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新年一月,沪林印书馆照例加薪,方岳每月拿到一百二十元。这次,方岳没有 像去年一样兴奋搬家。一场病,他对都市人情,社会生活,有了更进一层的体味, 因而对编译所工作无甚留恋,相信须得整个社会发生革新,个人生活才会有真正改 善。 方岳的大哥到上海来了,他本来身材魁悟,体格健壮,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更 是相貌堂堂。大哥下午四点钟到家,进家门就叫:“快穿戴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他声音很响亮。 凤屏忙迎着他说:“方岳还在上班。” “我们接他一路去,”大哥说。 大哥有汽车,停在门外等着。一家四口随大哥上了车,大哥坐在司机旁边。凤 屏抱着昌礼,和文惠昌义坐后排座位,到沪林印书馆接方岳。方岳还差十几分钟下 班,也不管了,打卡出来,坐大哥的车去吃饭。汽车真大,方岳抱着昌义,凤屏抱 着昌礼,文惠挤在中间,几个人都能坐在后排座位上。 大哥在省城做水利工程,有了名气,大嫂和昌仁也跟着住到省城去了。江苏中 部淮河近来年年夏天发大水,江苏省政府趁冬天,请大哥来帮忙设计一个治理规划。 所以大哥一个人来,估计一两个月就回省城去。因为是特聘的专家,大哥一到上海, 江苏省政府就派了汽车,供他使用。 大哥做工程,走南闯北,走哪吃哪,所以很会吃。他以前也来过上海,很懂江 浙吃法,点了一桌,都是地道的传统苏浙菜:南肉春笋,无锡排骨( 是方岳自己点 的,他不能吃太多荤油,点个排骨最素) ,翡翠虾斗,八宝全鱼,苏州卤鸭,冬菇 面筋( 是凤屏要的一碟素菜) ,豆腐羹做汤。 饭店很豪华,地板都是红漆的,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房顶是一个一个涂金边 的方格子,拼起来的。横梁雕凤,立柱画龙。有圆桌,有方桌,都铺着雪白桌布, 折缝笔挺。桌布上碟子筷子勺子都摆得直直的,发着亮,能照见人脸。座椅都包红 布,坐上是软的。店伙计都穿笔挺的自制服,胸前铜纽扣金光闪闪,每个脸上都带 笑。大哥和方岳大大咧咧坐下,一边说笑。凤屏有点紧张,不知这种地方该怎么应 付,用摆弄昌义昌礼掩饰自己的慌张。文惠对什么都新奇,拿着桌上摆的酱油瓶醋 瓶看不停,那些瓶子形状很怪。 大哥笑着说:“这些饭店,在酱油瓶醋瓶上很肯花钱。我在广州去过一家餐馆, 坐下来,桌面上空空,没有酱油瓶,没有醋瓶,没有盐瓶。问他们要,他们说店里 没有,为什么? 答说,他们店里大厨天下第一,做出的菜一定是标准口味。只要客 人口味正常,一定觉得可口。如果客人说菜咸,那么是这客人口味淡。如果客人说 淡,那么是这客人口味重。反正要改的是客人的口味,厨子做的菜断不能添盐加醋。” “结果怎样? ”方岳问。 大哥说:“名不虚传,我吃起来觉得不坏,可见我口味正常。” 方岳笑了,说:“那厨子应该到医院开一处口味科,诊断各人口味,不用仪器。 只需摆一桌全席,便可诊出病人的口味毛病。统一味觉,有助统一中国,也未可知。” 大哥笑了,没说话。菜上来了,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递到伙计手里。 那伙计接过钱,一个劲点头称谢:“谢谢侬,谢谢侬。慢慢吃,慢慢吃。”后退着 离开了。 大哥挥动筷子,说:“开动。开动,不要光讲话。”他说着,动手给每个孩子 小碟里夹菜,又说,“这里菜,好像色香味还都可以。” 