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看看已经秋天,方岳惹起的五卅官司还没有打完,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拖。郭 天南已经很久不再到法庭去了。每次只是赵律师和方岳去点个卯,每次都是捕房律 师说一声没有准备好,就算了,英国领事也不露面。 方岳倒是觉得不坏。每个星期,他有一天出公差,早上八点进书局,不用打卡, 在办公室坐坐,看看材料,这天不编稿子。十点钟前后,郭天南到了,派他的车子 送方岳去法庭,就算全天上工。 到法庭坐在那里,看西洋景一般,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听。中午到街上吃一顿 饭,或者北四川路上的新雅,或者武昌路上的广州酒楼。都是赵律师一起去吃并付 账,算在编译所头上。两三个月下来,在方岳的心里,法律渐渐减弱了原有的神圣 光彩。 忽然一天,也没有什么辩论之类,捕房律师提出要罚沪林印书馆六千大洋。法 官看看捕房律师,又看看方岳和赵律师,说:“判罚上海沪林印书馆赔款四千大洋, 结案。” 官司就这般结束了,两位律师握握手,捕房律师向英国领事报功去了。赵律师 连皮包都没有打开,拎起来,对方岳说:“今天很早,不到时间,我们就不吃中饭 了。我回办公室,下午给郭先生打电话。你愿意的话,可以回家。” “就这么完结了么? ”方岳问,“为什么要罚我们编译所? 我们没做错事情, 他们没理由告我们。”:赵律师停了一下,转身看方岳一眼,又迈步走起来,边说 :“看你写的文章,好像蛮有学问,原来是个书呆子。小伙子,你冒犯了政府,懂 么? ” 他们走出楼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披秋天的阳光。赵律师拍拍方岳肩膀, 好意地说:“年轻人,我刚从学校出来时,跟你一样的心气,也愤愤不平过许多年, 可是怎样呢? 除了得胃病,什么也没有。咳,只有你们这样初生牛犊才会动气。年 轻人没办法的。”说完,赵律师又拍拍方岳肩膀,接着说:“我劝你以后还是做学 问为好。 写写书,可以生活在梦想里面。做个教授,也可以大讲真理。如果没耐心的话, 不要。 下海来吃律师饭,这里面全是肮脏。好了,我要走了,好自为之。” 赵律师握握方岳的手,扬长而去,把方岳丢在大楼台阶上的阳光里。 方岳站着发愣,好久好久。几个月时间,一桩国际案子,中国人流了血,丢了 性命,多少人为之伤心落泪,到头来,倒是赵律师这几句话,听来真有点味道,有 点学问,让方岳着实想了想,在大脑皮层印了几道折弯。 方岳没有去书局,他什么都不想做,回到家里,懒懒地翻翻书,看不下去。坐 着,脑子里还是赵律师的话,心里不平。他走过去在饭桌上摊开纸,细细地磨墨, 然后站好,对着墙,闭住眼沉思片刻,悬肘写了八个字:学问艰难,人生甘苦。 昌义一直坐在屋子当中,面前放几块长长圆圆的石头,挪过来,掉过去,嘴里 嘟嘟囔囔不停,口水滴下来。方岳看看,心里难过,不禁说出声来:“家境贫寒, 口水流能玩些石子而已。” 凤屏手里针线不停,说:“也没什么,小孩子都一样,给他多么贵的玩具,也 未必喜欢。倒是些旧盒子,烂石头,他能摆弄半天。一去天井里,就到墙边挖石头。” “这些是我给义娃找的石头。”文惠说,“姆妈说,找圆的,不会割破义娃手。” 方岳摇摇头,有些感慨地说:“我小的时候,跟爷爷在河南官府里,玩的东西 很多,男孩子们都玩弹弓、袖箭、镳、剑、单刀之类,从开封大相国寺买的。我最 喜欢的有两件,一是放风筝,有五星筝、七星筝、九星筝。蜈蚣筝最有力量,要专 门的生丝粗线才拉得住。