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妇女杂志》的稿费还没有收到,却先接到一个天津来的邮包,是当年北京大 学的同学夏安寄来的,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大卷股票。信上说,上海宝成工厂第二厂 四月要开股东大会。夏家和汤家是宝成二厂的股东,可他们两家没有机会到上海参 加股东大会,请求方岳能代表他们出席。包裹里一共有八百股股票,票面额每股一 百银元,共合银元八万元。另外还附一张一百五十元的银票,是付给方岳的车马费。 马上解了燃眉之急,凤屏立刻上街,买好几捆柴一担米回家。 到了四月,开股东大会的那天是星期天。两人商议好,既然受人之托,必去一 趟,而且自己并不付车资,方岳一个人是雇一部洋车,带了凤屏和两个小孩子,也 是雇一部洋车,那么何不全家一起坐洋车逛一逛呢。自来到上海,凤屏整日为全家 生活而奔忙,从未去过稍远些的地方。到宝成二厂,几乎要穿越半个上海城,实在 是难得的机会。凤屏的唯一条件,就是她不进股东会场。到了宝成二厂,她带着孩 子们在外面转转,等方岳开完会出来,再一起回家。方岳想,那会也不至开得太久, 便答应了。 于是凤屏同意,那个星期天她不去教堂。自从文惠在省城看病得救,凤屏忘不 了船上那个穿黑衣服的修女。凤屏细细读了几遍那修女给的书,就懂了那修女信的 是耶稣教。乡下没有耶稣礼拜堂,凤屏不晓得耶稣教是怎么回事。到了上海,礼拜 堂多了。 凤屏星期天有空,就去最近的教堂,听懂了耶稣教的道理,也学会了做礼拜。 方岳拿出那件退色的羽纱袍子,是他出门会客穿的,当年去安庆求职穿的这件, 后来到上海沪林书局求职穿的也是这件,已经穿了五年。穿上要出门,发现胸前大 襟掉了一个扣子,右袖子后面肘部也磨破了。凤屏赶紧坐下,拿出针线给他缝好, 说:”人家给你一百元,应该去买件新的。” “身外之物。”方岳一笑,说,“股东会下午四点开始,有的是时间,不必忙。” 最后方岳提了皮包,领了全家出门,叫了部黄包车,跑去宝成二厂。附近几处, 同他家周围房屋建筑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直到接近外白渡桥,凤屏才算开了眼。 那桥全是铁做的,完全不是乡下见惯的那种拱桥样子,果然是人讲的,上海人 西洋精蛮多。外白渡桥上挤满走路的人,背包袱的,挑担子的,拉孩子的,推小车 的,短衣草鞋。黄包车在桥上跑不开,走在路上的人都好像麻木着,听不见黄包车 的铜铃,不给车子让路。有的黄包车急忙赶路,碰倒了行人,倒在地上的人好像干 脆趁机休息。 躺倒不动,不起来了。 凤屏看了,心里难过,摇头说:“这桥倒是漂亮,可桥上的人,实在难看。” 方岳笑了,说:“古今中国,到处如此,做做样子哪个不会,正所谓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 又跑一阵,街上忽然全变了样子。像样些的楼房都不见了,两边全是一排排低 矮的木棚子,两层屋檐都曲曲弯弯,破旧不堪,许多屋檐都低垂下来,滴答着脏水。 一格格的木框,大多没有玻璃,有的糊着纸,有的又露着黑黑的洞。前后左右看过 去.就好像是一大堆鸽子笼堆积着。街上已经不晓得是不是有柏油路面,全是肮脏 的泥泞,高低不平。到处流淌着一股一股的脏水,黄色,绿色,黑色,说不清是些 什么水,从哪里来。整条街上都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让人头昏。这里那里鸽 子笼门口,坐着些老年人,弓着背,用无神的眼睛望着过路的黄包车。一群小孩子 身上披一点破布头,大多光着身子,在泥地里奔跑玩耍,滚在脏水之中。 凤屏拿手蒙住两个孩子的双眼,不让他们看那悲惨的景象。她自己的眼睛,转 来、转去,却怎么也躲不开,忍不住埋怨:“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早知要经过 这种地方,就不该来,看了免不了天天做恶梦。” 