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从天亮天就一直阴着,很冷。方岳说可能他有点感冒,回家吃过中饭之后,下 午便没有去印书馆上工。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又睡不着,下楼来坐在书桌边喝茶, 看见昌礼在堂屋里,拿菊花牌牛奶筒搭积木样地摆,便问:“礼娃,你不睡中觉吗 ? ” 昌礼抬头看看方岳,摇摇头。 凤屏在灶间听到,大声回答说:“他从来不睡中觉。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就睡了, 大概不到七点钟,一觉睡到早上六点半,也有每天十二个钟头,够了。” 看着他摆牛奶筒,记得是昌义曾经玩过的,方岳忽然意识到,在家里很少听见 昌礼的声音,其实也不多听到昌义的声音,只有文惠在家一天到晚大嗓门叫喊。方 岳走过去,蹲下身,对昌礼说:“爸爸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呀? ” 昌礼抬头看着方岳,没有说话。 “爸爸不常带你们出门去,今天在家,我带你去公园玩玩,好不好? ” 昌礼站起身,仍然望着方岳,不出声。 “不要,”凤屏在灶间说,“秋天了,天凉,又阴着,说不定要下雨,你带他 出去跑什么。他这两天有点伤风,流清鼻涕。就在家里玩。” 方岳无可奈何,对昌礼笑一笑,说:“姆妈说了,不能出门去,只好在家里玩。” 昌礼还是站着,望着方岳。方岳只好重新坐到书桌边,拿起一本书翻起来。过 了一会,他站起身,到灶间给茶添开水,走回来时发现,客厅地板上昌礼刚才玩的 牛奶筒散乱丢着,昌礼站在客厅窗前一把椅子上,对着窗外望着,好像已经望了很 久,窗玻璃被他口鼻吹出的哈气乌了一大团。看来,方岳刚才提出带他出去玩,打 扰了他在家里玩牛奶筒的安静,生了出去玩的心思,所以站在窗前望外面。方岳心 里有些不好受,把茶杯放到书桌上,走过去,站在昌礼身后,说:“我来教你玩一 个新鲜的。” 昌礼转过脸来。 方岳指着玻璃窗说:“你看这里,是你鼻子吹出的哈气。这样,用一个手指, 可以在哈气上画图写字。你看,这是大,来,看见了吗? 好玩不好玩? ” 昌礼睁大眼睛,盯着窗玻璃上方岳手指画出来的字,又回头看看方岳。 “你也可以写,你自己写,自己画,用一个手指头。对,对,这样就好了。你 可以画狗,画房子,爱画什么就画什么。” 昌礼一个手指在玻璃上的哈气上画,他终于笑起来。 方岳也笑了,把脸贴到玻璃上,对昌礼说:“窗上没有哈气以后,你就这样张 开嘴,往上哈,哈出来是热气,才会结哈气,看到吗? ” 昌礼学着方岳的样,把脸贴近玻璃,张嘴哈。他嘴小,一次只能哈一点地方, 然后用手指画,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觉得有趣,乐得笑出声。 外面有人按响门铃,方岳跑出天井,开门一看,是书馆的三个同事,一个高个 穿西装,一个低个穿长衫,另一个穿学生制服戴学生帽。三人见面就陪笑脸说: “田先生,下午找你,不想你身体不适,没在办公室,有些事情很要紧,只好到家 里来打扰。” “张先生,李先生,刘先生,请,请。”虽然不熟,方岳也都认得。 三人随方岳走进客厅,转进书房,方岳一边对灶间说:“来了三位客人,泡茶。” 张先生忙说:“不用招呼,不用招呼,坐一坐就走的。” 方岳挪动椅子,又从客厅里搬两把椅子进书房,才够三人坐下。方岳自己也坐 下来,正对着书房门。看到昌礼仍然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画玻璃上的哈气,方岳 心里又一阵不舒服。凤屏端进茶盘来,放好三个茶杯,提起茶壶要斟。 “田太太不必费心。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我来好了。”方岳从凤屏手里接过茶壶说。 凤屏走出去了,方岳一个一个倒茶。 李先生说:“我们今天来,是与先生讨论印书馆的新规则。” “我想得到。”方岳放下茶壶,说,“不过那是郭天南总经理,根据考察到的 美国管理方法,亲自制定的一套科学管理通则,公布出来,宣布实行,与我并无关。” 刘先生说:“看其中的命意措辞,就知是先生的手笔。” “所以你们要谈的,是对你们罢工十九条条件的答复,并不是郭先生的新管理 规则。”