凤屏简直舍不得下筷去吃,看见大哥几筷子把八宝全鱼戳得稀烂,从里面夹出 配料来,心里觉得不舒服。可是大哥把鱼夹到凤屏小碟里,凤屏又挡不住,只好道 谢,而后小块小块放进嘴,果然好吃。 方岳大病初愈,并不怎么能吃,只是陪着,慢慢动筷子。他关心的是省城。大 哥刚从省城来,第一手消息,方岳憋了半天,看大家都放松吃起来,忙偏过头去问 大哥。 凤屏看他们一眼,大声招呼孩子们吃菜喝汤添饭,热热闹闹。 大哥方岳两人头靠到一处,压低声音交谈。方岳的胃口也觉得好多了,听着大 哥说话,大口吃菜。 第二天,大哥走了。方岳下工回到家,家里冰锅冷灶,楼下根本没有人。方岳 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方岳脱下棉袍,搓着两手,走上楼梯,听到哭声。方岳急忙 几步跨上楼,冲进卧房,看见凤屏坐在床沿抱着昌义哭,文惠坐在床上哭,昌礼躺 在床上也哭。 方岳慌忙上前,一把抱过昌义。昌义浑身滚烫,脸上通红,好像有些昏迷,闭 着眼,呼吸也很微弱。“怎么回事? ” 凤屏擦着泪答:“不晓得,或许是昨天出外着了凉。从一早就不舒服,不肯起 床。 中午你回来,他也没吃饭,你走了,我才知他发烧。” “已经烧了一天了,你怎么不抱他去医院呢。”方岳急了,大声埋怨,一边抱 着昌义,朝楼下走。 凤屏急忙在床上拿棉被裹起昌礼,抱起来跟着下楼。文惠赶紧跳下床跟上,拉 住凤屏的手。凤屏垂泪不语,她不晓得怎么办,她不认识哪里有医院,只好等方岳 回家。 方岳顾不上多说,到门口,把昌义交给凤屏,自己三下两下穿上棉袍,不系扭 扣,把昌义抱到胸前,再把棉袍大襟把昌义一裹,便冲出门去。 “等等,等等。”凤屏一边叫,一边急忙蹲下,帮文惠穿上棉衣,自己顾不上 穿,顺手拉了一件棉袍,抱着昌礼,领着文惠,跑出去。 跑出巷口,刚好见方岳叫住一部洋车,正抱着昌义迈上车。凤屏急跑两步,拉 着文惠跳上去。 “你先生去哪里? ” “医院,最近的一家医院,要快。” “不远,不远,几步路。”拉洋车的快跑起来。 凤屏坐在车上,才有空把自己的棉衣穿起,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钱,准备付车钱。 她不能从方岳手里抱过昌义,昌义没有穿棉衣,裹在方岳怀里。真是不过几步 路,转个弯就到了。方岳抱着昌义跳下车,冲进医院大门。凤屏把手里的一块钱塞 在车夫手里,抱着昌礼,拉着文惠,跟着方岳跑。 “急诊,急诊。”方岳在走廊里一面跑,一面见到穿白衣服的人便问。然后顺 着那些人的手指,左转右转,到了急诊室。 护士把昌义一抱,吓坏了,急忙抱进诊室,跑着找医生。方岳和风屏才喘一口 气,坐到走廊椅子上。凤屏抱着昌礼,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无声地嘟囔祷告。 医生跑来,戴着眼镜,护士在后面跟着。他们顾不上跟方岳打招呼,一直跑进 诊室去。方岳抱头坐着,不说话。听见诊室里,昌义开始哭起来,越哭声越大。凤 屏眼还闭着,手还合着,嘴唇动得越来越快。昌礼看着凤屏,不出声。 过了一会,医生走出来。方岳站起来,望着医生。 “淋巴腺发炎,有些严重,腮下需要动手术。”医生摘下眼镜,揉着眼睛说。 “能动手术吗? 他才三岁。”方岳听着诊室里昌义的哭声,问医生。 “年龄没有问题,最好快做。” “今晚就能做吗? ” “要看一下有没有空的手术室,通常晚上不大会有安排好的手术,我查一下。” 医生说完,戴好眼镜,走开去了。 护士把昌义从诊室里抱出来,昌义浑身包着白衣服,外面裹着一条毯子。护士 见方岳伸手接,便把昌义交给方岳,另一手把提着的昌义的衣服递给凤屏。