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方岳凤屏在水陆街租好一座旧屋,房屋宽大,却阴沉潮湿,所以租金便宜。凤 屏算过,方岳做政治教官,月薪一百六十元,比上海沪林书局薪水高些,但省城亲 友多,免不掉许多应酬,离老家又近,少不了更多送礼。说不定母亲大人一高兴, 来省城住十天半月,钱还是紧。 凤屏留在新屋里打扫,方岳和勤务兵回军校去搬行李,文惠吵了要跟着去。凤 屏大声骂:“爸爸去搬行李,马上就回来,你去做什么? ” “我要去,我要去。” “不许吵。”凤屏声音更高些,在围裙上擦干手,要来拉文惠。 方岳伸手领好文惠,说:“算了,我带她去,刚到新地方,小孩子总是好奇。” 文惠马上笑起来。 凤屏一个手指指着文惠,瞪眼说:“只这一次,再不许了。” “就一次,就一次。”方岳说。 凤屏叫:“去穿棉袄,大冬天,光着身子出去么? ” 文惠赶忙跑去穿好大棉袄,然后拉着方岳的手,出门坐人力车回军校。方岳和 勤务兵只一趟,就把全部东西都搬过来。凤屏把文惠和昌义赶到后院里去玩,自己 背着昌礼,指挥方岳和勤务兵,在屋里安床挪柜,摆桌擦椅,直忙到吃晚饭,才算 安顿下来。 吃过晚饭,勤务兵敬礼告辞。凤屏洗碗,方岳靠在躺椅上。昌义已经累了,趴 在床上打瞌睡,昌礼已自睡着。文惠坐在方岳躺椅脚下,转着眼睛,东看西看,不 想睡。 凤屏眼看又要发火,方岳赶紧拉文惠进屋上床,说:“我讲个故事,你要不要 听? 要听就躺好,盖好被,我关了灯才讲。”方岳说完,替文惠盖好被子,关了灯, 回到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讲故事。 “我在洛阳读小学的时候,你爷爷的卫士已经用五响的毛瑟,一连串可以放五 枪,当时叫作无烟钢。我那时候就学会了放无烟钢,可我最喜欢带短枪,后腔里可 以装十三粒子弹,叫十三太保。我常背着这杆枪,骑银鬃黄马,游龙门,那才神气。 我要到开封去住校读书,就把我的十三太保和银鬃黄马,交给爷爷的随从富安。他 虽然只有十五岁,可骑马打枪,都是一流,爷爷每次出巡,都带了他跟班。有一次, 爷爷带十几个卫士去洛阳以南的司马寨查案子。人马经过一块高地,发现四周有人 马集合过来。 爷爷马上命令人马列出方阵,枪口朝外,上满子弹。四周的贼盗慢慢移动,连 连合围。 越来越多,要打可能也打不过。那个小跟班富安,跪到爷爷跟前说:事情不好, 我愿进城求救。富安说毕,持枪飞身上马,往洛阳奔。贼盗晓得他进城求救,派一 小队人马追他,都是一色单响毛瑟和快马。富安晓得他如果射击追兵,一定引起追 杀,他一个人一定打不过,所以只朝天开枪,一连六响。追兵马上停住了。他们晓 得有五响毛瑟,是上好兵器。这下一连是六响,一定更了不得,不敢再追了。他哪 里有六响的快枪,他用五响毛瑟,五响打完的时刻,又放一枪单响毛瑟,听起来像 六响连放。这样富安单骑渡洛水回城,取得援兵,解了爷爷司马寨之围。” 方岳低头看看,文惠已经熟睡,打着小小的鼾。累了一天,方岳也实在困了, 懒得再动,就靠在床沿上,一放松,立刻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大亮了,方岳才醒来,擦着眼睛走出屋门,就看见凤屏抱着昌义,坐在 一个小凳上哭。“怎么回事? ”方岳问。 “我早上带他去医院,”凤屏抹着泪说,“医生不理会病人,等半天不来。最 后求护士,护士不耐烦,自己动手,从娃脖子伤口里拉出药布,把一条脆骨拉出来, 娃疼得昏过去。” “你不能等我带他去吗? 我穿军衣,医院会对我们好些。” “一路坐船来,义娃已经四五天没有换药了。”凤屏伤心地说。 方岳左右看看,不见儿子,便问:“现在怎样? ” “现在睡了,莫吵他。” 方岳轻手轻脚走进屋,到床边。昌义静静睡着,好像睡得很香。他脖子上裹着 厚厚的纱布,还是渗出红色的血迹。 方岳拉拉盖在昌义身上的被子,昌义翻个身,接着睡。方岳走出屋,关好门, 对凤屏说:“我起晚了,现在要去军校,没时间去找医院,今晚回来,明天一早带 义娃去找那家医院算账。” “中午回来吃饭么? ” “我想不会,住在兵营里,一日三餐总是有的。” 不料第二天,昌义不需要去医院了。几星期一直不好的伤口,竟然那晚上封了 口,不再痛了。方岳于是不去医院,又去军校上班。凤屏不许昌义出门去玩,只准 文惠陪昌义在床上玩。 凤屏带文惠、昌义和昌礼,住水陆街小屋。方岳住国民军校,每日上课,断案, 参加群众大会,做演讲,跑东跑西,忙得要命,日子在紧张忙碌和天伦之乐中过着。 晚春五月,北伐军主力挥师北上,继续北伐勋业。半下午,方岳忽然匆匆赶回 家,对凤屏说:“我要随军外出打仗。” 凤屏听了,倒抽一口气,半天讲不出话来。 方岳说:“北伐军主力北上,省城空虚,四川军阀杨森想乘虚而人。省政府下 令,军校组成独立师,阻截杨森。” “你就是想真的去打一仗。”凤屏发起脾气来,“你从打算到省城来当兵,我 就晓得,你想真刀真枪打一仗。” “我怎么会想去打仗。”方岳说,“我还不知是否人编,希望是……我最好连 夜去打听。我若不上前线,今晚就回家来。不回家,就是上前线了,你不用找我。 省城很危险,你们母子几个,最好回乡下躲一躲。" 凤屏一听,浑身打抖,半天没 说话。 方岳吃过晚饭,又匆匆回军校去了。凤屏坐在灶前小凳上发呆,几个钟头不动。 等方岳回家。墙上大钟敲过十二点,凤屏叹口气,站起身,走到里间,开始收 拾行李.准备离开省城,她晓得方岳一定是参加编军,出发打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