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显然省城里的亲戚家住不成,方岳凤屏两家的亲戚,看来都是地主老财,自身 难保,不会愿意接待方岳。第二天一早,方岳到办公室请了假,上街找房子住。箱 子行李暂留军校,找到房子后再来搬。 一家人慢慢地走,熟门熟路,不费事,勤务兵跟在后面。闹市区大街,也像码 头一样,乱做一团,到处标语传单,人群拥来拥去,不知忙乱些什么。游行的,演 说的。 跳舞的,打架的,丢传单的,满地烂纸,四处污水。昌义喊叫饿了,方岳见到 一家饭店,领全家进去,坐在窗下,要了两笼汤包。正等间,看到窗外一群人,穿 着短袄,扎着草绳,吆喝叫骂着走。当中拥着一个老年妇人,绳索捆绑,跌跌撞撞。 方岳对勤务兵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勤务兵应了一声,快步赶出去,挡住那人群,指手画脚说什么。 方岳站起,走出饭店门,问:“什么事? ” 勤务兵指着方岳,对众人说:“我告诉你们,这位是新任国民军校军法厅中校 厅长,断得案子,讲给中校厅长听吧。” 那堆人昕了,不再嘈杂,把那老妇人推到方岳面前,按着跪倒。一个领头模样 的人,指着老妇,说:“她是反革命,要杀头。” “我不是,我不敢,大人开恩,冤枉啊。”妇人老泪横流,磕头不已。 “她到军阀政府,控告我们厨师工会一位常委,那革命领袖被军阀杀死了。血 债累累的反革命,现在我们要她抵命。” “我不晓得啊。”老妇人大哭大叫,声音都哑了。“我晓得,打死也不敢,大 人替老妇做主。” “你为什么要控告那人? ”方岳问。 “不敢讲,不敢讲。”老妇叫道。 “你既要本厅为你做主,就老老实实说明原由,本厅自然公正裁决。”方岳厉 声说,气势很大,吓得众人都没了声。可方岳自己心里发毛,当街可以开厅审案吗, 双方都没有律师。不过这里没人懂司法,都恭恭敬敬地听他发落。 那老妇仍然不敢开口,勤务兵大喝一声:“你不讲,就让他们拉去毙了。” “我讲,我讲。”老妇慌忙叩着头,急急说出,“那位工会老爷看上我家女儿, 要强行霸占。小女是黄花闺女,让他糟踏,嫁不了人家。我娘儿俩,苦求不成,那 位工会老爷,到底把小女糟踏了。而后他干脆住到我家,吃喝以外,整天寻事,把 老妇拳打脚踢。小女不堪虐待,悬梁自尽。老妇一怒之下,才告到县衙去。若是老 妇晓得他是工会老爷,死也不敢,老爷饶命。” “她家是地主老财。” “她一家都是反革命。” 短袄草绳的人们七嘴八舌,又要打那老妇。 方岳举手止住众人,问:“她家成分不好,田地财产当分工农,自然不错。不 过说她杀人偿命,就是另外一回事。她说的女儿遭奸一事,可属实? ” 众人都默不做声,半晌才有人点头。 “她讲得不错,对不对? ”方岳慢慢说道,众人听着。那么,谁杀了那位工会 常委? 是军阀县政府,还是这位老妇人? ” 没有人答话,只老妇人连声哭叫:“老妇没有杀人,老妇没有杀人。” “是军阀县政府杀了工会的人,我们应该要军阀来偿命,对不对? ”方岳说。 “对,可是……”人群里还有人嘟囔,但声音不大,也没人响应。 “好了,来人。”方岳叫。 勤务兵上前一步,应道:“有。” “把她放了。”方岳下命令。 “是。”那勤务兵应着,动手给老妇人松绑。 方岳对众人说:“哪个愿妻女被奸? 奸人妻女者,不能代表我们国民革命军, 不能代表我们工农革命者。我们工会,不能让奸人妻女的人做常委,有奸人妻女者, 立刻开除出工会,我们不能让这种人坏了我们国民革命军的名声。大家说,对不对 ? ” 周围的农人兵士都睁大眼睛,看着方岳,不知该怎样回答。