昌义本 来在护士手里还大声哭着,一到方岳手里,便不再敢大声哭,只猛烈地抽泣。昌义 天生敏感,看得到记得牢,从懂事开始,就非常怕方岳。他在家里不大说话,永远 规规矩矩,力争做个好孩子,让方岳满意。 医生来了,说可以马上动手术。手术室已经准备好。方岳抱着昌义,跟着医生 朝手术室走。 听见开刀两个字,昌义吓得不顾一切,在方岳怀里哭喊:“爸爸,我要听你的 话,我要听你的话。爸爸……”他一边哭,从方岳肩膀上朝后望着凤屏,张开两手, 要风屏抱。可凤屏不能接,只是抹眼泪。 不管昌义怎样哭闹,方岳把他送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一关,便听不到昌义的 哭声。方岳在门外背着手踱步,凤屏抱着昌礼,坐在长椅上祷告。文惠坐在凤屏身 边,望着墙上的大挂钟。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方岳凤屏 说:“手术很成功,你们以后每天到医院来换一次药,直到伤口完全复原,我会写 处方给你们。” 护士把昌义抱出来,他还在麻醉里昏睡。方岳把他重新裹进棉袍大襟,在夜色 里走回家。凤屏抱着昌礼,领着文惠,跟在后面。 开刀之后,昌义不再发烧,除了脖子上裹着一圈纱布,其他也已正常。可是凤 屏每天最难过的一刻,是带昌义到医院去换药,去了好些天,开刀的伤口一直不收 口,每次换药,昌义会疼得发抖大叫,凤屏不敢告诉方岳。 “怎么还是不好呢? ”中午方岳回家吃饭,坐下拿起筷子,看见昌义脖子上的 纱布,皱着眉头说,“我看我得去问问医生。” 门外摩托车响打断他的话,那摩托车一路进来,停在方岳家门口,然后听见一 个粗喉咙喊:“田方岳电报。” 方岳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接到过几次电报,忙走出去签字。凤屏在屋里站着, 有些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要发电报。文惠和昌义蹦蹦跳跳,跟着爸爸出门,他 们第一次这么近看一部真正的摩托车。那骑摩托车的人穿着皮夹克,长统靴,戴皮 帽子,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宽边黑眼镜,好威风。 方岳接了电报,又从大门口天井地上拾起一叠信。信差每天来,从大门信口里 把信和其他邮件塞进来,落在天井地上。方岳一边走进门,一边打开电报封套。文 惠伸着两个手,学着骑摩托车的样子,跑进来,嘴里嘟嘟嘟地叫着。昌义脖子上裹 着纱布,也跟着跑,学着叫嘟嘟嘟的声音。 “好了,好了,莫吵,看是什么消息。”凤屏摆摆手,对文惠说,一边抱起昌 义,放回饭桌边的椅子上,凤屏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方岳。 方岳站在门边不走了,把电报看了一次,翻过来看看封面,又掉过去,再看一 遍。 “什么事? ”凤屏问。 “简直不可能。”方岳还在看着电报,自语道。 “什么事? ”凤屏又问。 方岳抬起头,看着凤屏,脸上毫无表情,说:“省城军校请我去做政治教官, 我要穿军服,配战刀了。” “你说什么? 我们要回省城么? ”凤屏问,“去当兵么? ” “我不是去当兵。我去当官,中校教官。”方岳站直身子,把胸挺起来,举手 把头发压一压,问凤屏:“你看我有没有点教官的气派? ” 凤屏扑哧笑起来,用手捂住嘴。 方岳拿手在左边腰里一拍,说:“这里还要挎一把明晃晃的指挥刀,头上戴的 是大壳帽,上面有军徽。哈,过几年,说不定我就做将军了。” “吃饭吧,饭都凉了,做将军也要吃饭。”