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第二天,方岳上工时觉得有点累,想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够觉。下午回家,什么 也不吃,早早上楼去睡。到半夜,发高烧,浑身滚烫,盖不成被子,半夜起身,滚 下床去,爬不起来。 凤屏吓坏了,又不敢喊叫,怕吵醒三个孩子,只好一个人从楼上连拖带拉,把 一张小床搬到楼下,放在堂屋一角,让方岳睡,还喊叫太热。不一阵,方岳要大便, 爬不起来。凤屏把马桶提到堂屋床边,扶着方岳坐到马桶上,是泄水。水泄过后, 忽然方岳身子软下来,跌倒在马桶边上。凤屏更吓死了,忙连拖带拉,把方岳展平 躺到被褥上。 “我去请医生。” “请谁? 你有多少钱请医生? ” “那就等死么? ”凤屏这么说,但也无法。 两个人发呆,方岳只管冒汗,凤屏不住用毛巾替他擦。过了一夜,到早上,方 岳说:“送个信到编译所,请所里胡寿白先生来看看,他懂医,我想他不会立刻收 钱,’凤屏只好拢拢头发,拉拉衣襟,硬着头皮,一个人走去编译所。她把方岳写 的信交到门房,门房唤她等等,跑进去,过一会,出来说:“胡先生上午就去,你 先回去吧。” 胡先生坐黄包车,快得多。凤屏走回家,才进家门,他就到了。胡先生看过方 岳。 量体温,望舌苔,查大便,听胸音,坐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说:“是伤寒。 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大碍,但不是几天内会好的。我过些时来看一次,需服一段时 间的药。” 他开了个药方,然后又匆匆赶回编译所去上工。 凤屏拿着药方,不知怎么办。胡先生的看病钱可以缓缓,可买药钱不能赊,而 且谁知这病要拖多久。 方岳说:“我来给母亲写个信,借吧。”他遂侧卧病榻,写了一信,说是自拜 别慈颜,来到上海,两年间未曾花费过家里一分钱。今日病重,无钱医治。若是死 了,搬棺材回家乡,也需花钱。不如将棺材钱和运费,先拨给他治病。病好了可以 做学问做事业,报答母亲。或者把矿业公司他这一房名下的股份,都折钱寄来救他 一命,从此公司不必付他一分钱。 一封信来回总要好几天,等不得,凤屏只好到后门外一位林先生家去借。凤屏 曾有几次帮忙林太太洗衣服,也曾帮林太太忙做饭收拾房子招待客人。眼下有难, 只好去求。林太太倒极爽快,一口答应先借凤屏买五天药的钱,以后方岳病好了再 还。林太太说:“你先生有病,你最好在家招呼,我上街买菜,帮你把药买回来, 钱我先垫上就是。” 凤屏眼里流泪,跑回家取了药方子,送过去给林太太。方岳当天下午吃了药, 马上就睡着了觉,一家人放下心来。十天过去,凤屏掐着手指天天算,婆婆没有回 信,也没有寄钱来。方岳不能上班,自然没有薪水拿,一家几口的生活有了困难。 胡先生来看过两次,又开出新药方,要方岳好生将养。方岳无奈,请胡先生带信给 郭天南所长借钱。 下午郭天南坐了车子,来看方岳,在堂屋坐到方岳床前,说:“你早该告诉我, 生病是常有的事,怎么拖得起。”郭天南是有事路过,特来看望一下,不能久留。 他拿出大洋十五元,留给方岳先买几天药,以后需要,只管跟编译所借就是。 方岳请郭天南略坐,要凤屏到书架上取过一本文稿,递给郭先生,喘着说: “郭先生,这是我在安庆法政大学教书时的一份讲稿,亲属法大纲。你先拿去,做 抵押好了。 我等身体好些,把这稿子改出来,请沪林出了书,就可以还钱。” 郭天南接过稿子,眉开眼笑,一手翻着看,一边说:“你好好养病要紧,这稿 子就先不必……” “郭先生请不要客气,你现在不拿走,我也还是要送进编译所去的。”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郭天南说完,把方岳的文稿放进自己皮包,说, “我先代你存放几天。我有约会,不敢久留,过几日再来看你。”郭天南挥手告别, 方岳扑倒在床上喘息。 第二天,编译所送过来大洋五十元,方岳晓得这是那亲属法大纲的抵押借款。 这钱解了燃眉之急,凤屏马上出去买回柴米油盐,一筐青菜豆腐,以及方岳养病所 需的维他命、广柑、西瓜、鸡汁等,也给昌礼买回一大箱菊花牌罐头牛奶。 一个月后,方岳伤寒似乎好些,却转成肋膜炎。胡先生每日来,一连静脉注射 十四针,才算好转。方岳能拄个拐杖站起身来,非要亲送胡先生出门一次,以谢救 命之恩。