十三星筝叫做十三太保,直立起来有屋檐那么高。” “我们能放风筝吗? ”文惠听得入迷,手舞足蹈,问方岳。 “上海这么挤,房子这么多,没有办法放风筝。放风筝要很宽大的场子。在开 封就有大片空地,可以放开步子跑,要跑多远就跑多远,风筝才放得起来。”方岳 说着,忽然站起身说,“我们去吹肥皂泡吧。那天我见人家孩子在江边吹,很好玩。 吹泡泡不要很大的地方,天井里也可以。” 凤屏问:“什么肥皂泡? 怎么弄法? ” 方岳说:“我想,顾名思义,拿肥皂泡水。我见人是用个棍,上头有个圈,蘸 了肥皂水,拿嘴对着圈一吹,就有泡泡飞起来。” “跟我洗衣服一样道理。”凤屏放下针线,朝天井走,说,“我来试试。” 文惠一蹦一跳地跟出去,方岳抱起昌义,也跟出屋。凤屏在洗衣盆边,找出肥 皂,掰下一个小角,窗下墙角找到一个瓶子,把肥皂头放进去,说:“我去弄水, 就来。” 凤屏说着,拿着瓶子进了屋,去灶间取水,方岳和文惠昌义留在天井里。天气 晴朗,只有几丝细云高高飘荡。方岳把昌义往地上一放,他便迈开小腿,朝墙角走, 蹲下去拨弄地上的石头。凤屏出来,手里举着瓶子,说:“能吹出来。” 瓶子里是肥皂水。凤屏拿根筷子,头上绑个瓶圈。方岳看了,说:“就是这样 的工具。” 文惠等不及,跳着脚抢那筷子。凤屏说:“先看怎么玩法,你才会,莫抢。” 方岳接过瓶子筷子,蹲下身,把筷子上的瓶圈放进瓶子,蘸上肥皂水,然后取 出,举到嘴边,把嘴对准瓶圈,轻轻一吹,一串肥皂泡就从瓶圈飞出来。文惠兴奋 得双脚一跳,欢呼起来。昌义听见叫声,回过头来,看到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肥皂 泡,也叫起来,急忙站起,却仰面跌倒。凤屏几步跨过去,把他扶起。昌义顾不上 跌跤,一边手摸着头,一边跑过来,跟着文惠,伸手接那些空中落下来的肥皂泡。 方岳蘸蘸肥皂水,又吹出一串一串泡泡。文惠和昌义转着圈跑,追泡泡,伸手 接。 肥皂泡一碰他们的手,就爆裂掉,逗得他们大笑。凤屏站在窗下,抿着嘴乐, 望着三个人。看见昌义要摔倒,便随时伸手扶一把。一家人笑呀,叫呀,乐疯了。 晚上,孩子们都玩累了,很快都睡熟了。凤屏倚着床头,还在做针线。方岳躺 着,睁大着眼,望着窗外的星空,睡不着。 “算啦,睡吧,想那么多做什么? 害自己得病。”凤屏说,“大家都这么过, 你做什么要认真。你现在不用担心了,没事了,自由了,安全了,就好了。” “我自由了? 没那么容易。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 凤屏忽地坐起身,紧张地问:“真的么? ” “莫急,我也没看见什么人,只是感觉。” “谁会要监视我们? ” “谁? 还有谁? 警察。中国警察,外国警察。” “我的天,怎么办? 我们有孩子。我们要想个办法,孩子们怎么办。不会出事 吧? ” 凤屏问。 “谁晓得,也许我们要离开上海才好。””到哪里去? 回乡下,回省城? ” “不,老家是回不成的。”方岳说,“但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孩子们可怜,他 们应该有好日子过。” “其实原本这样就很好,你偏要去惹事生非。”凤屏说,抬头想想下午一家人 在天井里吹肥皂泡的情景,笑了笑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有吃有喝,就够了。” 方岳没说话。 凤屏看他一眼,又说:“你自然也要做事顺心才好。” 方岳叹口气,说:“全中国现在到处在打仗,也不知找工作容易不容易。” “你要怎样? ” “我要换工作,换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