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凤屏也不想活了,可她身边躺着另外一个病孩子文惠。为了文惠,凤屏咬紧牙 关,要活下去。方岳在北京大学考完试,一边写他的毕业论文,一边申请到安庆政 法大学教书的职位。婆婆不准凤屏给方岳写信,报告文淑死了的消息。 婆婆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体面一点埋了,就行了,做什 么要惊动外边的人。田家人从来不拿家里的事情,打扰外头做事的男人。你要是真 的爱娃。 给我们生个男娃,大家都当宝贝。” 凤屏整日呆在自己屋里,门上窗上帘子关得紧紧的,不露一道缝。凤屏怕见人 .羞见人,她觉她不够格做母亲,她让女儿三岁就死了,死在自己的怀里。凤屏连 着几天不吃不喝,干躺着,流眼泪。她的奶干了,喂不成文惠。她抱着女儿,也没 法子。 文惠饿急了,一个劲哭,最后张开小嘴,咂巴从凤屏腮边滴落下来的泪水。 村里人埋了文淑,大户人家死了小孩子,消息自然传开。凤屏娘家的那个姨妈 听说了,马上又跑来。进田家大门,姨妈一路大声骂着,冲进凤屏屋子:“你作什 么孽。 娃三岁四岁就让她死了。凤屏,你,你怎么成这样? 屋里黑的,你要把小的也 闷死么? ” 姨妈一边骂,一边猛力把窗帘拉开。屋里立时有了亮,凤屏举手遮眼,文惠大 声嚎哭起来。 凤屏翻身从床上滚下地,跪在姨妈面前,哭得上不来气,叫:“姨,你把惠娃 带走养大吧。我不想活了,我活不下去了。” 姨妈抡起手,打凤屏一记耳光,咬着牙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个养不活, 另一个也不要养了么。” 凤屏躺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双手抱着头。突然她跳起身,跃到床边,抱起 文惠,紧紧地抱着,好像生怕失去她,又像要把她挤死。 姨妈还在身后训斥:“你要养大惠娃,你给我把惠娃养大,你吃糠咽菜,流血 掉肉,要把惠娃养大。” 凤屏搂着文惠,站着,不再嚎哭,静静地听。文惠仍然大声哭,姨妈的骂只在 文惠哭声的间隙中听得到。 “你还要生孩子,一定要生个儿子。” 凤屏听见,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又失声嚎啕起来:“我生不了儿子,我生不了。 人人都说,我没福气生男孩,我命不好。” 姨妈走前一步,弯下腰,正对着凤屏的脸骂:“胡说! 生男生女,没人能断定。” “我不想活了,姨,我不想活了。”凤屏坐在地上摇晃着身子,边哭边说, “淑娃可怜呀。从小受罪,一天好日子没过过,我没跟她玩过一天。整天把她一个 人放在后门外边,孤孤零零。到死,她都没吃上一口省……省城的饼干。” 姨妈也跟着掉下眼泪来,从窗前拉过一把椅子,在凤屏面前坐下,说:“娃已 经死了,活不回来了。你爱她,就够了,她在天上会晓得,她不会怨你。” 姨妈这一说,凤屏哭得更厉害了,气上不来,人往地上仰面倒下去。姨妈赶紧 伸手,从凤屏手里抱过文惠来。 “天哪,惠娃也病这么重,发着烧呢。”姨妈从椅子上跳起大叫,”你作孽么 ? 死了一个,还要再死一个么? ” 凤屏躺地上,手捂住脸,哭得没了气。 姨妈走上前,拿脚踢凤屏,叫道:“起来,收拾一下,现在就走。我送你上船, 去省城,找个大夫,把惠娃医好。快,起来。” 凤屏停住哭,但没起来,她没听懂姨妈说的是什么。 “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我去跟你婆婆说。我这里有几个银元,你拿去用,救孩 子的命要紧。”姨妈说完,抱着文惠出屋门,去找婆婆。 凤屏愣了一下,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冲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飞快地从里面往 外拉衣服,又拿过桌上椅上床上地上文惠穿的用的,乱七八糟包到一处,这时姨妈 回来了。 