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第二天,方岳带着全家,坐江轮西往省城。小房舱门上挂个大大的镜框,里面 是驻扎上海的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布告:查缉奸细,镇压叛乱,严禁投敌。 一家大小进了舱,紧锁舱门。小孩子一概不准出舱。一个小小的圆窗,是文惠 和昌义望世界的地方。昌礼尚小,只能躺在凤屏铺位上。两年前从老家到上海来, 坐的统舱,票价低,只四元五角,连票价给茶房七元,可以住统舱吃房舱饭。统舱 饭一人一份,坐铺位上吃,只有饭没有菜。房舱饭可以坐桌边吃,有菜,不过桌子 还是摆在统舱里。现在从上海回省城,人多娃小,一家人坐的是房舱,本应吃房舱 饭,而且到轮船餐厅去,坐在桌边吃。可方岳不许,每次吃饭,只凤屏一人到餐厅, 买回饭菜,大小几人在舱里,坐在铺位上吃,就像吃统舱饭。不过有饭有菜,菜比 统舱饭多许多。 从上海开船之后,查过两次票,也有士兵举了枪,检查身份,一概都由凤屏应 付。 凤屏讲外省话,一身乡下妇人打扮,粗手大脚,都道是上海佣人回老家,没人 怀疑。 船外是噗通噗通的水声,文惠和昌义趴在小圆窗上看。方岳躺在铺位上,望着 天花板。凤屏坐在另一个铺位上缝衣服。昌礼静静地睡觉。谁也不说话。过了大半 日,忽然有人敲门,一个船员走进舱,举手把挂在门上的镜框翻个个。那里面依旧 是一张布告,却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命令:保护行旅安全,欢迎参加北伐。 “安庆到了。”这船员说一声,转身出去。 方岳打开舱门,探头看看,左右前后,各舱里人都跑出来,尤其年轻人,成群 结伙,跑上甲板,唱歌跳舞,他们都是去参加北伐军的。 方岳大开舱门,招招手,对文惠和昌义说:“好了,上甲板去玩了。” 文惠和昌义欢呼一声,冲出去。 “莫跑丢了。”凤屏急忙叫道。 方岳说:“你也去透透风吧,顺便照看孩子。” 方岳凤屏靠在甲板栏杆上,看着一群群年轻人大说大笑,过来过去。昌礼在凤 屏怀里裹着棉被,瞪着眼看天。文惠和昌义站在方岳凤屏身边,靠着栏杆向岸边上 张望。 “你们看,那是安庆。四年多前,我在那里教书,教了一年。”方岳伸手指给 他们看,“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只有招商局的轮船有码头,看见吗,怡和、 太古和日清公司的轮船,都在江中停泊,上下客货要用驳船,才能靠岸。看见那座 迎江塔吗? 像是一只帆船头上的桅杆。” “在学校教书和在书馆做编辑,哪样好些? ”凤屏问。 “那要看在哪里教书,在哪里做编辑。要在北京大学教书,那就最好。要在安 庆教书,就不如在沪林印书馆做编辑。”方岳说。 “你在安庆教书薪水,比在书馆多。” “我原想,大学刚毕业,能有四五十元就不错,不料安庆给我月薪一百三十元, 我到沪林印书馆才八十元。” “为什么要换? ” “第一,要到大地方,才会有前途。第二,跑远点才能把你们接出来。我在安 庆,从没有打算长做。现在想想,只有两件事还记得。” 凤屏没有说话。 方岳说:“学期大考前,学生们总要求先出题,或者划定考试范围。我说,先 上课,下课时划范围。学生们老老实实上完课,我翻开讲义宣布:绪论不考。然后 第五页到第十二页要考,第十四页到第二十六页要考,第二十八页到第四十页要考, 一直说下去,学生们跟着在讲义上打记号。我说完走出教室,到休息室等着学生们 来找。 要是他们到我宿舍找我,会把我的铺盖行李丢出去,安庆学生惯会抄教师宿舍。 学生们来了,他们发现一百六十页的讲义,要考一百四十页,等于没划范围,要我 重划。 我说:我不是卖菜的,讲斤两讲价钱。他们说:‘你们北京大学考试也划范围。, 我说:‘北京大学先生有的划,有的不划。’