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上岸第一件事,凤屏就去买一张回家的船票,婆婆给的银元剩下一点点了。她 算一算,也不知够不够文惠吃几顿米汤。 在船上,那黑衣修女告诉的地址,凤屏已经不知在脑子里背过了多少遍。从码 头到大夫家的地图路线,早都记牢。她顺着地图,左转右转,找到大夫家门口。那 是一座白房子,门边墙上挂块黄铜牌子,上面大红字“卢医师诊所”,圆润饱满。 时间还早,太阳刚刚把东边天照出鱼肚白来,白房子大门还关着。凤屏抱着文 惠,双膝跪下,朝着门口,跪在台阶下面。过了多久,街对面太阳的影子升到墙上。 凤屏后矬身子,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低头看看怀里的文惠。文惠睡着,一动不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屏听见有人说话,仰起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白房子 前的台阶上,短衣长裤,臂里挎着一个菜篮子,低头望着她。 “求求你,帮帮我娘儿俩,我女儿快死了。”凤屏跪在地上,仰着身子。凤屏 一说话,把文惠吵醒,呜呜哭起来。 “我家主人还没开始诊病,你等会再来吧。”那女人错开步子,绕开凤屏走下 台阶,又回头补充,“我家主人刚吃了早饭,在喝茶,还要半个钟点,才看病人呢。” 凤屏跪在地上不动,那女人走了两步,又站住,转身大声说:“你这女人真是, 我跟你讲了,先回去,等会子再来。” 这女人声音一大,文惠吓得哇哇大哭。凤屏还跪着,摇着身子,哄着文惠,对 那女人说:“我没地方可去。” “去找个旅店,离这里不远有一个,不大贵。”那女人用手朝南边一指,接着 说,“你去找个房间住下,再过来正好。” 凤屏不动,说:“我可以在这里等,您老去忙吧。” 那女人真有点生气,提高嗓子说:“你跪在这里大哭大叫,有什么好看。别人 不知怎么回事,还道是我家主人做了什么错事。快走吧,快走吧。” 吵声哭声惊动房子的主人,门打开了,一位老先生走出来,朗声问:“刘嫂, 什么事? 在这里吵? ” 刘嫂赶紧应道:“先生,这女人跪在这里老半天,讲是她女儿有病,求您诊治。 我让她回去,等会再来,她不肯,跪在门前像什么样子。” 凤屏跪着,扬起头,看着大夫。那是个白头发老者,穿件灰色长袍,一双黑布 鞋。 白胡子一尺长,脸一动,胡子就飘起来,看去很慈祥。难怪船上那黑衣女人说, 找他准可以得救,看来是真的。 “求大夫救救我女儿的命。” “当然,当然。”老者说,“不过,你先起来。莫这样跪着,不好看。” “我求先生答应看我女儿的病,才起来。” “我今天一定看,不过我现在还在吃饭。你看来是从乡下来,先去找个地方住 下。 看病,也许要好几天,你总得有个住处。” 凤屏低下头,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老去把茶喝完。” “您看这女人。”刘嫂一拧身子说,愤愤地走过墙角去了。 “你有什么心事么? ” “我的包袱在船上让人偷走了,我母女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给你老下跪, 救救我女儿。” “啊,是这样。快进来,快进来。” “你老去吃饭,我在这里等。” “进来,进来。你一定也没吃饭,随便吃一点。” “我不要吃,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老救救她。她姐姐已经死了,我只这一个小 的。 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是再活不下去了,求求你老。” “我说了,我定会诊治好你女儿。你先进来,你这样在外头,女儿也不好,她 病不轻呢。” 这么说,凤屏才悟过来,看看怀里的文惠,急急站起,随老先生进门。到前厅, 四周墙边绕着圈摆满椅子,看看像是病人候诊的地方。凤屏不肯再走进去,又跪下 两腿。 “怎么? 又跪下了。莫跪,莫跪。” “求先生救救我女儿,我跪在这祷告菩萨,歌颂先生大恩大德。” 老先生看看没办法,只好说:“好吧,我把小孩子抱进去看看,你是不能进去 的。” “我都交给老先生了,我在这里等。” 大夫从凤屏手里接过文惠,走进一个门。凤屏看见那里面摆着床,铺着白布。 病人们开始进来,一会就来了好几个。他们看凤屏跪在候诊室当中,觉得很奇 怪,都绕开她,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大约一个钟头过去,大夫走出来,后面跟着一 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白色的长衣裙,抱着文惠。他们走到凤屏面前,那小姐伸 出胳臂把文惠交到凤屏手里。