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凤屏在后院纺线,听见婆婆的叫声,停下手,就听清楚婆婆叫嚷些什么。她赶 紧放下纺车,拉起文惠跑回自己屋。她晓得又有事要来了,但她无处可藏。她还没 喘过气来,婆婆在堂屋叫二福找凤屏。凤屏听见,安顿文惠待在屋里,不许出门, 随手抱起昌义,跟着二福,到堂屋里去。 “你听见在说你丈夫么? ”婆婆一见凤屏就叫。 “我在后院纺线,听见义娃哭,跑到前边来喂他奶。” “他吃了么? 吃了么? ”婆婆看见凤屏怀里的昌义,便压低声音。 “吃了,现在要睡了。”凤屏回话。“母亲叫我有事么? ” 这一问,又惹起婆婆的火。她要发作,又不敢吵昌义,脸憋得通红,喘着气。 恨恨地说:“你丈夫要把你接出去跟他过,你怎么想? ” “他怎么会那么想呢? 我不晓得。我在这里跟着母亲,不愁吃,不愁穿,什么 都有母亲想着,我什么都不用愁。再说我在这里,随着母亲,还有许多事要做,要 跟母亲学。方岳一个人在上海,给别人做事,就那几个钱薪水,连房钱也付不出, 接我们娘儿三个去,喝西北风么? 要我们去上海讨饭么? 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跟着母亲享福呢。” “哼,我也说是这样。”婆婆脸上显出一些放松,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说: “他一个秃头小子,哪里晓得过日子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母亲没有事了,我抱义娃回去睡了。”凤屏忙说。 “去吧,去吧。给他多盖一点,莫凉着他。” “是。”凤屏说着,急忙退出堂屋。 事情并没有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阴历年前,方岳非回家不可。他接 到张先生的信,晓得事情已经跟老太太挑明。无论如何,他也得再争取一下。凤屏 听婆婆说,方岳腊月二十七回家,就与婆婆说妥,二十六号抱着昌义,领着文惠, 回自己娘家去,除夕那天一大早回来。 进了家门,方岳径直走到堂屋,把手提的箱子放下,帽子摘下,递给二福挂到 墙上的帽钩上,又把外面穿的皮袄脱掉,交二福收起。然后方岳穿着棉袍跪下,给 婆婆叩头请安。两个姐坐在一边,吊着脸。他头没抬起,身子也没直起,婆婆就气 愤地问道:“你还想带你老婆孩子走么? ” 方岳跪在地上不起身,低着头说:“母亲大人在上,儿子在上海一个人,日子 实在太艰辛。” “你也配说过日子,你晓得日子是怎么过法么? ” 方岳先一愣,马上接下去,说:“母亲说得极是,儿子在家靠母亲抚养长大,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不知过日子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一人在上海,吃不上, 穿不上,日子窘迫。我已经有过两次胃痛,去看过大夫,吃了药才好,是饮食不周。” 婆婆坐着不讲话,心里还是疼儿子。 “我算过细账。我就那么几个钱薪水,不敢每天出去吃饭馆,只有自己在家煮 饭。 我哪里会煮饭,就是有什么吃什么,瞎吃一气,常是吃生菜生肉。不会洗衣, 只好送出去给别人洗,要很多钱,还费时间。我只一件长袍,要每天穿着去书局, 一洗,来不及干,急死人。” 方岳停了一下,见婆婆不做声,仍旧跪在地上,接着说:“我于是就想,要是 接凤屏和孩子们去,还是住一样的房子,虽然要多买吃食,凤屏吃不很多,小孩子 更不大吃什么。可她在家做饭,我就省钱,不用出去吃饭馆,便省下很多,而且可 以每天吃好,我身体会好许多。洗衣的钱也省下了,衣服破了,缝缝补补也不用送 出去做。” 见婆婆头低下来,似乎在想,方岳赶紧提高一点声音说:“当然啦,凤屏出去 跟着我,会受苦。她在家,有母亲照看,多享受。我听说,她不愿跟我出去。” “那不能由她。”婆婆顺口答说。 “儿子就全靠母亲替孩儿做主,不能由着凤屏一意在家享清福,她也该跟了孩 儿去分担些艰苦,我实在需要一个人照看我的吃喝。我们决不跟母亲要一个钱,我 们就用我的薪水过,过紧过松一定自己过。我们什么也不用带,只带随身的行李。 我们的东西还留在家里,母亲和姐姐们如果要用什么,尽管取了用。” “这是你讲的话,我可要拿的。”大姐插嘴。 “我要那个……”二姐说。 婆婆叹了口气,摇摇手止住两个的话,还是没说什么。 方岳从长袍下掏出一个纸包,双手递给婆婆,说:“这一百块大洋,是儿子省 下来孝敬母亲的。孩儿实在没有更多了,这一点还不了母亲这多年照看我一家老小 的恩情。” 