方岳叹口气,说:“原也想到,上海的工厂不会建在市区繁华地段,肯定都在 偏僻荒凉的地区。却不料竟然要走这里,这是棚户区,上海最穷的人住的地方。” 凤屏说:“看起来,不管上海名字多么响亮,盖起多少高楼大厦,显得多么繁 荣昌盛,只不过样子而已,实地里到底还是穷人居多,生活凄惨。这么比,我们的 日子过得终究不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宝成二厂,这里房子街道还算整齐。可是经过外白渡桥和 棚户区的经验,凤屏可再不愿在工厂区里乱走了,所以下了车子,便抱着昌义,领 着文惠,跟在方岳身后,走进办事处,站在门边。方岳走到柜台边,呼叫柜台后面 的职员。 那职员抬脸看他一下,又瞟一眼穿乡下人衣服抱孩子的凤屏,没有理睬,仍旧 低下头做手里的事。 方岳从皮包里取出那一大卷股票和夏汤两家的委托书,往柜台上一放,把手在 柜{ 台上用力拍了两拍,提高声音叫:“你到底招呼不招呼我。” 那职员吃了一惊,又抬起头,一眼看见那卷股票,忙不迭站起身,绕着赶到柜 台前面,一连声说:“对不住,先生,手里有点急事,抱歉抱歉,你先生要做什么 ? ” “引我去股东大会会场。” “当然,当然。先生请这边走,慢一点,这边有两层台阶,先生不要跌倒,要 不要小的扶先生一下。” “不要。”方岳慢慢从柜抬上拿回股票装进皮包,转身说,同时对凤屏他们招 招手.要他们跟着进会场。 那职员再看看方岳,穿件退色的袍子,貌不惊人,手里拿如此之多的股票,代 表这么多股权,很不同平常。“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先生不要生小的气。小的刚才 有眼不识泰山,招呼不周,万万请先生包涵。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保住这 个饭碗。 先生一句话,小的一家就只好去喝西北风。” “没那么哕唆,我什么都不提就是。” “谢谢,先生一看就不是凡人。先生这边请,股东大会已经开始,先生只管走 进去就是。小的给先生开门,慢走。”那职员说着,又看见眼前走进门去的凤屏那 两只小脚,心里觉得实在无法想象。 方岳领着凤屏大小走进门,身后的职员擦着汗走掉。方岳气哼哼地说:“这就 是上海人,自以为精明,却变成势利眼。只看人穿衣服,拿外表看人。衣服穿得好, 就当有钱人,殷殷勤勤地巴结伺候,衣服穿得不好,就看不起,要欺侮你。” 凤屏说:“我在马路上,天天见的,没什么稀奇。” 方岳找到几个空座位,凤屏才算把手里的昌义放下。会场不大,暗暗的。前后 左右,到处是人,很多处三三两两在争吵,房子里温度高到三十几度,人人流汗。 台上坐个年轻人,穿得笔挺,西装,领带,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水亮。 他坐着。 背靠在椅背上,架着一条二郎腿,优哉游哉,时不时抬手抹抹他的头发。看来 他是大会的主席,可他根本没有听股东们发言。正讲话的股东挥着手结束,一边擦 着头上的汗,一边走下讲台。 那位主席耸耸肩膀,放下二郎腿,站起来说:“你的讲话当然很对,不过合约 已经签过,事情只好这样办。”说完,他坐下来,接着翘起二郎腿。 “你看看,那就是上海人得意的模样,派头太大了,自以为做洋人买办,不得 了,小人得志。”方岳趴在凤屏耳朵上,大声说,“你等着看,我让他下不了台。” 又一位股东上台讲话,很激动,也很紧张,满脸通红,头发都湿了,粘在前额 上,能够看见他头上在冒着蒸气。他一边讲话,一边不住地拿手帕擦汗。没有麦克 风,没有喇叭,台下人听不大清台上人讲话,越发三一群五一伙开小会,台下越是 吵,就越是听不到台上人讲话,只看见台上的人流着汗,喷着口水,慷慨激昂。 一个钟头过去,几个股东上台下台讲话,每次讲完,那主席就站起,讲一句: “合约已签,事情必办。” 