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方岳在街边叫了两部黄包车。方岳一人坐一部在前面走,带着所有的行李衣箱 网篮。凤屏带着文惠昌义坐另一部跟在后面,离开码头,向闸北跑。这车子坐着挺 舒服。 可惜天太冷,车上罩了篷子,只能扒着篷子边上的小孔,朝外张望。 一路上,凤屏张大着眼睛,看路边墙上张贴的那些巨大的图片,方岳隔着车子 告诉她,那叫广告招贴画,为了逗人看了去买东西。这些图片真好看,都是花花绿 绿的,有的是衣服,有的是鞋子,有的是盒子,有的是罐罐。有一张好像是个女人 穿着花旗袍,歪着头,对着过路人笑。天下有长得那么漂亮的女人吗,凤屏没看清, 车子跑得太快。 好不容易,他们到家,已经中午。一家人下了洋车,方岳用钥匙打开铁门,把 手一伸,说:“请进,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家。” 凤屏抱着昌义,慢慢地走进去,文惠跟在后面。方岳一件一件把行李搬进铁门, 然后把门关好。凤屏一步一步朝前走,左右摆着头,细细查看每一处地方。这是他 们的家,他们自己的家,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妇。这里没有婆婆主事,没有大姐二姐 说闲话,没有仆人做事,什么都是她一个人,好了,歹了,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她 有点害怕,但又很高兴。 这是个很小的房子,两层楼。从铁门进去,前边有一个方圆十步左右的小天井。 再进房门,就是乡下人说的堂屋,方岳说上海人叫客厅,都是木地板。因为他 们统共就这么一间屋,所以这就又是书房,又是餐厅。靠墙放了张方桌,不顶墙的 三边各放一把椅子,是吃饭用的。靠窗亮一点的地方,放一张很窄的小桌,上面有 盏灯,是方岳看书写作的地方。 凤屏说:“这灯哪里放灯油? ” “这灯是用电的,不用灯油。你看,把灯下这个小钮一扳,灯就亮了。这个叫 电灯,这个叫开关。”方岳一边说,一边扭那个开关,灯真的亮了,比田家堂屋里 的大油灯还亮许多,真希奇。凤屏想不来,不用油怎么点灯。文惠高兴地学,把那 开关扳了又扳,那灯闪呀闪,逗得昌义叫起来。 “现在看新鲜,玩玩可以。开电灯是要花钱的,开一次就要交一次的电钱,电 灯泡开关多了也会坏。”方岳笑说。 凤屏板着脸对文惠说:“听到没有,记住了,平时不许自己扳电灯开关。” 文惠停下手,转身看别的。新地方,新鲜东西多着呢。昌义裹在棉包里,哇哇 叫。 还要看电灯,凤屏不理会,自顾自走开。 从客厅后面的小门出去,是个又黑又窄的过道。一边用砖砌一个灶,头顶上悬 空挂一条电线,吊起一盏电灯。方岳得意地说,那是他自己去买了电线安装的,还 触电摔了一跤,差点电死。现在可以用,凤屏做饭不用摸黑。灶对面,过道另一边, 是道窄窄的楼梯,顺楼梯上去,就是搂上。 其实楼上只是一个小亭子间,原是放杂物的储存室,有个小窗,方岳做睡房。 房顶是斜的,所以一张大床放在门口房顶高的一边,方岳凤屏睡。一张小床放在里 面房顶低的一边,文惠睡。昌义还小,睡凤屏边上。两张床中间,放个木箱,方岳 说是装衣服。楼上现在要放两个床,地方太小,就把木箱当小桌用,又省地方。木 箱上面也有一盏电灯,还有一个小座钟,前面放一把椅子。方岳说晚上睡觉,椅子 上可以放衣服。 凤屏看过全部屋子,回到楼下客厅。文惠在楼梯上爬上爬下,自文淑死后,凤 屏不许文惠爬田老太爷书房的楼梯,现在文惠可以爬自家的楼梯了。凤屏把大网篮 里晦东西取出来,放到吃饭的方桌上,然后把背上的昌义松开,放到网篮里,刚好 坐稳。 凤屏把一路包着昌义的毛毯塞到网篮里,塞紧四周,把网篮放到堂屋地上,挽 着袖子,对坐在窗前桌边的方岳说:“你看他一会? 都饿了,我做点吃的。” “吃什么? ”方岳笑笑,站起身,说,“这里什么也没有,吃什么。” 凤屏站着发愣,不懂方岳在讲什么。 “米呀,菜呀,肉呀,柴呀,都要出去,到菜场去买。我才租下这房子,没做 过一顿饭,家里什么也没有。” 风屏低下头,没做声,她不知该怎么办了。 “好了,我们出去,先到饭馆吃一餐,然后去菜场买明天的菜。” 凤屏去省城给文惠看病的时候,到饭馆吃过几天汤面,晓得要花很多钱。 方岳叫:“惠娃,快下来穿好衣服,我们出去吃饭啦。” 文惠跑下楼,站在屋中间,愣着不动。她不晓得为什么吃饭要出去,吃饭从来 是在屋里,或者跟着到厨房去。 “好了,我们第一天到上海,也该庆祝庆祝。这边走过去两步,就有一家小饭 馆,地道江浙莱,味道不错,也不贵,我们去吃一次。” 于是凤屏又把昌义从网篮里提出来,抱在手上,裹住毛毯。文惠穿上外衣,方 岳领着。一家人出了门,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 凤屏自然什么都不懂,由方岳点菜。狮子头,豆芽菜。什么叫狮子头,就是肉 丸子,因为做得大,像狮子的头一样,北京人也做这么大的肉丸子,一个碟子里放 四个,叫四喜丸子。上海的豆芽菜很好,绿豆发的。米吃起来有点发黏,软软的, 菜有点甜甜的。文惠吃得高兴,不住嘴。这是第一次,方岳说了,她要怎么吃,就 怎么吃,要吃什么就吃什么,大人不管她。凤屏想,汤不大够味道,远比不上家乡 大汤罐熬一天一夜的汤好吃,可她什么也没说,一勺一勺喂昌义喝。 方岳一边吃一边说:“还是北方菜更好吃,面条,包子,水饺,馒头,烙饼还 分葱油饼和馅饼。小吃就更多了,艾窝窝,驴打滚,切糕,涮羊肉,烤鸭,样式多 了。早晚的事,我要带你们去北京。我要回到我的母校北京大学去教书,那时我们 去沙锅居吃白肉,或者东来顺涮羊肉,要不全聚德烤鸭。”方岳说着,脸上发亮, 好像明天就要去北京。 三个人都吃饱了,桌上碟子里还剩些菜饭。凤屏舍不得。在家时,剩饭都要留 下来再吃,婆婆大姐二姐不吃,凤屏自己吃,一粒米都不会浪费。去省城那回,所 有剩的面汤都倒在小瓶里,晚上喂文惠。现在她身上没有瓶瓶罐罐,怎么办呢。 方岳说:“就那么一点,没关系的,反正不能把人家的饭碗碟子拿走。” 凤屏最后说:“既是如此,我就全吃掉,撑死也不剩。”凤屏从小到大,其实 大多时吃不饱。娘说过,女子家要体面,少吃才好。在婆家,做不完的事,没有时 间吃饭,一会这人要这,一会那人要那,未等吃完,就要刷锅洗碗。现在可好,一 家大小看着她,一碟一碗地吃,一粒一粒米吃干净,一口一口菜汁都喝光。这才心 满意足,跟着方岳走了。 这个下午,第一件事,认菜场,以后每天买菜顶要紧。方岳领着文惠在前面走, 风屏背着昌义在后面跟,都不大讲话,只顾看街两边的西洋景。上海人居然在小弄 堂边,一转身站下就对着墙撒尿,真羞死人了。 凤屏红着脸,转过头问方岳:“北京人也这样么? ” “不,京城里的人,自然懂规矩。” 方岳带娘儿几个,走来走去,绕几个街,要凤屏记牢每次走的街。上海地方大, 街名大多不通文理,奇奇怪怪,方岳说都是从洋文名字照着发音写出来汉字,当然 没有意思,所以也特别难记,不记牢走丢掉,就不得了。绕过几圈,还是回到家门 口,又路过才吃过饭的小饭馆。凤屏找到了认路的标记,大约能够自己认街道了。 虽是冬大,他们几人也已经在外面走了几个钟点,可是没有人觉得冷。文惠更是兴 奋地跑呀跳呀,头上冒着汗。昌义也一直在凤屏背上,呀呀地叫一路。 天渐渐暗了,方岳带她们去菜场。他只认得一个菜场,是个小小的房子,里外 摆些架子,堆些白菜萝卜之类,价钱贵贱也不晓得。凤屏别无选择,捡几种便宜菜 买一点,够明天中午吃就好。明天她要自己多跑点地方,看看价钱才能多买。 夜色里,他们走回家。街上电杆上点着灯,黄黄的亮。方岳领着文惠在前面走, 一边讲什么好笑的事给文惠听,逗得文惠格格笑。凤屏背着已经睡着的昌义,跟在 后面,手里提着新买的菜篮,里面装着刚买的青菜,走在铺满石板的马路上,心里 喜滋滋的。这是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