胡先生见那日天气尚暖,艳阳高照,也就答应了。久病之人,亦需晒晒太 阳,消消毒。两个多月,方岳第一次出外,很是兴奋。凤屏不放心,一直在他身后 跟着。 在弄堂口,送别胡先生之后,方岳多站立一刻,才慢慢转身回家。两月不走, 巷口边新来坐着一个皮匠小贩,正给一个客人做活。他看方岳在面前走过,小声对 客人说:“这个人快要死了。” 这话被方岳听到,停下脚步,对皮匠笑笑说:“我是已经死了,又活过来的。” 把那皮匠和客人吓了一跳。 回到家里,方岳坐在堂屋床上喘息,看到昌义站在屋当中,朝着一面墙上发呆, 好久不动。 “义娃,你在做什么? ”方岳问。 昌义回过头,走过来,拉着方岳的手。方岳站起身,跟着昌义走过去。昌义伸 手去摸墙上一块阳光的斑点,嘴里嘟囔:“动,动。” 文惠拉开门从天井里跑进屋,墙上的阳光斑点动起来,飞扬老高,然后又回到 原处,那光斑是堂屋门上玻璃窗的反光。昌义看到光斑的摇动,高兴得又是跳,又 是拍手,又是喊叫,哇啦哇啦不停口。 “你喜欢这些吗? 爸爸来给你做。”方岳微微笑着,拉着昌义的手,走到书桌 边,把窗上的窗帘拉开,太阳光立刻照进屋来。方岳又拉开书桌抽屉,在里面翻腾 半天,很失望,只好对着后面厨房叫:“凤屏,你有一面小镜子吗? ” 凤屏在围裙上擦着手,走进堂屋问:“什么小镜子? 大呼小叫。” “把你小镜子给我用用。” “镜子都在洗脸问。”凤屏仰起头叫,“惠娃,到洗脸间把台子上的小镜子拿 来给爸爸。小心呀,莫跌跤打碎了。” 文惠答应着,跑出又跑进,手里拿了一面小镜子,扑通扑通跑过来。 “发什么疯,忽然要什么小镜子。”凤屏还站着唠叨。 方岳不理会她,从文惠手里接过小镜子,对昌义说:“你看好了,那边墙上, 有动的了。”说完,方岳手拿着小镜子,伸到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前后左右动一 动,镜面反光便投射到屋里对面墙上,暖暖的亮亮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晃动。 昌义兴奋得跳起来,冲到墙边,伸手摸那个晃动的光斑,刚摸到,光斑又跑开,又 过去摸,刚摸到,又跑开了。昌义乐得格格格笑,拍得墙壁通通响。 文惠看到,也高兴起来,跑过去跟昌义一起摸那块反光,跳着,笑着,叫着。 方岳在窗前摇动镜子,哈哈地笑。凤屏倚门站着,看着方岳,看着文惠和昌义, 也舒心地笑。 又过一月,方岳觉得自己能够上班了,拄个拐到编译所。郭天南见了,大吃一 惊,说:“方岳兄,你这样子,怎能上工,快回家休养。” 方岳说:“一家大小,五口吃饭。” 郭天南说:“只上半天好了,能来则来,不能来则不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不要勉强,我要他们付你半天薪水就是。” 方岳谢过,郭天南又说:“我要他们给你换把藤椅坐。” 沪林印书馆编译所,月薪一百元的只能坐木板凳。要到月薪一百五十元,才能 坐藤椅。郭天南所长照顾方岳,特别破例,又不知会引起多少闲话。方岳想着走着, 在走廊上见到陈会计,把他吓了一跳,说:“方岳兄,你好像回到高中去了。” 方岳一笑,回答:“我没秤过,现在体重大概七八十斤。” 陈会计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个单据。你的情况,可以领到疾病扶 助金三十七元五角。你拿这单据,到古医生那里签字,就可以过来领钱。” 方岳跟了陈会计,到会计室拿了单据,又拄拐走到书馆医务室。古医生忙,顾 不上跟方岳打招呼。方岳坐在一条板凳上等,许多人排队,大多是印刷厂的工人, 有看病的,有签字的,一个一个过去。那边过来一个女医生,朝方岳笑笑,走去弯 腰跟古医生说话。那古医生歪头向方岳看看,用英文对那女医生说:“These people are trying to cheat the company by gelling paid foT doing nothing .” 方岳听他这样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走了,拿不到钱。而钱现在是家里急 需。 坐等,看古医生眼色,实在难过。古医生以为坐在这里的人都听不懂英文,竟 当面出言这般羞辱。与他吵一架,方岳完全没有力气。正犹豫之间,轮到方岳了。 他到古医生桌前,拿出单据,请古医生签了字。