他们问:‘划又怎样,不划又怎样。 ’我说:‘划范围的课我都没学好,不划的课我都学好了。我上学时骂不划范围的 老师,出了学校骂划范围的老师。’学生问:‘你现在要怎样? ’我说:‘宁可你 们现在骂我一顿,不要你们出了学校骂我一辈子。’学生们走了,事情没完。考试 前一天,教务长找我说:‘学生要罢你田先生的考,你最好现在给他们题目去准备。 ’我说:‘他们明天不会不考。第一,他们是毕业班,罢了考下学期还要回来重读, 不值得。第二,明天高等检查官来监考,罢考丢面子。’教务长把我的话转给学生 们,风波才算完,学生们都按时来考试。” “欺负学生,算什么本事。”凤屏撇着嘴说。 “安徽的学生不得了。动不动就罢课。让学生罢课容易,让他们复课可不容易。 但是我做到过一次。”方岳又说起新故事:“安徽教育界很混乱。老师们为薪水, 常跟省教育厅发生冲突。我在安庆只一年,就发生过一次,老师们找省长交涉,不 欢而散。 大打出手。老师就鼓动学生罢课。我联合几个不想罢课的老师,召集学生开大 会。我问:‘昨天开会打架,谁跑得最快? ’学生们看着我,我说:‘我逃跑得最 快。’学生们就笑。我说,‘我要回来卷行李回家。你们安徽教育界太乱,教员派 系之间自己会内斗。学校是永久的,学生是一期一期的,教员是一年一年的。老师 为薪水要学生罢课。 学生罢课学校遭损失。老师怎么对得起学生,学生怎么对得起学校。你们安徽 教员,在一条船里自己打,翻了船大家一块死。我行李已经打好,今晚就回家,不 要跟安徽教员们一块淹死,你们学生何必跟着教员派系罢课。’学生们说,‘全省 都要罢。我们不能一个学校复课,对不起别的学校。’我说:‘全省就我们一所法 政学校,一直是安徽学校的领袖。如果我们要复课,星期一复,今天决定,明天是 周末,各位分头通知别的学校,大家星期一一起复课。’学生们商量一阵,表决通 过复课。鼓动学生复课,是我平生得意之作。” 凤屏笑了说:“你在安庆教书,全是些师生斗气的事,难怪你要离开。” “哪里,”方岳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里教书的第二学期,实在很愉快。法 政大学在百子亭,是一座大公园,虽无奇花异草,却也林泉清朗。每日晚饭之后, 将近黄昏,与曾伯猷散步谈天,很是惬意。” “去吧,惠娃,带上义娃到处跑跑看看,莫像小大人一样,整天听你爸爸讲这 些事。”凤屏说,推文惠带昌义跑开去。姐弟俩笑着叫着在人群里钻出钻进,急急 忙忙的。凤屏又转过头对方岳说,“没想到,你在安庆也还有朋友。” “当然,法政大学朋友有曾伯猷、冯若飞、胡家荣。一中教员有易君左、郁达 夫几个,常去迎江楼菜馆或者大观亭聚会。至今记得他们的名字模样。” “惠娃,慢跑,义娃会跌倒。不听话,就回舱房去了。”凤屏听方岳说着话, 眼却是看着文惠和昌义,两个跑近时,便嘱咐几声。 “那郁达夫最有趣。在安庆我们一班人,都没有带家眷,只郁达夫带了元配太 太到安庆,他对那乡下女人很是亲爱。星期天上午他要出门去访友,一定在十二点 结束。 我们在迎江楼聚餐都是十二点半。他十二点要赶回家一趟看老婆,再来聚餐。 平日哪一天他要约会,一定在十二点半。他十二点下课之后,还可以回家一趟,再 去约会。 安庆是个山城,虽有人力车,大家都不坐。郁达夫走路很快,只要有十分钟十 五分钟,他一定旋风一样回家去看看太太。确是文学家,这等情深似海。” 凤屏听了笑起来,忽然转话题:“我们在上海好好的,你要跑出来。你不想在 书局做,又想回去教书么? ” “不是,我说过,我们要躲开上海军警的监视,更重要的,是参加中国大革命。” “打仗有什么好。”凤屏说,“你枪没放过一声,刀没举过一次,到军队里去 没事做。” “我做教官。”方岳停了一下,仰起脸,望着西坠的太阳,慢慢说:“我北京 大学毕业,研读中国社会、历史、政治,也研读西方法律。在上海小试身手,已属 不凡。 