大夫说:“你女儿得的是气管炎。我晓得你没有钱, 我先给你一点,去找个地方住。” 老先生伸手递给凤屏一卷钞票。周围等候的病人都赞叹起来。凤屏跪着,两眼 流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你以后有了还我,接着吧。” “我还你,一定还你。谢谢你老人家,谢谢你老人家。你大恩大德,我母女俩 今生今世忘不了。”凤屏抖着嘴唇说,颤颤地站起身。 大夫又嘱咐:“我们刚才给她吃过一次药,下午你还得带她来吃一次药。明天 开始,你每天来三次,我的护士会帮着给你女儿吃药。她叫什么? 她父亲呢? ” “她叫文惠,她父亲在北京大学读书。” “文惠的病会好的,她年纪小,抵抗力强。” 凤屏站着,不知说什么好。老先生招手叫另一位病人进诊室,到门口,又回过 头。 看着凤屏,说:“你晓得么? 文惠几个月前得过一场麻疹,很危险的,是你女 儿命大,你该早些来的。” 大夫说完,拉开门进去了。凤屏站在候疹室中间,抱着文惠。四周都是人,都 拿眼睛看着她。经过这么多日月,这么多苦难,直到今天,才有一个人,这样责备 她,让她觉得她还是一个母亲,她感觉到心隐隐地痛,好像在流血。 凤屏出了街,抱着文惠。这下有救了。老先生说的,女儿会好的。文惠吃了药, 在凤屏怀里睡得很安静。凤屏走到江边,找个地方坐下,静静地坐着。从她过门到 田家,还从来没有这么静静坐过一会。看着面前流淌的长江,听着女儿的呼吸,伴 着江水,简直像音乐,凤屏心里像醉了一般。要是淑娃能来省城一趟,该有多快乐, 她一定会画一张长江的图画。突然之间,凤屏的心又痛起来。 太阳偏过头顶,凤屏抱着文惠站起,逛到近处一个小饭馆,是个北方小馆。凤 屏要了一碗汤面,一口一口喂文惠。文惠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高兴地大口大 口咂巴,声响连天,逗得旁边人都笑。有几人就点了同样的面,要尝尝是不是真这 么好吃。 店老板心里得意,又送给凤屏一碗面,不要钱。文惠几乎一个人吃完半碗,凤 屏向店老板讨个小瓶子,把剩下的一半汤倒进去,留起来给文惠晚上吃。然后自己 吃完店老板送的一碗面,真是饱了。凤屏谢过店老板,走回大夫家,请护士小姐给 文惠吃第二次药。这次她没见到老先生,他忙着给人看病呢。 晚上,凤屏没有住旅店。她问过,她有船票,可以走进码头去等船。那里有个 大屋子,够暖和,也有长椅子,可以睡人。她下船的时候,见有人睡在长椅上。她 抱着文惠,靠在长椅上,半睡半醒,过了一夜。她不能用老先生的钱住店,她得省 着那钱,娘儿俩要吃饭。谁晓得要在省城住几天,她得省。因为吃了药,吃饱了饭, 文惠睡得非常好,一夜几乎没动。凤屏心满意足,她自己根本用不着住店。只要女 儿能舒服就行了,而女儿只要在娘怀里就够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凤屏抱着文惠去老先生家,护士把孩子抱进去,说 是大夫要检查。凤屏坐不住,走到房子外面,东看看,西看看,直到听见护士小姐 叫她。 再走出门,凤屏把文惠绑在背后,到后院墙边,拿起一把大扫帚,挨着房角街 边,一尺一尺给大夫家门外前后院扫地。老先生是大好人,救她母女二人,她一定 得给他做点什么事。反正现在一天没事做,她决定要尽点心。她不敢问老先生要不 要人帮忙做饭洗衣,城里人讲究多,谁知看得上看不上她粗手粗脚乡下人呢。扫扫 院子,是粗活,应该没错。她想好了,今天扫干净院子,明天把院前院后的花呀草 呀收拾一下,她会整弄。然后要是大夫许可,她也可以把房子的玻璃窗都擦一遍。 她扫着地,听着刷刷的响声。文惠趴在背上,高兴了,哇里哇拉说什么,两个 小手在空中舞弄,有时捶打在凤屏背上。凤屏心里融化了一般,一会又流出泪来, 她也曾这样背着淑娃,在草房里纺线。淑娃也曾这样高兴,这样说话,这样捶打她 的背。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好久了,好久了,她后来再也没有跟淑娃在一起过,她 把淑娃一个人放在后门外,她让淑娃得了病,她让淑娃死了。凤屏想着,眼泪滴滴 答答落到地上,被扫帚扫掉。 凤屏晚上又去那家小饭店吃了面,又去码头候船室过了夜。连续三天,凤屏按 时去大夫家,给文惠检查,吃药。到第四天头上,老先生带着笑,告诉凤屏,她们 娘儿俩可以回家,文惠的病完全好了。大夫又给了凤屏一些药,要她带着,也告诉 她每天什么时候吃,还得继续吃三天才可以停。 在候诊室正当中,当着众多人的面,凤屏又给老先生下了跪,叩了几次头,眼 泪流了一地,她不晓得该怎么谢这位大恩人。出门口时,她从怀里掏出大夫给的钱, 还给老先生。老先生吓了一跳,钱原封没动。母女俩这几天怎么过的呢? 可是没有 办法,老先生只好收下。 当天晚上,凤屏坐船回村。不几日,方岳也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