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站在甲板上,可以看到上海了。一片灰蒙蒙的天色中,隐约显出一些高楼的影 子。 还很早,不到三岁的文惠和未满周岁的昌义都还睡着。凤屏随方岳上了甲板, 凤屏非常敬佩丈夫,他走遍天下,去过北京,在上海做事。他什么都见识过,什么 都不怕。 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省,到一个全新的城市生活。方岳说,那里人讲话 都不样。轮船从长江转进黄浦江,苏州河口流出浑浊黄水,里面飘着菜叶,破布, 木片各种垃圾,发出一种说不清的臭味。这就是上海么? 凤屏心里有点凉。 “我们用这水洗菜洗衣么? ”凤屏问,觉得手里发黏似的。 “不是,我们住在闸北华寿里,是一个小楼房,用自来水,很干净。” “自来水? 不挑水么? ” 方岳听了,大笑起来,凤屏脸红了。凤屏在家几乎什么都做,但不用挑水,有 男仆人挑水。她晓得,吃水用水是要挑的。她想过,到了上海,没有仆人,她要自 己挑水。 “不用,不用,”方岳还笑着,说:“你不用挑水,谁都不用挑水。水就在屋 里。 用手一扭水龙头,水就流出来了。” “为什么呢? ”凤屏不明白,可她没有时间得到回答。船上水手们拿着喇叭筒, 四处喊叫,招呼乘客们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船。方岳和凤屏赶紧回舱房,文 惠和昌义都让水手们的喊叫声吵醒,在铺位上发呆。 别的乘客都是大箱小袋,五颜六色,很讲究,大多是叫船员们帮忙搬东西。凤 屏和方岳只有三几件简单行李,又小又难看,他们自己提,用不着麻烦船员。其实 就是他们叫船员来帮忙,也不会有人来,那几件乡下人的烂东西,值得脏了别人的 手么? 船终于靠了岸,水手们跳过码头,去拉缆绳,高声吆喝着,声音粗壮而有力。 船还没完全停住,大群脚夫就跳上船,冲进舱房,抢过各种箱子、行李袋、一切东 西,就跑。乘客们跟着追,叫着,跌跌撞撞,一时间满船里乱做一团。昌义绑在凤 屏背上哭,文惠吓得躲在凤屏背后,紧抱住凤屏的腿。一个脚夫冲到方岳面前,喊 一声:--先生,阿拉来帮依好不啦。”不等回答,已经从方岳手上抢过行李,又一 手提起衣箱,朝船下跑。方岳赶忙提起网篮,紧跟着他。后面凤屏背着昌义,拉着 文惠,东倒西歪地追赶。 脚夫一路跑不停,过了甲板,过了舷桥,下了码头,冲过出口,上了马路,还 在跑。方岳凤屏根本来不及讲话,只有跟着。一直跑过一个路口,那脚夫一头扎进 路边一个小旅馆低矮的门洞,才停下来,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这时才看清自己扛了 一路的。 是些什么东西,由不得把嘴一撇,朝那行李卷踢了一脚。方岳跟进门来,后面 跟着凤屏,都喘不上气,弯着腰,脸色发白,呼呼地张大着口。只文惠高兴地跳, 伸头看墙上的彩色图片。 “先生,铜钿。”脚夫伸出手,大而粗。方岳从棉袍下掏出一个大洋,放到脚 夫手上。那手把钱一捏,说一声:“谢谢侬。”就走。 “喂,我不住这里,”方岳叫那脚夫停下,“我不住店,我有房子住,在闸北 华寿里.帮我找部车子好不啦。” 那脚夫看他一眼,理也不理,径自走掉了。方岳只好自己把行李箱子搬出旅馆 门,放到马路边,一家三口坐在上面。昌义还是趴在凤屏背上,已经不哭,转着头 看那些过来过去的人。 马路上人多极了,一看就晓得大多都是穷苦人。小旅馆外墙边转角坐了一个, 没有腿,脸脏得看不清眉眼,头上顶的不知是帽子还是破布,身上披的也不知是衣 服还是破布。他手里拿一块木头,用力敲打地面,想引起人们注意,施舍一点什么。 街对面放着两副担子,都是一对大罗筐,一个罗筐里坐了一个男孩,一个罗筐里坐 了一个女孩,都是两岁模样,清清秀秀,从罗筐边探出头,转着黑黑的眼睛。男孩 担子后面坐了一个妇女,低着头,看不见脸。女孩担子后面坐一个男人,苍老黄瘦, 仿佛要死了的样子。那是卖孩子的,男孩罗筐里插个木牌,上写五十元。女孩罗筐 里插个木牌,上写十元。 凤屏把背上的昌义拉拉紧,不忍心再去张望街对面,只转过头朝街远处看。从 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一块走路,结婚那天请了差不多全村的人,迎亲的队伍才有二百 人。 去省城给文惠看病那次,说是省城人多,可她只在码头边转,人远比不上这里, 这里该有几千人在马路上走。他们这样来来往往,到哪里去呢? 人人只管自己走路, 谁也不看谁,都匆匆忙忙的。黄包车在省城也有,凤屏没有坐过。黄包车跟轿子差 不多,装了两个轮子,不用两个人抬,是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跑。 