姨妈抱着文惠,把一只手在凤屏面前摊开,说:“走了,走了。你婆婆答应你 去,还给了你几个银元,留着吧。” 凤屏从姨妈手里接过银元,揣进大襟,走过窗前,对着墙上的镜子理头发。她 已经记不得多少天没有洗脸,梳头,照镜子。镜子里人完全变了样:瘦得皮包骨, 两眼深凹,颧骨高突,脸色蜡黄,头发也好像灰白了。凤屏从门口铁桶里舀些水到 脸盆里,趴下身,用手撩水扑到脸上。水冰凉,刺痛了皮肤,她现在确实地醒了。 “我走,快走,还磨什么,洗什么脸,我走。”凤屏一边说,撩起大襟,在脸 上胡乱一抹,弯腰提起包袱。 姨妈赶紧帮忙,把文惠绑到凤屏的背后,一边说:“你第一次出远门,到处要 小心。看好东西,莫让人偷了。” 凤屏刚要迈步,又站住脚。她真有些怕。她听人说,省城大得很,走进去根本 就找不到村头村尾。姨妈从床上拿起一块布,戴到文惠头上,说:“看孩子烧成什 么样,已经不出声了。再晚几天,又是一个淑娃。” 这句话,把凤屏推出门去。她走了,头也不回。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迳 直地走上前去。姨妈颠着小脚,在后面追着叫:“我走不了路,不能送你。朝西顺 大路一直走,约摸十二三里路,到江边就有船去省城。” 凤屏一边听,一边急急赶路,她绝不能再让文惠像文淑一样死了。天正午,太 阳顶在头上,凤屏算算,十二三里路,她到后半晌就到江边。晚上可以坐船,听说 船逆水走,要一夜才能到省城,她明天一早就找到大夫了。越是想着,越是脚底下 加了劲。 走没多远,听见后面有马车声音,渐渐跑近,凤屏躲到路边,低头站着,让马 车过去。却听见赶车人吆喝马车停下来,招呼凤屏:“喂,你是田家二少奶奶吧。” 凤屏抬头看,是给文淑买过省城饼干的那个小商贩。他跳下车来,说:“我听 说小姐病死了,真可惜。”一句话,又把凤屏眼泪打下来,止不住。 小商贩赶紧又说:“生死在天,二少奶奶别太伤心。小姐有您这么疼她,会升 天过好日子。”这一说,凤屏更是哭出声来。那小商贩慌了,忙改话题,问:“二 少奶奶单身出门,是去哪里啊? ” 一问,才把凤屏从无尽的悲哀中唤醒,她怎么可以在这里耽搁时间呢。她急忙 僻手到:背后摸摸文惠,还出着气。她对小商贩说:“我这娃也病着,去省城看病。” “你去江边坐船。”那小商贩忙张开手,招呼,“快上车,快上车。我捎你一 程,送你到江边。” “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可以走路。” “哪里,哪里。二少奶奶是好人,给小人的赏钱还少吗,小的还怕没个机会报 答呢。都是出门在外,捎个脚是当然的。”小商贩一边说,一边帮凤屏把小包裹放 到车上,又小心翼翼帮凤屏解下背上的文惠,扶娘儿俩上马车,又说,“我今天不 回省城,要不可以陪你一路。你头次去省城吧,要小心。城里人不比乡下人,坏心 眼可多。” 小商贩唠唠叨叨,凤屏只是听,不做声。十二里路,叫马车跑,不够一个时辰 就到了。那小商贩帮凤屏买好去省城的船票,安顿娘儿俩坐在登船口的长椅上,说 :“二少奶奶在这里等,过两个钟头有一班船去省城,就是您的船。看清楚,别上 错走下游的船。” 凤屏坐着抱着文惠,对小贩千恩万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给他,把小商 贩吓了一跳,摇着手,连声说:“二少奶奶,不可以,不可以,小的哪里敢受这个。 平日小的全靠几位奶奶照顾,才有这生意糊口。能帮二少奶奶一点忙,应该的,应 该的。” 小商贩边说,边伸手捂住凤屏的手,左右看看,小声对凤屏说:“二少奶奶记 住,把钱收好,大庭广众下不可以露,叫人看见,会偷你。”说完,打着躬,走开 了。 凤屏抱着文惠,坐着等船。也许马车一路摇晃的缘故,文惠睡得很熟,浑身仍 然烫得很,小脸通红,发着烧。虽然睡着,还是不停地咳嗽。 先有一班船靠岸,听码头上的人喊,是走黄石的,那就是下游,不去省城。又 过一个钟点,下一班船靠岸,听着喊:走省城啦,省城。