方岳转身走开,又转回来,对古医 生说:“How much money have you contributed to this company with your own work? ”方岳说完就走,把古医生丢在身后,瞪着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方岳中午回到家,坐下喘气,吃过中饭,又拄拐到后门外林先生家,还钱致谢。 林先生家乱成一团,行李铺盖,丢了一地。他接了北京清华大学的聘书,正整 理行装,要启程北上。人家忙碌,方岳不便久停,略说几句一路平安,就告辞回家。 一进家门。 方岳便对凤屏说:“林先生堂屋当中放两只铁皮箱,好是气派。将来我到北京 去教书,定要装置两只铁皮箱。” “你先养病,拐杖还丢不开,又要想入非非。”凤屏说,一边把菜篮子挎好, 说,“我去买菜,下午有些摊子上小菜便宜。” 方岳说:“明天就可拿到疾病扶助金,三十七元五角。” “那够几日,下礼拜要交房租。”凤屏说着,走出屋去,到了天井,又叫, “惠娃,信来了,拿去给爸爸看。” 文惠蹦蹦跳跳,跑出去拿信。昌义坐在堂屋中央,拿空牛奶罐搭房子,摆两个 就倒下,又接着摆。昌礼坐在墙角,玩自己的东西。方岳摇头叹气,眼里酸酸,接 过文惠递过来的信,慢慢拆开。看到第三封,方岳忽然放下信,自言自语:“那还 用说吗? ” 方岳说着,打开墨盒盖,把毛笔尖含在嘴里润润湿。信写好了,方岳领着文惠 昌义走上街,在就近的邮电局发了。回家在弄堂里,碰上风屏拎着篮子回家。 “你们几个跑出来逛,昌礼一人在家里。”凤屏一见就喊叫。 “不过才五分钟,到邮电局发封信而已。”方岳喘着气,说,“刚接到一封信, 是上海法政大学来的,要聘一位讲师,讲授亲属法。听说我在安庆法政专科教过这 门课,问我可否担任。” “你不要命了吗? ”凤屏跟方岳一道走回家,大声说,“不行,你不能再多兼 课。 先休养,好了再说。” “信已经发掉了,我已经答应要去。”方岳一边走进天井铁门,一边说,“几 个月没有薪水,一家人要吃饭。” “就因为一家人要吃饭,你才不能去送性命。你再累倒下来,大家喝西北风。” “不会的,那课我教过两次,都在肚子里,容易教,多赚点外快。” “我算过的,现在这点钱够过日子,要外快做什么。” “我想吃肉。”方岳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说。几个月方岳一天到晚吃素, 大概馋疯了。 凤屏转脸看着方岳,“想吃肉了,就说明身体确实在恢复。还是先少吃油腥, 我给你煎两个荷包蛋好了。” “明天烧肉。” 凤屏笑了,无可奈何地说:“好了,好了,明天烧肉。” 第二天上午做完半天工,方岳到沪林印书馆会计部,领到疾病扶助金,正要回 家,在门口碰到法制经济部的康先生。康先生一见,拉住方岳说:“有空吗,一道 吃个中饭,我请客,跟你讲个事。” 方岳苦笑一下,说:“我吃不得油腻,你请客浪费了。” “那好,我现在跟你讲。这顿饭留下来,以后补,如何? ” “自然。” “我在东吴大学兼授一门政治学的课。”康先生说,“家里太太要生小孩,找 个人照料不大容易,只有我自己招呼,实在忙不过来,想请人代一学期课。你老兄 是最合适不过,可你近来身体不佳,却不知阁下意思……” “现下好得多了,谢谢关心。”方岳说,“你用什么课本? ” “美国盖特耳的政治学。” “我以前学过,没有问题。”方岳说,“不过,我要自己定上课时间。” 康先生听方岳答应代课,喜得抓耳挠腮,一口应承,说:“这个自然,自然。 我今天去跟东吴大学说明,请到这样教授,会把他们高兴死了。” 方岳说:“明天把你的课本讲义都带来,交给我准备。” “你去东吴大学,一定要认识吴经熊先生,他跟徐志摩是要好朋友。” “徐志摩? 那可不得了。” 于是方岳每日上午到编译所上半天班。星期一下午,先到金神父路上海法政大 学讲亲属法,再到圆明园路东吴大学讲政治学。两校之间坐黄包车赶路,自是两间 大学分账。星期四下午,还是到上海大学讲法学通论。其余时间,在家里改安庆法 政专科那份亲属法大纲。 十一月之后,方岳身体复原五成,便到编译所上整日工。几间学校的课仍兼着, 改书稿只有晚上。十二月,书稿终于完成,送到编译所,郭天南看过,立刻出版。 方岳当下领到五百四十元稿费,还清所有债务,还剩二百多元。总算有钱过元旦春 节。 扯下新年日历第一张,方岳险些落下泪来,说:“我们一家,总算活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