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方岳凤屏带了文惠昌义,搭陈鸿记的船,连夜赶回省城水陆街。刚进家门,几 个穿灰军装的北伐军,跟着进屋。他们在房外面等待了许久,此刻冲过来,二话不 说,拿绳把方岳一绑,就拖出门去,凤屏急得追出门大叫。 方岳一路说:“不要紧,不要紧,到军校就可以问到我。” 凤屏那一夜在家里,忙着照顾昌义的病,来不及追赶方岳到军校。第二天一早, 先抱了昌义去看医生,打针吃药,然后回家。昌义算是退了烧,吃了些饭。睡好了。 凤屏托邻人费心听着点,昌义有动静,帮忙照看一下。然后抱了昌礼,带了文 惠,赶到军校去打探方岳的消息。 结果虚惊一场,方岳被拉到军校,关在一间小屋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 就放出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调任军校政治部秘书。没有任何说明,也不承认 是对是错,一句话也没有,抓了就抓了,放了就放了。方岳只好忍气吞声,白受一 场冤枉气,白挨一顿整。 凤屏见方岳没事,又抱着昌礼,带了文惠,赶回家照料昌义。方岳觉得身边没 有一个人可以信任,很孤独,也不敢再住军校,晚上回家过夜。从此之后,方岳不 再常去军校上班,好像在家里躲藏似的,整日在屋里踱步,过了好多天,最后对凤 屏说:“这两月,街头传说纷纷,社会动荡,省政府行将崩溃。你立刻另找两间小 屋,在僻静地方,一旦危急,可以躲避。” 凤屏只顾给昌义治痢疾,也不细问,随口答应一声:“我以前看过几处房子, 在福寿庵,很僻静,我去找两间。只是我们手上一文没有,租房子要钱。” “没钱也要想办法,这事关一家性命,不可马虎迟延。” 凤屏这才听清,看着方岳。 方岳告诉凤屏:“时局紧张,省城看来难以维持,难免有一场大乱。” 第二天晚上,方岳回家,凤屏告诉他:“房子已经租好,很远,我想越远越好。 前面堂屋,左侧住房东,右侧两间我们租下。” 一夜无话,方岳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晚上,方岳没有回家。凤屏自 然一夜没睡,等着。第三天中午饭刚做好,方岳突然冲回家,脸色发白,对凤屏说 :“马上收拾,马上搬家。” “不吃饭? ”凤屏问。 “不吃,搬过去再吃。” 方岳边说,边动手开箱子,收衣服。凤屏不敢多问,急忙灭掉灶火,招呼文惠 找东西,整理行装。两个钟头后,方岳提着箱子,网篮,行李卷。凤屏抱着小的, 领着大的,匆匆上路。 他们找人力车到江边,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方岳凤屏先把三个孩子放在地上坐 好等着,然后一趟一趟把十几二十件东西,在雨地里一件一件拖下江坡,再把三个 孩子一个一个送下坡。下雨天,没人愿意摇船过江,一家人坐在江边雨地里打抖。 凤屏挨着船一个一个央求,终于找到一个划子,冒着风雨,在江浪里颠荡漂浮,渡 江到对岸。 方岳凤屏照样先把三个孩子放在地上坐着等,然后一趟一趟把行李包裹拉上岸, 再一个一个把孩子抱上坡。凤屏看管孩子东西,方岳四下里冒雨找到挑夫,把东西 挑到新租的房子里。房东太太站在堂屋里看,奇怪他们大雨天搬进来。一家人裹着 湿衣,顾不上讲话,进到自己房里,关好门,大人小孩都齐齐躺在地上,半天起不 来。 过了一阵,凤屏支撑着起来,打开行李,找出干毛巾干衣服。然后从小到大, 一个一个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脱下湿衣服,拿毛巾把身体擦干,再换上干衣服。 儿子都换好,凤屏让他们一排坐在靠墙一张床板上,递给昌义一盒饼干,分给小的 吃。然后把文惠叫起来,蹲到靠窗的另一张木板床。凤屏两手拉开一块床单遮在床 边,让文惠在床单后面换干衣服。文惠换好了,凤屏叫她去陪弟弟坐着。这才从地 上把方岳拖起来,推倒在文惠刚换衣服的床板上。方岳没说话,自己坐起身,脱下 湿衣服,擦干身子,换上干衣服。 这好半天,屋里没有一个人讲话。方岳换好衣服,又往床板上躺,凤屏叫起来 :“莫躺,莫躺。床板是湿的,你刚换好衣服,又要弄湿么? ” 方岳半躺下的身子突然折过,滚下床来。凤屏拿湿衣服,先把床板上的水抹到 地下,然后拿干毛巾把床板擦干。 看见方岳又要往床板上坐,凤屏叫:“站着。” 方岳站着不动,凤屏从行李里取出一块油布,铺到床板上,然后才把床褥铺上 床,再铺好床单,摆上枕头,拉开棉被。一切都做完,才对方岳说:“你睡吧,小 的我也都要抱过来。” 方岳躺到床上,两手垫在头下,盯住天花板发愣。凤屏把昌义昌礼都抱过来, 放在方岳身边,用棉被围住他们的身子,然后去收拾靠墙的另外那张床。文惠在一 边,帮忙拿住床褥棉被。都弄妥以后,凤屏又把昌义昌礼抱到靠墙的床上,让方岳 一人躺在窗前的床头。然后凤屏对文惠说:“惠娃,照看小娃们,我做饭。”说完 到灶间生火做饭。 下午三点钟,一家人才吃上午饭。方岳坚持不到堂屋去,一家人就在自己屋里。 坐地吃饭。凤屏拿个枕头垫了,让昌义坐,怕他凉地上坐了,又拉肚子。吃过 饭,方岳似乎放松一些,仰在床上,望着窗外。凤屏洗完碗回来,继续打开行李, 整理衣服。 一边问:“怎么回事? 今天? ” 方岳看凤屏一眼,静了片刻,才叹口气说:“国共分裂,北伐告终。军校改编 成教导团,跟第二方面军南下,任命我做教导团政治指导员。昨夜我没回家,就是 领导军校政治部员工办结束。所有案卷,信件,乃至家具物事,一概造册,准备移 交。我心里越想越怕,目前局面,凶多吉少,今天一早,我瞅个机会,赶紧溜出。 我们在这里须得避些时,躲过风头再说。” 凤屏看他一眼,叹口气,没说话。能说什么呢,凤屏本来一直反对方岳跑到省 城来参加军校。在上海沪林印书馆做事,每年升职加薪,薪水现在也一定跟在省城 军校一样多了,一家人平平静静,用不着担惊受怕,东躲西藏。跑来省城参加革命, 到头是目己差点掉脑袋,图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