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凤屏背着昌礼,回到省城水陆街,在空屋里坐了一会,取出一张小纸片,写: 借住堂姊家。然后把纸片贴在家门上,锁好门,背着昌礼,坐车搭船,找自己姚家 的亲戚。开门来的是堂姊,凤屏见了,求道:“堂姊,方岳出外打仗去了。我带儿 女回乡下,婆婆要我来找到方岳,我一人住水陆街实在怕,想在你这里借住几日。” “快请进,快请进。”表姨婆笑容满面,连声说,“自家人,本来请还请不来 呢。 你要住几日,就住几日。” 凤屏听了,感动得眼泪掉下一串。 才过中午,听说前方伤兵运到省城。风屏急得要命,把昌礼留在堂姊家,求堂 姊照料一下,到省城各医院打听,不知方岳是否受伤。一连几日,凤屏每天一个一 个走遍伤兵医院,一直没有找到方岳。第五天头上,方岳忽然回省城,到水陆街, 在家门看到凤屏写的小纸条,找到堂姊家。方岳略坐片刻,道过谢,一杯茶没喝完, 便急不可耐,拉上凤屏,抱起昌礼,回水陆街的家。 出了堂姊家,凤屏不要回水陆街,拉住方岳,径直过江,找陈鸿记的运输船。 凤屏说:“我要去接惠娃、义娃,一刻不能迟。” 方岳凤屏两人坐船头上,周围无人,听着船下的水声。凤屏仍旧背着昌礼,昌 礼打着瞌睡。方岳附在凤屏耳边说:“我有了祸了,农会把我告了,我回省城是撤 职查办。” 凤屏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 “说来话长。我们还没有开到前线,杨森就开始退兵。交几次火,他就全部退 走。 我根本连见也没见到,一枪没放,一炮没听见,不过在当地做了几天政治工作。” “你怎么惹祸? ” “农会要我演讲,书记来见我,对我说:‘农会发通知,远近六乡农民必须参 加。’我说:‘农民不来也没办法。’他说:‘农会命令,谁敢不听,不来也要绑 了来。’我听了,心里就不高兴。他又说:‘这次大会,要当场枪毙两个农会叛徒。 ’我想,农会这种组织,哪里有什么叛徒。不过有的农民不参加,农会就把他们定 做叛徒。一做叛徒,就要杀。我对那书记说:‘我不晓得明天大会要枪毙人。’他 说:‘每次大会都要当场枪毙人,否则农民不服从。’我说:‘谁决定枪毙人? ’ 那书记说:‘书记决定。’我说:‘就是你一个人决定。’他说:‘对,农民什么 都不懂,要我们领袖做决定。’我听了火气上冲,对他说:‘你听好,我现在是独 立师军法处处长对你讲话,我决定立刻废除农民大会当场杀人的惯例。以后农民大 会如果杀人,我就先枪毙你。那书记满脸是汗,听完我的话,不敢出声,就退出去。 我跟了出门,大声叫副官,要他带兵持枪准备,到会上去逮捕书记。第二天大会没 有枪毙人,书记也没到场。那书记跑到省城告我,今天一早,命令下来,调我回省 城,大概是撤职查办。” “你的上司呢? 那个杨富凯,不会替你说句话么? ” “他? ”方岳苦笑笑。“那天夜里,我从家出来,先去杨富凯家,杨富凯是军 校政治部主任兼校务委员会常务委员。我想劝他们搬家到法租界去,我对他们夫妇 两个说:‘我是本地人,讲本地话,换件衣服,就可以躲到乡下去。你们外地人, 最好躲一躲。’哪知其实他们两口已经在准备逃走,以为我是去探听他们行踪的, 吓得话也说不出。 最后他们取出一件哔叽袍子送给我,想是为了堵我的口。我前门告辞,他们后 门就走掉了,现在大概在租界吃牛排呢。” 凤屏叹口气说:“人都是一样,到关口上才看得出人心来。” “这话真不错。沪林印书馆一个旧同事高文祺,平常最最革命,口号喊得最响。 那夜我赶到军校,全校师生都在改编,一团混乱。他一见我,拉到政治部编队,发 给我一条三色带,表示要随军出发上前线。高文祺一晚上打电话,跟他的朋友们道 别,对电话说:‘以后能不能再见,不可预料,这一别也许是永别。’我听了,心 里很难过。 第二天军校队伍到火车站,高文祺的女友在女生队伍里,碰见我问:‘文祺来 了么? ’我说:‘我听他跟所有人告别,想必会来的。’可到火车开动,也不见他 人影,临阵脱逃。” 凤屏说:“你跑回来,总算保住性命。这几日,我担心死了。撤职查办随他去, 至多不做北伐军,本来也不想你做的。现在只要惠娃义娃好,就好了。” 两个人一路讲话,下船登车,到了老家。这段路上,凤屏也没怎么注意听方岳 讲话,她心里上上下下不安,光是惦记两个孩子。 远远地,看到那高墙飞檐,黑漆大门。对方岳来说,熟悉的一切,亲切又痛楚, 突然扫去近几日的烦恼,而代之以童年的欢乐,少年的幻想,青年的忧愁,以及结 婚生儿育女的苦痛。方岳想着,被凤屏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抬眼看去,才见文惠和 昌义蹲在黑漆大门外高台阶下面,一个张开大口的石狮,立在他们的头顶。 “惠娃,你带义娃在外面做什么? ”凤屏冲过去,手举起来,就要打女儿耳光。 可她的手下不来,停在半空。 文惠仰着脸,伸着两手,没有站起身,蹲在地上哭。才三天,她的脸瘦得什么 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两个眼窝。眼泪一股一股涌出,四处流。方岳过去蹲下身,抱 住文惠,替她擦泪说:“你两人在外面做什么? ” 文惠哭着说:“等爸爸姆妈。” “你怎晓得我们今天来? ” “我们每天从早到晚在这里等。” 凤屏蹲下搂过昌义,吓了一跳,说:“义娃怎么这么热。”说着,凤屏拿手摸 摸昌义额头,大叫,“他发烧,烫死人了。” “他肚子痛,拉稀,一天拉几次。”文惠哭着说,“我擦不干净。” 昌义不说话,只是抱着凤屏哭。 “他们没人管你们么? ”方岳问。 文惠摇摇头。 “你们每日吃饭么? ”凤屏问。 “没人叫,我们不敢去吃饭。”文惠说,“他们吃过,出去打牌,我们钻到厨 房。 拣剩的稀饭吃。” “那不是都冷了么,怎么可以吃。”凤屏生气,“吃冷稀饭,自然要拉肚子。 你怎么不懂事,给义娃吃冷稀饭。” “我饿,义娃饿。”文惠又委屈地哭起来,抽泣得喘不上气。 方岳拍着她背,连声说:“好了,好了,爸爸和姆妈回来了。不哭了,不哭了。” 文惠拉着方岳的手站起,朝大路上走,嘴里叫:“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方岳说:“总要进门去说一声。” “不要,不要。”文惠躺到地上,大声嚎哭,“房子里没有灯,夜里黑,怕死 人。 没有床,我们睡地下,半夜里,义娃叫冷死了,冷死了。我抱他暖他,两个人 都睡不成。我不要进去,不要。我要回家,回家。” 凤屏背上背着昌礼,左手在前胸抱起昌义,右手拉起文惠,四个人一道,迈步 就走,头也不回。凤屏说:“我们回家,以后我们就死,也死在一块,姆妈再不跟 你们分开。” 方岳站在黑漆大门口,看着凤屏几人走远。不得已,只好跟着走过来,走几步, 回头看看那院门。这许久,院里始终没有一个人开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