方岳坐着听,他当然有备而来,现在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听多数股东们的心 思。 看看股东们话都讲完,汗也流干,会场安静下来一点。方岳侧过身,问旁边坐 的一个老太太:“请问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 “谁晓得。” 方岳说:“我想是这样,宝成第二公司跟德国公司慎昌洋行签了合约,由慎昌 洋行投资银元十万,把宝成二厂做抵押,改组二厂的董事会,董事共五人,慎昌洋 行出三人,原来宝成二厂的董事中间选出两人,这样宝成二厂大权就成德国人的了。 我们股东当然不答应,是不是这么回事? ” “是的,没错,你先生有办法么? ”坐在另一边的一位大胖子听见,插进话来。 “不论我们怎么说,看来都没用。” 方岳看看台上空空,台下的人都垂头丧气。那个主席得意洋洋地站起,一边整 理西装领带,好像要结束大会的样子。方岳站起身,大声说:“我要发言。” 会场里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对着他。主席没办法,对方岳招招手,又坐下把 二郎腿翘起来。方岳把文惠安顿到座位上,请旁边那位老太太招呼一下,然后走上 台拍拍他的长袍,拿眼看看台下攒动的人头,说:“我代表北京的股东夏先生和天 津的股东汤先生,合计共八百股,股份银元是八万元。”方岳停了一下,回头看看 主席,果然那位主席放下二郎腿,坐直起来,开始听他讲话。 方岳接着说:“依照公司条例,公司财产抵押借款,应该开股东大会,有全体 股东三分之二,股权三分之二以上出席,出席股东三分之二同意,才能够批准借款 或者签署合约。请问主席先生,本公司与德国公司慎昌洋行签合约,是否开过这样 的股东大会? ” 那位主席没有讲话。 方岳又问:“那么有没有三分之二的股东,出席过这样的大会? ” 那位主席开始坐不住了,仍然没有讲话。 方岳再问:“那么有没有三分之二的股东,表示过同意这个合约? ” 那位主席涨红着脸,像要站起来,却终于没有动。 方岳停下讲话,台下开始人声大作。方岳摇摇手,接着说:“那么今天的大会 有没有三分之二股东出席,有没有三分之二股权? ” 台下大乱,人们纷纷呼喊:“有啦,有啦。” 方岳说:“如果今天大会有三分之二股东和股权出席,今天这个大会同意或者 不同意这个合约,算不算数? ” 会场里忽然静下来,好像大家都在想方岳讲的话。 方岳又提高声音说:“我再声明一下,我代表的股权数目有八万元,几乎跟德 国公司的借款相等。公司为什么不先和股东商讨,请求增加资本,却突然向外国洋 行借款,还要把宝成二厂做抵押。这样我们股东的利益何在? 我代表股东要求得到 一个回答。” 会场里的股东们开始欢呼起来,叫叫嚷嚷:“回答,回答! ” 主席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擦汗,不说话。 方岳摇摇手,会场里安静下来。“现在我代表股东们,要求公司撤回合约,再 行讨论之后才做下一步决定。”方岳接着说,“同意我提议的请举手。” 会场里的手都举起来。 方岳又说:“不同意的请举手。” 会场里静悄悄,人们左右转头,没有人不同意。 方岳回过头,对主席说:“好了,今天股东大会,超过三分之二股东反对这个 合约,请主席按股东们的意见做事。” 主席站起来,结结巴巴说:“好啦,好啦,今天大会完了。合约不能通过,暂 时中止,下个月在天津开股东大会再议,散会。” 话一说完,主席就匆匆走到台边,走出会场去。台下面,会场里人声鼎沸,所 有人都在欢呼,互相握手,祝贺成功。方岳走下台,马上被涌过来的人围住,跟他 握手的,拍他肩膀的,喷着唾沫对他讲话的。方岳只是笑,什么也听不见。 好一会,才静下来一点,有人提议:“改日我们大家请客。” “先生住哪里? ” “我们请先生做董事好不啦? ” “先生贵干? 何处高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