饼干给你。” 文淑慢慢地睁开眼,望着凤屏,眼里没有一点神。 “淑娃,淑娃,看,这就是省城的饼干,是小猫小狗的,你看这盒子上的图, 多好玩啊。你看,你看。” 文淑的眼里闪出一点亮光,她笑了,身子用力挣扎着,要坐起来。凤屏站起身, 用手扶着文淑直起上身,抽过一个枕头,垫在文淑身后,让她靠了。 文淑捧着那盒省城饼干,放在膝盖上,想把盒盖打开,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姆妈,开开。我……要……饼干……”文淑说,声音低得听不到。 凤屏帮文淑开开盒盖,满满一盒金黄色的饼干,全是小猫,小狗,小鸡,小老 虎什么的,非常诱人。 “淑娃,拿一个,都是你的,拿一个。” 文淑拿起一个,想放进嘴里,可做不到,她张不开嘴。凤屏拿一点水,灌进文 淑的嘴,让文淑的嘴咧开一道缝,把饼干掰一小块,放进文淑的嘴。文淑嚼了好半 天,咽不下去。 “姆妈,疼,疼。”文淑望着凤屏,眼泪冒出眼角。她的喉咙肿了,已经好几 天。 什么也没办法咽F 去。 凤屏取过一个水杯,把饼干泡在水里,等饼干的一个角软了,就送到文淑嘴里。 “淑娃,忍着疼,咽一点。你想了那么久,咽一点吧。” 文淑把眼睛闭起来,用尽力气咽。也许她咽下了一小点,喉咙疼得眼泪直流。 她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好,躺下吧。”凤屏抽掉文淑身后的枕头,扶她躺下。 看着文淑,凤屏眼睛涩极了。她摸着文淑的额头,小声说:“都是姆妈不好, 妈该早点给你,都是姆妈不好。” 文淑躺着,把省城饼干抱在胸前,一个手摸着盒盖上印的小猫。她眼角上还挂 着泪,可是她在笑。她有整整一盒省城造的饼干,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身边,除了凤 屏,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分享她的快乐。 “留着,淑娃,等你好了,再好好地吃个够。” 第二天早上,文淑好像好一点,对凤屏说:“姆妈,可以去爷爷屋里么? ” “做什么? ” “我想爷爷了,我想不起他给我讲的故事了。” “姆妈给你讲,好么? ” “我答应爷爷,给他看我画的画。” 凤屏没有办法,只好把文淑抱到田老太爷屋里。一切都没有变,自田老太爷死 了以后,没有人到这屋里来过。凤屏把文淑放在田老太爷的床边,她以前坐着听田 老太爷讲故事的地方。 文淑躺着,静静地,一动不动。她的胸前,放着那盒省城饼干,手里捏着她画 的那张日落画。她静静地躺着,好像在听窗外的风声。 三岁的文淑,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田老太爷屋里,侧着头,望着窗外 的天空。一天一夜,凤屏坐在文淑身边,不吃不喝,一眼不离女儿的脸,心像刀绞 一般的痛。 “姆妈,外边太阳落山了么? ”文淑的嘴微微动了动,吐出几个难以分辨的字。 然后,她就慢慢闭上眼睛,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