省城黄包车没有这里这么多,一部接一部,车夫们光着脚,在马路上噼里啪啦 地跑,铜铃拉得丁丁东东响,碰倒了人,车也不停。摔倒在地的人口吐着白沫骂不 绝声,骂什么凤屏听不懂,只听出什么西屁吃佬之类,可见上海人是用屁或者吃来 骂人。 那边两个高高大大的人,脸黑黑的,不大像中国人,穿着白色的制服,腰里扎 着~根宽宽的皮带,神气得很,头上缠的红布,一圈一圈,有一尺高,手里都拿着 一根两尺长的棍,在马路上慢慢走来走去。方岳说那是印度巡捕,凶得很。他们看 到有人跌倒骂娘,却也不管。 方岳凤屏正说话间,一个小孩子走来,脸上鼻涕眼泪糊一堆,分不出眉眼。身 上没穿衣服,只裹一堆破布而已。他伸出一个破碗,叫着要给点吃的东西。 方岳才要说话,一边走来个洋人,高高的礼帽下面是黄色的头发,看不清眼睛 什么颜色,眼朝天上望着,只看见一个大鼻子,鼻孔长长的,像两条蛆,里面都是 粗毛。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长不长,短不短,到小腿半截,前面敞开着,腰后面 分开两片,一走路就飘动起来,像屁股帘一样。他右手拿着根手杖,左手挽个中国 女人。那女人穿件窄窄的旗袍,脖子上缠条毛茸茸的白色狐尾,一路走一路笑,笑 声很好听,脆脆的。 洋人走路快,转眼就到方岳前面。他把手杖举起一挥,把凤屏面前讨饭的小男 孩打倒在地,碗也打破。洋人嘴里咕噜一句:“Sorry ,bey!”一步不停走过去。 方岳跳起来,大声叫:“You ,listen,you ,stop.You cannot do that.” 那洋人听见了,听懂了,停下来,回过头,看见方岳指着他。他耸耸肩膀,问 :“What do you want? ” 两位印度巡捕走过来,向那洋人鞠一躬,然后过来,把跌在地上的小男孩提起 来,拉走。 方岳挡住他们的路,指着那打人的洋人,对印度巡捕说:“He is the one 。 not the boy .” 巡捕看看他,把手里的棍摇摇,让方岳走开。方岳没有动,站在巡捕面前,大 声说:“This is the land of China .You foreignem cannot hit our bey like that.1 wiⅡnot let him go.He must say sorry to him.” 洋人松开手边的女人,走回来,到方岳面前,说:“I said sorry。” “No tin that way .We Chinese are human being too.You Can not treat US like a pi g.,’凤屏拉着文惠,望着方岳。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那么 严厉,在一个高大的洋人面前,挺直腰板训斥他,连两个拿棍子的大胡子巡捕都害 怕了。 “No,No,young man .Who are you?” “I am a Chinese.Why?I am not afraid offoreigners.Do you want to sue me?Go aIlead.I am a lawyer .” “No,no.You are a good man.Let!s make friends.How about a drink?” 那洋人伸出右手,好像要跟方岳拉手的样子。方岳没理会,指着在巡捕手里挣 扎的小男孩,大声说:“Let him go。” 洋人对巡捕摆摆头,巡捕放了那小男孩。方岳从长袍下面掏出一个铜板,放到 小男孩手里,说:“快跑吧,买点吃的。”小男孩朝方岳鞠了一躬,跑开去了。 方岳弯下腰,看着文惠,根本不再去理会在一边发愣的洋人。凤屏充满敬佩, 自己的丈夫实在了不起,他会讲外国话,把洋人训得服服帖帖。洋人要跟方岳拉手 交朋友,方岳还不理他,多么威严伟大。 过了大约几秒钟,洋人只好转身走了,巡捕也走开了。刹那间,方岳和风屏身 边围满了讨饭的人,老老少少,伸着碗,伸着手,央求着。昌义吓得哭了,文惠也 打着抖。刚才方岳跟洋人吵架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过来跟方岳站在一处,帮方岳说 一句话。 所有的人,穿得好的,穿得烂的,办公的,讨饭的,拉车的,扛包的,都远远 地站着,看西洋景,看热闹。现在看到方岳得胜,突然之间都围过来了。 方岳赶紧站起来,招呼凤屏上路。他们匆匆提起箱子,扛起行李,抱着昌义, 拉着文惠,钻出讨饭的人群,朝前走。身后那些讨饭人一片骂,又是什么吃佬西屁 之类.还有人朝他们背后丢石块碎碗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