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过了阳历年,又快到旧历年。趁着婆婆因为得了孙子,心里高兴,方岳决定提 出把凤屏和两个子女带到上海去,那是一道关口。方岳先请一位以前在北京大学的 同学张先生帮忙,问问婆婆。张先生是同乡,住家不远,也是大户人家。现在在省 城做律师,常常回老家。他来过田家几次,婆婆认得。 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张先生又回乡了。他找了一天,到田家来见婆婆,在堂屋 坐下,对婆婆说:“我到上海去了一次,见到方岳兄在那儿,独自一人过日子,清 苦得很。他一定得按时去上班,迟一点,老板就给脸子看。他又是刚去的年轻人, 常常要加班,结果常是吃不上,睡不好。我看他是又黄又瘦。” 婆婆听了,不做声,眼睛依然垂着。 张先生接着说:“如今不同于以前,老人们出门做官。那时一考上举人,就可 以做官,一做官,自然有跟班,有佣人,有厨子,出门坐轿子,断不断案子,全看 愿不愿意,也用不着看钟点升堂。” 他停一停,听见婆婆轻轻地叹一口气。 “现在呢,我们都是北京大学毕业。要照早先制度,那是全国最高的学府,考 进去就是中了举。毕了业,就是考过了北京朝廷的考场,都算是皇榜上有了名。照 着方岳兄在班上考前三名,那不是状元,总也是探花榜眼。皇上殿试,方岳兄必是 对答如流。 皇上自然会派他个钦差大臣,他还会缺吃短穿么? 冒昧说一句,皇上看中了, 也许还招方岳兄做个驸马,您老太太就成了皇亲国戚,也会进京去朝见皇上呢。” 婆婆听着,脸上露出一些喜气,叹口气,说:“不提了,不提了。如今世代不 一样了,没那个福气呀。” “对呀,对呀。”张先生赶紧接着话头说,“像方岳兄这样大才子,也得自己 点火烧饭,缝衣洗被。还要每日去上班,看人脸色。不论在外怎样,回家来连个说 话的人也没有。时间长了,我怕方岳兄会生病也说不定。” “怎样呢,当初就不要他跑去那鬼地方。上海那地方,我早些年去看过,一片 码头,没几个房子,有什么好。说过几次,他偏要去。” “上海现在不一样了,大得很。那是外国人开发的地方,不像咱中国人的地方, 人对人不友好。老板按钟点付工钱,方岳兄实在过日子紧巴巴的。” 婆婆盯着他,半天才说:“他要回来,也好。像他大哥一样,在省城谋个差。 我田家男人,没有闲在家里的。” “不会,不会。方岳兄没有想回家闲居的意思。”张先生咽了口唾沫,硬着头 皮说.“是这样,方岳兄算了算,在上海一个人过两个人过,花钱差不多。如果方 岳兄有个帮手在跟前,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也许有时间可以多做些工,多赚些钱。” “他要怎样? 还要我老婆子去上海伺候他么? ” “哪里,哪里,也许……可能……要是二嫂能去上海伺候他,就……” “放什么屁。”婆婆怒喝一声,“我在田家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我 生他,养他。现在他读了书,有事做了,有了钱,想翅膀一张,飞了,那么容易么 ? ” 张先生吓得从椅子上跳起,点头哈腰,不知说什么好,“是,是,不,不……” 的一连声。 “滚出去! ”婆婆站起来,挥着手,大叫,“他要把他女人小孩子带走,他自 己讲,用不着你来当说客! ” 张先生匆匆忙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