凤屏说。 “我从小就喜欢玩枪弄棒。”方岳一边坐下,重新拿起筷子,一边继续讲, “在开封读书的时候,我才十岁。每天下午课毕,我们就在操场上练拳术,弄刀枪。 教师爷是高年级的同学,记得姓陈,兄弟两个。他们的父亲是一庄之长,特别好客, 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就接待,一住十天半月,条件就是教子弟习武。那两个兄弟从 五岁上学拳脚,十几岁已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我跟从他们二位,学对手,练单 刀,甚至弹弓和袖箭。我的哥哥经常腿绑铁砂,习轻功。” 凤屏听了,忍不住笑,却没有讲话。 方岳不理会,仍旧兴致勃勃地继续:“开封大相国寺有个大游艺场,我们经常 去,但兴趣不在寺院周围的商店棚子。棚子里有快书和评书,茶座和饭摊。我们的 兴趣集中在大殿前广场上的各种卖艺人,表演武术。我们学校有个练过童子功的少 年,十五岁左右年纪,功夫很了不起。他的两臂和胸腹受得住刀砍剑劈。他的小肚 子受得住脚踢。”凤屏见两个儿子听方岳讲故事听得入迷,便正色道:“不许再讲, 这种故事听多了,娃们就学坏。” 方岳笑起来,说:“怎么会? 我小时候不光昕人讲,而且自己使枪弄棒,长大 也并没有学坏。哦,还有更有趣的,当地习俗,每年三月三日那天,乡里少年齐聚 一个大场子,各依其所练的兵器,扮作《三国演义》上的英雄。练长矛的扮作张飞, 练大刀的扮作关公,练白枪杆的扮赵云或马超。他们捉对儿表演葭萌关,或白马坡。 县民们就聚在旁边观看,同时也是家长们的好机会,从比武中替自己的女儿选择佳 婿。” 凤屏笑起来,问:“你比武成绩如何? 多少人家找你定亲呢? ” 方岳吃了口饭,说:“人家要定亲,也不会来找我,而是去找父亲。等知道父 亲是当地一县之长,也就没有人家再敢上门。” “我们真的去么? ”凤屏问。 方岳听问,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晓得凤屏问什么,便答:“当然,这是 我们逃出上海的机会。省城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的地盘,到那里就是参加国民革命。 国民革命是打倒地方军阀,上海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就是一个地方军阀,所以不准 上海人去那里。” 凤屏打断方岳的话,招呼文惠说:“你吃完了吧,放下碗,上楼去画你的图。” “我要画骑摩托车的人。” “我也要。”昌义学着说。 “好的,都去,画吧。惠娃照看着义娃,听到么? ”凤屏打发文惠和昌义走了, 再回过头来对方岳说,“你不要让小孩子听见,出去乱讲。” “对,我们要保密,你对惠娃讲,不可以对别人讲我们要搬走。” “你说上海要打仗么? ” “现在还不大会,不过早晚要打。上海都是洋人,官僚资本家,孙传芳军阀政 权,北伐军一定要打过来,蒋校长亲自指挥北伐军打上海,一定势如破竹。” “北伐以后怎样? ” “推翻军阀统治,建立民主政权。”方岳一边说,一边又随手拆开刚从天井地 上拾回的信。看过几封,突然说:“不好。上海法院要我去走一趟。” “什么事? ” “天晓得。” “什么时间? ” “什么时间都不去,我们明天就走掉了。” “我们的东西呢? ” “现在就收拾。”方岳说着,左右一看,两手一摆,笑笑说,“我们有多少东 西呢? 把能带的都带上,也不过两只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