婆婆没有伸手接钱,坐着不动。方岳停住说话,起身站到一边,两手捧着那小 纸包,低着头,等待婆婆发话。堂屋墙上的大表滴答滴答地走,方岳从来不晓得, 这表的秒针走起来,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好像一锤一锤打在人心上似的。 最后婆婆叹口气,伸出手来,接下方岳手里的纸包。她没有打开,什么也没说, 站起来,转身走了。到自己屋门边,说一句:“去接你媳妇回来,准备上路吧。” 她头也没回,走进她的卧房,把门关紧。 方岳当天骑马跑到凤屏娘家,把娘儿三个接回家,开始收拾行李细软。他们得 赶快,趁着婆婆没改变想法,就走。 婆婆不高兴,整天待在自己屋里不出门。大姐二姐见了,都说回家跟丈夫过年, 跑掉了。大哥回家来,照例每天带了昌仁出去会朋友。前院后院,跟死了一般寂静。 只有项大嫂,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过来帮忙照看一下昌义,让凤屏腾出手整理 东西。 文惠是唯一的一个,显得十分兴奋。她不晓得上海在哪儿,但是一定很远,很 好玩,爸爸说那是个好地方。她帮着收拾东西,把自己的衣服都叠起来,放到箱子 里。可是她不能大声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到院子或后面工棚去找她的玩具。 爸爸对她说,到了上海会有很多新玩具,从来没见过的,娃娃的脸都是硬的,不像 凤屏手缝的布娃娃,有的眼睛还会动。什么样的呢? 文惠想不来,她真急得想马上 就到上海。 忙忙碌碌,三天过去。因为这事,年也没过。婆婆觉得她破坏了田家几百年的 规矩,心里又难过,又害怕,除夕夜也没出她的屋子。年夜饭只有方岳兄弟两家, 在堂屋草草吃几口了事。桌上仍然摆满大盘小碗,年年照例的年夜饭,鸡鸭鱼肉, 热菜冷盘,红白黄酒,也点了一只火锅。过几分钟,各人假装打哈欠,离桌回屋睡 觉。还不到午夜,往常每年熬夜,大人小孩热闹得很,今年一个大院黑灯瞎火,居 然没有人守岁。 大年初一,仆人们按规矩在前前后后放鞭炮,昌仁和文惠跟着跑,算是热闹了 一会子。凤屏请方岳照看着孩子,自己又跑到文淑的坟前,哭了一阵,替文淑把坟 上的草拔干净,对着坟头说了一阵话。然后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在坟头上抓些土, 装在瓶里,又把刚拔下的一株小草,也装在瓶里,把盖子盖好,揣进怀里。凤屏在 坟前一直待到太阳偏西,把眼泪流干,才起身回家。 晚上,文惠和昌义都睡了。方岳和风屏坐在屋里,穿着长袍,没合眼。地上摆 着他们要带走的东西:一个被卷,一个箱子装着四个人的换洗衣服,一个网篮装些 七七八八零碎杂物,另外一个背包里是小孩子的奶瓶尿布之类。 “我还有几件心爱的东西,没有带上。”方岳轻声说。 “下次有机会再来拿吧。” “不知是不是还会再有机会回家来,这大院不会再欢迎我们回来的。” 天快亮时,方岳凤屏爬起来,叫醒文惠,抱起昌义,穿好衣,洗过脸。凤屏把 背包背在文惠背上,让方岳帮忙把昌义绑在自己后背上,然后一手提网篮,一手领 文惠。 方岳把被卷扛到肩上,一手扶着,另一手提起衣箱。四个人静静地做着这一切, 没有人讲话。最后他们迈出屋,在背后关好门,走到院里。 他们走进堂屋,转到婆婆屋前,门开着。四个人悄悄地走进去,齐齐在婆婆床 前跪下。方岳一手撩起蚊帐边,轻声说:“母亲,母亲,我们走了。” 婆婆没应声,翻个身,朝墙。方岳放下蚊帐,说:“母亲,我们四个就在这儿, 给您老人家叩头了。愿母亲大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完,方岳领着凤屏和文 惠,叩下头去。昌义在凤屏背上睡着,也随着倒下去。 “母亲,母亲……”凤屏叫着,哭音打颤,说不出任何字来。她跪在那儿,眼 泪一个劲流。婆婆没有一点声息。 最后,在寂静中,四个人站起身,退出婆婆的屋子,轻轻把门关起,在依稀的 晨色里,走过古老的院落,走出黑漆大门。没有人来跟他们道一声别,没有人晓得 他们离开。 大年初二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风很硬,很冷。露水落到脸上,像冰珠一样。 这双年轻夫妻,带着儿女上了路,走向自己的生活。他们迎着大风朝前走,没 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回头,再去张望他们曾经度过许多岁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