方岳从门口望着窗前的昌礼,一边对客人们说,“那是印书馆总管理处人 事科提出的答复,郭总经理不过让我在法理上做些研究罢了。” 三个客人开始轮流讲话,方岳望着客厅里的昌礼,没有多少心思听。讲来讲去。 郭天南考察了美国商业管理,想在沪林印书馆也采取一些措施,比如员工中午 不回家午餐,书馆开设一个厨房,提供午饭茶水。又如每人工作定额定时,限期限 量必须完成,不由员工自由散漫,睡觉聊天也算上工。再如考察员工工作成绩,根 据业绩评薪水,做得好升级提薪,做得不好,也要降级减薪,三次警告不改进,只 好解聘等等。 印书馆员工们不接受,不答应。 方岳最后不爱听了,插嘴说:“三位,我觉得这些规定也无不对,既要工作, 自然敬业乐业最为重要。愿意做好,自然做得好,定不定额,定不定时,有什么要 紧。或者定额定时,反让各位轻松了呢。再说书馆给大家吃午餐,你们各位大声叫 好,无一点异议。请大家努力工作,就叫苦连天,这也有失公允吧。书馆是大家的, 我们都做得好,赚了钱,大家都得利。只要书馆照顾大家,没有人愿意多为书馆出 力,书馆做不好,赚不来钱,我们也没好处,书馆关了门,大家都失业,有什么好。 要说对书馆的依赖,其实我个人才最是无所谓的……” “先生是否明白了我们全体职工的意思? 先生怎样答复? 先生不做出明确的答 复,我们受全体职工委托,今天是不能离开先生家的。现在我们这样来,跟先生客 客气气地谈,以同事的友谊来劝说先生辞职。如果先生不辞,大家出标语:打倒田 方岳! 那时大家都不好意思,恐怕对先生声誉上也不大好。” 听到这里,方岳才明白这些人来家的用意。他想了想,说:“让我想一想,跟 内人讨论讨论,再给你们个答复,是否可以? ” “只要先生辞职,我们大家就可以对当局提出,新规则作废。我们可以等,请 先生现在就考虑好,给我们肯定的答复,我们才可以给全体职工们回话。” 方岳坐了一会不动,他并不留恋书局的工作,不过他本性上不肯这样被人压迫 而屈服,所以不大情愿就这样答应辞职。“好吧。”方岳终于说,“既然同事们一 致要求,我可以明天就到书馆去提出辞职。”他说着,心里很难过,屈服于一种无 理的压力之下。这或许是人成熟所必须经历的,但真经历,还是很难过。“已经六 点钟,书馆下了班,没有人在了。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就提交辞呈。” “好,好,好。”三个人一齐连声说,意思很明白。 “再喝些茶。”方岳对灶间叫,“加些茶了。” “加什么茶,吃饭了。”凤屏在灶间叫。 “哪里,哪里。”张先生说,“我们来家之前并无约会,怎可留下吃晚饭。” “坐下随便吃。”方岳不过顺口随意让让。 “也好,也好,恭敬不如从命。”李先生说。 “没有什么吃的,不晓得几位要来。”凤屏在灶间大声说,“只在厨房找找, 煮面大家吃。一个小火炉,一锅一锅煮,你们受委屈,只能一批一批上桌,一人一 人吃。,,刘先生说:“不妨,不妨。”说着,那三人也不客气,真在饭桌旁坐下。 第一批面条端上来,方岳招呼客人先吃,文惠、昌义和昌礼坐在饭桌对面看。 开饭已经晚了,又是客人们先吃。看看已经快七点了,昌礼熬不住,坐在饭桌边叫 :“姆妈,我不吃了,我要去困觉。” 凤屏在灶间喊:“就来了,礼娃,不许不吃饭就睡觉。” 昌礼眼皮打架,坐不大稳,带着哭声叫:“不嘛,不嘛,我不要吃,我要困觉。” 客人们停住讲话,望着昌礼。方岳烦起,伸过手臂,朝昌礼头上打了一巴掌, 嘴里喝骂:“你吵什么。” 一掌下去,昌礼身子一倒,跌下椅子。 凤屏在灶间正往碗里捞面,突然听到饭厅通的一声响,接着昌礼嚎啕大哭,哭 两声过后,几乎喘不过气。凤屏急忙放下手里的碗,冲进饭厅。 饭厅里,方岳还在骂,客人们都站起身来看,文惠和昌义坐在椅上发抖,昌礼 跌倒在地上大哭。 凤屏抱起昌礼,一路摇着拍着哄,一路走出饭厅上楼,听见方岳对客人们说: “家里吃不好饭,对不起,我们就近找个馆子吧。” 几个人走出门去了。 凤屏把昌礼放到床上,连声哄了许久,昌礼终于停住哭,睡着了。凤屏下了楼, 招呼文惠和昌义吃已经冷了的面,又上楼看护昌礼,用手拍着,望着昌礼脸上的泪 痕,自己眼里的泪也一串串流。 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远处似乎响一两声雷。