很多等船的人起身上船, 凤屏一手举着票,一手抱着文惠,臂弯里挂着小包袱,到登船口,又问收票的人。 “对,走省城,快上吧。” 凤屏放了心,抱着文惠,走过摇摇晃晃的踏板,上了船。 船上的人—跑来跑去,眼花缭乱。一个船员指给凤屏,说她要下到统舱去。那 里一排排长椅,早都坐满了人。凤屏抱着文惠,一排一排走过去,人人看着她娘儿 俩,没有人让个座。到省城路远得很,谁也不愿意站一夜。 船开动起来,摇摇晃晃,凤屏背着文惠,一手提包裹,一手扶这里那里的柱子, 还:走着找座位。最后,远远一个女人招呼凤屏过去。这女人浑身穿黑长袍,翻着 两个大白领子,头上戴一顶黑帽子。凤屏侧着身子,从人腿缝里挤过去。黑衣女人 挪挪身子,给凤屏让出一点地方坐下。 “您大嫂去省城吗? ”黑衣女人问。 “是,女儿生病,去看医生。”凤屏说着,松开绑着文惠的带子。 那女人摸摸文惠的额头,说:“她病得厉害,很久了么? ” 凤屏点点头,眼泪落下来。 那女人问:“你晓得省城很大,有很多医生,你要找哪位医生呢? ” 凤屏摇摇头,说:“我要找个人,能救她的命。” 那女人说:“我给你的地址,你去找他,他一定救你女儿的命。我给你画个图。 你下船,不用坐车,不太远。这先生是很好的人,上帝保佑。” 那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在自己胸前一点,头上一点,肚上一点,左肩一点, 右肩一点,好像在胸口划个大十字。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写画画,把地址交 给凤屏。“你出了码头,顺街朝左手走,过大概四五个街口,右手转过去,看见一 座白房子,那就是了。” 凤屏看着那地图,用脑子记牢。 黑衣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递给凤屏,说:“我是耶稣派来拯救人的修女。 人犯下太多的罪孽,必得信服耶稣,改过自新才好。你要好好读这本书,这是耶稣 说的话,是圣经,会帮你走上人生正道。拉着我的手,我来替你和你的女儿祷告, 求上帝医治她的疾病。” 那女人拉着凤屏的手,闭上眼睛,嘴唇快快地翻动默默地祷告。凤屏也闭上眼, 心仿佛顺着修女无声的祷告,飞升到天上,变得安详静谧,胸膛里空空的,很舒服。 顺着江,逆流而上,船真的走了一整夜。船里黑黑的,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凤 屏抱着文惠,摇摇晃晃地打瞌睡。半夜过一站,那黑衣女人下了船。凤屏多一点地 方坐,可以伸腿,就睡着了一小会。 第二天蒙蒙亮,船到了省城。船员们大声吆喝,在船上跑来跑去,震得底舱通 通响。坐在身边的人,都急急忙忙站起,急急忙忙抢自己的行李包裹,急急忙地跟 着人群朝弦梯挤,好像只怕慢了一步,就上不了岸,船会开走似的。 凤屏看着,发了一会愣,好像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弦梯边乱挤的人, 越来越少,都下船了。凤屏脑子转过了弯,抱着文惠,弯腰到脚底下,拿她的包袱, 包袱不见了。她睡着的一刻,有人偷走了她的包袱,姨妈给的钱都在包袱里。她什 么也没有了,没有换洗的衣裳,只有婆婆给的几块银元在怀里,不知能不能买张回 家的船票。凤屏愣在那里,流眼泪。文惠醒了,在凤屏怀里扭动,张望周围。身边 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她们母女,也没有人跟她们说话。船上的人都下完了, 只剩下凤屏一个人坐在底舱门边。一个水手从舱门外走过,探头看见凤屏还坐着, 粗着喉咙嚷:“嘿,小媳妇,到啦,省城,下船吧。” 这一喊,把文惠吓得大声哭起来,这才像把凤屏惊醒了。她把文惠抱抱紧,走 出舱门,走上甲板,走过舷梯,走到陆地上。 她到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