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凤屏从报馆取来方岳几个月的稿费,当即买了船票,连夜东进。一年多前,方 岳一家,冒了杀头的危险,跑出上海,西往投身北伐革命。一年多之后,他们又冒 着杀头危险,逃回上海。 上海好像没有多大变化,还是老样子。这里没有省城码头那种喧嚣气氛,没有 大标语,没有集会,没有枪毙人游街,也没有码头工会大爷东倒西歪辱骂客人。上 海似乎很平静,但方岳和凤屏一眼就看出,上海不一样了。脚夫们虽比省城工会客 气,但远不像几年前他们第一次来上海时那么热情。给他们搬行李的脚夫,结结实 实打量了他们几眼,才不大情愿地扛起行李。他走路慢吞吞,落在方岳一群人后面 老远。出了码头四周看,楼房建筑依稀能看出贴标语的残痕。这里那里有些房屋被 烧毁,半截断壁烟熏灰黑,塌掉的屋顶支楞着的木椽,像干枯的手指张牙舞爪,走 近还能看到枪弹孔和炮弹皮。 不论怎样的大革命,大风暴,码头前后,大街左右,讨饭的老人小孩.依旧追 着下船客人。方岳想起前次来上海,曾用英文跟一个洋绅士吵架。眼下却没有那种 心思,好像对乞丐们没有了深厚的同情,甚至还有些厌恶。这是他亲身经历大革命 后的成熟么? 五四运动时火烧赵家楼时的青年学生,五卅运动时跟英国领事打官司 的小编辑,投身北伐的革命军官,到哪里去了呢? 方岳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方岳凤屏带着一群儿女,租下大沽路一座两楼两底的房子。两间大屋,后间做 卧室,顺墙放一溜床,全家都睡在这屋里。外间做客厅和饭厅和书房,靠墙的藤书 架上,方岳放上一套铅印本。《资治通鉴》。省城两次仓皇逃命,方岳只带出这一 套书。 凤屏把带来的东西都摆好,坐下看看,两间房都空荡荡,除了几张床,什么都 没有。凤屏把手一摊,亮出手心里两块银洋,说:“除了这两块银洋,我们一无所 有。” 方岳看看大家,说:“我们有这房子可以住两个月,避风避雨。我们有全家五 口人安安全全在一起,就足够了。我及时逃出来,所以现在还在人间,我们一家都 还在人间。我们面前,仍有一片光明的希望。” “活下来就够了么? ”凤屏看着腿边的昌礼说,“自然还得活下去才好,没在 省城让枪炮打死,总不能在上海饿死。” “不要急,我都想过了,我现在认识的人,比几年前才来上海时,多得多了。” 方岳摇着头说,“我明天去南京,会几个朋友,总会找到一份工作。” “非到南京去不可? 在上海不行么? 回沪林书局好了。” 方岳看凤屏一眼,闭住嘴。第二天一早,还是一个人到南京去了。过了三天回 来,进屋站在饭桌前,从长袍大襟下面,一个一个摸出银元来,排列在桌上。这三 天里,凤屏带着三个儿女,已经把最后两块银元用完,刚够买米买柴买菜。 “这是我预支的薪水。”方岳颇得意地说。 “找到工作了? ”凤屏问。 “自然。” “做什么? 还是政府里的那一套? ” 方岳点点头,没有讲话。 “你不用讲,我不要听。” 方岳坐下,说:“我需要一些时间,认真想想,我到底要怎样做。这段时间, 我们总要吃饭,像你说过的,不要在上海饿死才好。我跟他们讲好,一星期只在南 京做三天,星期三晚上坐夜车回上海,星期天晚上回去,每星期在上海四天。”方 岳说完,停了,一停,又补充:“我或许不会长做。” “谁晓得,你经不住别人几句好话一邀,什么都做。” 一家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方岳基本遵守约定,南京三日,上海四天。十月中 一个星期二,凤屏忽然收到方岳从南京寄来的一封信,要她马上发电报,招方岳回 上海。 凤屏急急跑到邮电局,给方岳发电报。当天晚上,方岳就回到上海。 “什么急事? ”凤屏有些担心。 “《新生命月刊》管发行的杨敬初,约我明早谈话。” “晚一天就不行么? ” “我实在不喜欢在南京做事。”方岳摇摇头说。 “吃过晚饭没有? ” “吃过了,火车上吃的,节省时间,我晚上还要整理文章,明天见杨先生,要 有东西出手。” “不能跟孩子们玩一会么? 你早回来一天,他们都高兴死了。” “我如果出书成功,以后跟孩子们玩的时间更多了。” “只要不必去南京就好,你忙吧。明天穿什么去会人家? 我去给你熨长衫。” 十二月一天傍晚,文惠坐在桌边写功课,忽然看见方岳推门进屋,她把手里铅 笔一丢,欢呼着跳起来,抱住方岳。凤屏在后屋哄昌礼睡觉,听见前屋声响,忙跑 出来。 昌义也跟出来。方岳穿件棉袍,背后跟个脚夫,拉进一只大箱,一卷行李。 “我辞掉了南京职务,从此不再问政。”方岳说。 怎样生活? 方岳坐在椅上,拿着笔,对凤屏摇摇说:“这就是生活。” 过了年,方岳按新生命书局杨敬初的意思,把在《新生命月刊》上发表的论文, 以及若干大学演讲稿编辑一起,印书出版上市。方岳本来主张印刷二千册。杨先生 做主第一版印刷七千册。不到一个月,销售一空,人家还在问。于是马上出第二版, 第三版,每版印出二千到五千册,四年里印出到第八版。 卖文为生的打算,书房和书桌就第一重要,于是方岳凤屏搬家到蒲石路庆福里。 ‘那里一楼一底,房子大些。方岳可以有自己的书房,放下大些的一张书桌。方岳 不必去南京,每天在家,不论怎么忙,总会多带一家人出去吃几次饭,也会带孩子 们到公园去玩。每天吃过晚饭,方岳带文惠昌义上街散一会步。昌礼吃过晚饭就要 睡觉,所以不跟出来。散步时,方岳会讲故事,看见什么讲什么,想起什么讲什么。 方岳在家里,主要时间都是写作。每星期也有几天到外面去讲课,不过不多, 都是下午。他去江湾复旦大学中文系和新闻系讲中国文化史,每星期两小时。在劳 动大学、暨南大学、中国公学和上海法学院也讲课,甚至还在立达学园和复旦中学 讲历史。 时间更少些。讲课收入很少,每月不过四十元,可是方岳乐意讲,学生们乐意 听。 除去讲课之外,方岳的时间,都是读书写文章。《新生命月刊》每期都登载他 的文章,另外一些定期刊物,也常常刊用方岳的作品。他的一些书稿,也卖给一些 书店。 上海小书店林立,月刊周刊多如牛毛,一时间,方岳的文字当红畅销,可以先 拿稿费再写,也可以送现款,一手交钱一手交稿。家里要米要面,房租到期,方岳 就拿一篇文稿,递给凤屏说:“支票在这里,一千字五块钱。” 凤屏无所谓,只要不欠房租,一家人有吃有喝,随多随少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