那老妇人松了绑, 仍站不起身,倒在地下一个劲磕头。 “好了,休厅,大家散开。”方岳挥挥手。 街上的人散开了,许多人走掉,还不断回头,嘴里还骂着娘。有好心人扶着那 老妇人,一步一歪走了。方岳站在那里,直到工会的人跑远,所有围观的人都散完, 才回进饭店。 回到餐厅桌边,发现旁边多站了一个人。那是大哥,看样子站了很久了,昌义 拉着他的手。凤屏不满意地说:“你们两个,一出去就不见回来。” “大哥,不好意思,你也来这里吃饭,碰巧了,烦你久等。" “哪里,哪里,” 大哥说,“军法厅长断案要紧。” 看到桌边太挤,跟在方岳身后走进来的勤务兵说:“中校大人,你们几位坐, 我先回军校。大人有事,叫我一声好了。” “不要,不要。”方岳拉住勤务兵,说,“你不肯这里就坐的话,在旁边一桌 自己用餐,我这里一起算账,离开断不可以。” 两人客气一番,勤务兵还是走了。方岳坐下,汤包上桌。一家人说说笑笑,吃 起来。昌礼不小心,让汤包流出的汤烫了舌头,哇哇大叫。凤屏撕下些汤包皮,用 嘴吹凉,喂进昌礼嘴里。方岳吃得兴起,把军帽摘下,放到一边。昌义拿起,戴到 自己头上。凤屏一把抢过,放到身边窗台上,瞪他一眼。 “在上海两年,日日想这汤包,今日才得足心愿。”方岳说。 “你这一来,可以日日吃了,吃到不要吃。”大哥说。 “大哥在这里好么? 我昨日才到省城,发觉此地……地覆天翻,动荡不安。” 方岳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这是你们革命者做的呀,革命本来就是地覆天翻。”大哥说,“我在上海对 你讲,只有自己来看,才会明白。” “未免过分,未免过分。大哥家里尚好么? 昨天去拜见三叔,骂了我个狗血淋 头。 好不惭愧,他好像很紧张。” “我不过做工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军阀需要我们,北伐军也需要。不论 朝廷怎样更换,我是照样吃饭。”大哥说,又指指方岳身上的军装说,“你倒要小 心才好。’’“我不过仍是教书匠罢了。”方岳低声说,“家里怎样? 母亲没有受 罪吧? ’’“没有,不过她很生气,觉得革命不好。”大哥说,“我找到租地佃农, 跟他们讲,你们种的地就算你们的了。所以我们家没有地了,革命也革不到我们头 上。,’“你做得对,我明天也去找他们来,家里的地也有我这一房一份,最好早 做打算,都分给他们了事。” “你现在做北伐军官,我家成了革命家庭,谁还来革我们的命。” “我需要回家一趟看看吗? ” “不用,只要写个信,找个佃户来省城说句话,一人看见你,全乡都晓得了。” “好,我明天写信去,源华公司呢? ” “也一样,工人们有了工会,股东都成了资本家。我早写信去,宣布源华矿归 工会所有,与我家没有关系。” “做得对。”方岳说完,又补充:“不过那样一来,母亲日子就不好过了,人 不交租,矿上不分红,家里储蓄能有多少,母亲能维持多久呢。” “用不着担心,那些佃农谁也不肯的,表面上答应,谁也不会真把咱家的地当 做他们自己的。收成以后,还是会按老章程算好了交租的。倒是源华矿的红利可能 是没有了,账房先生都打倒了,没人算账,哪里晓得有没有红利。再说反正没有人 在矿上做工,也不会有红利。”大哥忽然转了话题,叹一声说,“只是不知这场革 命能持续多久。” “此话怎讲? 你看出什么端倪吗? ” “说不清,我是学工程的,讲究科学和冷静,这种大轰大起的事,缺乏理性和 理智,我觉得不会长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