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前院后院的人都回了自己的屋子,很多窗户已经关了灯。深沉的夜幕底下,一 片! 寂静。凤屏轻轻地顺着墙根,走到后院门口,开门走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在背 后关住。: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可以辨认出那在一片空地上的小竹棚。 凤屏走过去毫j 穿过小竹棚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会,然后又急急地上了路。她转过 一个弯,走上一条;大路,加快了脚步。 夜很静,四周一点声息也没有,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夹杂在萧瑟的寒风里。 ! 凤屏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停下来,左手边是一片坟场。凤屏扬起脸来,朝着黑漆 一般j 的天空,呼出一口气。然后走进坟地去,径直到了文淑的坟前。那是一个很 小的坟头,i 前面竖着一小块石碑。 凤屏跪在地上,用膝盖走着,绕着坟头看。即使在这么黑的夜里,她还是可以 看i 到坟边枯萎的小草,伸手一根一根把枯草都拔干净。然后又用两手,把坟头上 的土拍{ 平整。最后她回到小石碑前面,跪在对面。她的手抚摸着那小石碑,石碑 上刻着一行; 小字:田文淑小姐民国七年一民国十一年眼泪从凤屏眼里冒出,无声地流,滴 落在小石碑上,和她抱住石碑的手背上。 “淑娃,姆妈来看你了。”凤屏颤动着嘴唇,嘟嘟囔囔,“姆妈想你,一直在 想你,白天黑夜都想你。” 夜还是那么静,微微的风无声地拨动着坟场上的小草,远处似乎有一两个公鸡 叫了一两声。凤屏停了一会,又嘟囔.“淑娃,姆妈对不起你,姆妈让你去了,姆 妈不配做妈。淑娃,你好命苦啊。” 凤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一边接着说:“淑娃,姆妈没让你把你的画 带走,你不怪姆妈吧。姆妈想留着看,看见你的画,就像看见淑娃。你趴在后院外 小竹棚里,画太阳落山,那么用心,画得那么好。” 凤屏把那一小片纸用手抹平,两手压着,放在小石碑上。那纸上是一条地平线, 一个巨大的太阳正落下去一半。近处有个小小的竹棚,里面有个小姑娘,趴在地上 画画。 “淑娃,姆妈还给你留着省城饼干,给你带了一块来。”凤屏从身上拿出一块 省城饼干,放到女儿画图的纸上。凤屏接着说,“淑娃,你老说要听讲故事。姆妈 从来没给你讲过一个,姆妈现在有了空,姆妈来给你讲个故事。你好好听着,吃着 你的饼干听,莫吵,姆妈给你讲个最好听的故事,姆妈小时候听姥姥讲的。” 凤屏盘腿靠着小石碑坐下,头贴着小石碑,慢慢地讲起来:“从前,很早很早 以前,在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夜越来越深,早先还隐隐闪动的星都隐去了,荒芜的原野上,枯草在寒风中斜 斜地哆嗦。不知过了多久,凤屏的故事讲完了。她转身跪起,搂着小石碑,轻声说 :“好了,淑娃,睡吧。你从出生,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从你一岁,姆妈就没搂 你睡过一夜,淑娃,现在姆妈来了,姆妈搂着你睡,安安稳稳地睡吧,淑娃,不会 有人再大声骂你了。淑娃,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淑娃,就只有姆妈和你两个人。” 凤屏流着泪,说着,抽泣。然后控制不住,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尽 情地哭,无尽无止地哭。从文淑死后,她第一次放声地自由地痛哭。 冬夜还是那样的深,寒风还是那样的吹动坟场上的草。凤屏长长的撕裂肺腑的 嚎声,在漆黑的夜空里飘荡,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