此一去,全是我的天下,鹏程何止万里。” “做教官不打仗么? ” “我想不会,不过要打,也没什么可怕。当兵总要打仗,受伤挂彩,才是英雄。” “别吓人,手无缚鸡之力,还夸口打仗挂彩。” “哈哈,羽扇纶巾,定三分天下。”方岳有点陶醉。 凤屏皱皱眉,问:“我们住省城,还是回家? ” “不晓得。”方岳仿佛从天上回到地上,摇摇头说,“我想,北伐尚未成功, 大军必须北进。” “你会跟他们去么? ” “我在军校任教,通常不会在前线。不过身为军人,服从乃天职。” 风屏不说话,太阳完全落下,马上觉得有凉意,江上的风好像也大起来。甲板 上的人三三两两,慢慢离开。凤屏叫住文惠和昌义,五人一起进舱。吃过晚饭,几 个人都坐在铺位上。方岳看书。凤屏缝补。文惠画图。昌义自说自话。昌礼还是睡 觉。 “我来讲个笑话你们听。”方岳忽然说。 文惠和昌义马上欢呼着,跳起来,钻到方岳的铺位上,挤成一团。凤屏抬头看 一眼,依旧继续她手里的针线。 方岳开始讲:“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常常去听京戏。京戏是这样的。” 说着,他摇头晃脑地哼起来,几句西皮,几声摇板。文惠和昌义都笑起来,凤 屏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们看,我懂京戏,所以永远是被人请去看的,从来不自己买票。同学里有 人愿意做得像个大戏迷,就大方买好多票,请同学跟他一块去看戏,跟着给他喜欢 的角捧场,随着他鼓掌喝彩。我才不在乎,只要能看戏就好。有一次,我们去听谭 鑫培的戏。 他是一代京戏宗师。那天是他告别戏院的最后一场演出,他要退休了。照说这 样一场戏,会有很多达官贵人捧场的,可那天很奇怪,场子里见不到一个。那天戏 是击鼓骂曹,是个很老的故事。大概一千多年前吧,一个人得到机会,去骂一个大 官,旁边有个人打鼓。什么时候鼓声停了,就不可以骂了。只要鼓声不断,就可以 一直骂。” “他不累么? ”文惠问。 “莫吵,爸爸讲故事。”凤屏打断文惠。 方岳没理会,接着讲他的故事:“那天谭老板出台,开始唱。演到中间,有个 人忽然从边幕出来,到谭老板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走了之后,谭老板好像停顿了 几秒钟,然后继续唱。你们晓得怎么着? 他站在台前,开始大骂起来。一口气不停, 激昂慷慨,骂声不绝,比平时多骂了好几十分钟,还没停。鼓也不敢停,跟着谭老 板,不停地敲。 他加了好多好多词,也许一百多句,旁边两个角儿站着发愣,不知该怎么办。 台下的戏迷高兴疯了,这可不常有,赶上了,可以多听好多唱,而且谭老板从此以 后不再登台唱戏了。最后谭老板终于停了,发出一阵大笑。我听过他很多场戏,从 来没听过他那么笑过,那么痛快,那么长时间。笑过之后,他就走下台去了,戏还 没完呢,他就走了。不过因为听他多唱了那么多,戏迷也没不满意。出门的时候, 你们晓得怎么? ” 方岳故意停下来,望着文惠和昌义,压低了声音说:“外边的人告诉我们,袁 世凯死了。晓得他么? 民国大总统,大混蛋。哈哈,谭老板唱戏那天,窃国大盗死 了。半路上台的人,是告诉谭老板这消息。所以他大骂一顿,出出心里恶气。哈, 真痛快极了。” 凤屏、文惠和昌义谁也没说话,他们没懂方岳的故事,方岳也不在意,还一个 劲地讲:“袁世凯这浑蛋死了,他手下的军官还没死,一个个抢占地盘,割据封侯, 做军阀。后来又各自投靠洋人,分为皖系,直系,奉系之类,祸国殃民。国民革命 军北伐,就是要扫平军阀,统一中华。袁世凯的余孽,就快到头了。哈,如果成功, 真是太伟大。” 方岳自顾自大笑,文惠和昌义发呆。凤屏停下手里活计,走过来,拉起文惠和 昌义,说:“小孩子,听不懂讲些什么。快去,刷牙洗脸,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